迷離局 鷹奴 青豆
一輛馬車停在林府的後門,亭海生下了車,被帶進府上。
許凌雲在書房內摹一份字帖,見亭海生來了,遂擱下筆,淡淡道:“都退下罷。”
亭海生疑惑頓生,林懿讓他進來,並未言明何事,此刻見許凌雲忽然出現在京城,當即微微蹙起眉頭。
“許大人?”亭海生道。
“亭大人。”許凌雲點了點頭,知道林懿不可能放得下心,左右人都退下,此刻林懿定仍守在書房外。
亭海生眉頭動了動:“許大人怎麼又回來了?”
許凌雲:“回來辦點事。”
一束迷濛的光線透過窗格,落在許凌雲的眉上,亭海生背對書房外窗,擋住了二人之間那一方小小的書案。
“亭海生。”許凌雲說:“聽說當年你在林閣老府上時,曾經與皇后私定終生,凌雲後來想起此事,常不禁唏噓。”
亭海生的面容帶着一股孱弱的書卷氣,都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虞國以武發家,重武輕文幾乎已成了歷朝的慣例,許凌雲不由得暗自祈求,希望自己沒看錯亭海生。
亭海生道:“許大人說笑了。”
書房內一陣長久的靜謐,亭海生的面容蒼白文弱,而許凌雲眉目間卻帶着武人的英秀之氣。
亭海生開口道:“許大人想以此來要挾什麼?海生自認識許大人的那一天起,從來就覺得許大人無慾無求,不像這樣的人。”
許凌雲哂道:“沒有打算要挾什麼,只是忽然想到此事,欲保亭大人一家平安。”
亭海生道:“恕我海生直言,兩情相悅,本是身不由己的事,婚嫁之後,婉兒也一心守德,從未有過逾禮之事。人生而在世,何來處處兩情相悅的姻緣?陛下是仁君,想必亦知此節。許大人擔憂海生安危的心思,大可不必往心裡去。”
許凌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證實了亭海生的氣節,悠然道:“你就這麼相信陛下?”
說畢提起筆,在二人中間的宣紙上寫下一行字。
亭海生淡淡道:“海生忠君,爲的不過是報國,得償天下,仰仗當今陛下在朝,能爲百姓謀點福祉……並非爲一己私利。”
說話間許凌雲筆鋒,落筆而就,行書隱約帶着前朝張孞的筆法,書就五字:
林懿要謀反。
亭海生注視紙上的字,神色如常:“許大人若無事,海生便將告退了。”
許凌雲凝視亭海生雙眼,欣然道:“亭大人,別怪我沒提醒你。”說畢隨手將那張紙揉成一團,蘸了筆水蘊開,化作模糊的墨跡。
亭海生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長嘆一聲,起身出府。
林懿始終站在隔間內旁聽,待得亭海生走後,方現身道:“陛下是如何得知?老臣實是錯看了這畜生。”
許凌雲笑了笑,起身道:“此人留不得。”
林懿低聲道:“不若讓老臣……”
許凌雲道:“不忙,爲免打草驚蛇,一切待舉事當天再詳談。”
三天後,太后即將啓駕前往秦州別宮。
離開京師的前夜,李效再次來了養心殿,自那日歸京城後,母子二人竟未打過照面,太后以身體不適爲由,拒絕了任何人的探訪。
然而她馬上要走了,李效不能不來。
彼此心裡都知道,這一去,勢必再會無期。
養心殿內空空蕩蕩,該收拾的都收拾走了,太監們把一套太后最喜歡的皮影收入箱內。
“都說陛下這幾日,話少了許多。”太后道:“可是匈奴一事仍未決?”
李效沉默。
“議和一事,沒按母后吩咐的辦,兒臣不孝了。”李效道。
太后看着李效,許久後低聲道:“陛下既有自己的主意,爲娘也管不了這許多了,李家的江山,終究是你們李家人的……”
李效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耳中傳來太后的聲音:“……就隨你去折騰罷,可別把祖宗傳下來的基業給敗了纔好。”
祖宗?誰的祖宗?李效擡頭注視太后,又轉頭朝門外看了一眼。
陌生的侍衛,陌生的太監,都換成了太后自己的人。
太液池中譁一聲響,許凌雲出水,宮女太監們駭得大叫。
“抓住他們!”
“都回延和殿去!”
數十名林府親兵團團圍住了池邊涼亭,亭裡坐着林婉與小皇子李承青。
林婉臉色剎那轉白,見許凌雲提着劍,溼淋淋地站在面前。
“你要做什麼?!”林婉喊道:“來人!”
許凌雲欣然道:“皇后,我如果是你,就不會在這種時候大喊大叫的,把她們帶到延和殿去,傳令不得無禮。”
唐傕在御花園外等候接應的侍衛們紛紛進來,把林婉身邊的宮女太監都帶走了。
李承青仍睜着一雙烏黑的眼打量許凌雲。
許凌雲看着李承青,覺得他也不怎麼像李效,像亭海生?旋即爲自己這個荒誕的念頭笑了起來。
“你長得像誰?瞧這小模樣可不像陛下。”許凌雲揶揄道:“承青,會說話了麼?”
李承青的眉毛和耳朵,還是隱約有點李效的樣子的,許凌雲這麼說不過是逗他,然而半晌後,李承青忽然開了口,喊道:
“爹。”
李承青話一出,登時劍拔弩張的氣氛全消,周圍不少侍衛吭哧一聲笑了起來,林婉的臉色紅了白,白了青,說不出的難堪。
許凌雲笑了起來,眉毛微微一彎,捏了捏李承青的鼻子:“哎,兒子乖,爹去給你殺壞人,你和娘在殿裡等着,別亂跑。”
李承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許凌雲吩咐道:“你們都在延和殿等。”說畢揚長而去。
養心殿內:
“你們都退下。”李效沉聲道。
宮女與太監們退了出去,反手關上門。
李效道:“母后,兒臣下江州那會,和扶峰先生聊了聊,提到兒臣的名字,發現兒臣與許凌雲之名,竟都是扶峰先生起的。”
太后淡淡道:“誰起的名兒,又有什麼關係?當初我流落江州之時,蒙許夫人收留,許家又與扶峰交好。扶峰往來兩府,懷胎七月時,許刺史請扶峰給你們倆起名字,扶峰知你是龍種,便起了個李效。”
“效。”太后笑了笑,難得地放緩了聲音:“讓你效仿大虞先祖,成一番驚天偉業。”
“龍種。”李效的聲音帶着一分低低的悲哀。
“既是龍種。”李效揚眉道:“爲何母后回宮之時,兒臣的生辰紙未曾交付大理寺?”
太后氣息一窒,而後道:“年歲久遠,料想已弄丟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道:“但先後卻不這麼想。”
太后的柳葉眉微微蹙了起來,聲音變得凌厲了些:“陛下,你這時候問這種話,是什麼意思?母后難不成連自己的兒子也認不得了麼?”
李效眯起眼,什麼也沒說。
太后起身道:“當年我並未想到先帝會把我們母子接回宮來,生辰紙仍留在許家,料想是抄家時一併丟了。”
李效道:“母后,你生兒臣的時候,可看清楚了?”
太后冷冷道:“看清楚了,陛下,你怎這般愚蠢?”
李效置若罔聞,而後道:“你是先寫的名字,再按的手紋?”
太后深吸一口氣,顫聲答道:“扶峰先生起了好幾個名字,有男孩,也有女孩,生辰紙就放在枕邊,你出世後,爲娘是先按下手印,再讓產婆拿到外頭去,請扶峰先生寫名字,當時的事爲娘還記得,你出生後,臉上帶着這道胎記,怎會認錯?”
李效道:“既是如此,還請母后再按個手印予兒臣看看。”
太后猛地轉頭,注視着李效。
李效從懷中取出一封紅色的紙。
太后道:“你……你這是……陛下!”
李效起身,邁出一步,雙眼猶如嗜命的夜梟,閃爍着仇恨的光芒:“母后。”
太后跌坐回椅上,緩緩搖頭:“我兒……我兒,你怎可這般行事?!”
李效冷冷道:“扶峰先生死前已將此紙交付與我,兒臣這些年中,心裡總時時存着疑團,這封生辰紙在他手上保管了這些年,並未交回宮中。”
“沒有生辰紙,你爲什麼不問?!”李效一字一句道:“扶峰先生入朝爲官這許多年,難道你就沒有起片刻疑心?母后!”
太后喘息急促:“陛下!你這是什麼話?你要逼死爲娘不成?”
“許家因你一念之差,被先後授意林懿徹查,林懿又尋了個由頭,將許家抄家滅族,整倒了江州刺史。”李效呼吸漸促:“你當年爲什麼不說話?”
太后的聲音尖銳而恐懼:“陛下!你還記得當年回宮時,后妃們都是如何看咱們母子的麼?你讓爲娘怎麼替許家說話?!換了是你,你該如何說?陛下!”
李效一步步走向太后:“你不是不敢管,而是不能管!”
“許家於你有恩,你竟坐看他們被殺剩許凌雲一個。”李效猶如憤怒的野獸,沉聲道:“要不是許家收留了你,你和你肚子裡的‘龍種’都會死在冰天雪地裡!母后,按個指印,兒臣至今還有一事未曾想明白。按下去!讓我看看!”
太后捂着胸口,避過李效野蠻的手臂,顫聲道:“皇兒吶……爲娘這就要走了,你何苦重提當年的事……若有蹊蹺,也是扶峰那廝……”
李效不由分說,攥着太后的手,按在案前懿旨印盒上。
太后發着抖,奈何根本無法與李效角力,不片刻慟哭起來。
“放開她。”許凌雲的聲音響起。
養心殿大門砰然洞開,許凌雲走進殿內,一身龍袍,手持長劍,遙遙指向李效。
李效靜了。
許凌雲長劍寒光閃爍,低聲道:“陛下,她是我娘,你答應過我的,善待我孃親。”
“起火了——”
“有刺客——”
“保護陛下——!”
亂象驟生,整個大虞宮在黃昏中陷入動盪,到處都是宮女的尖叫,火海從延和殿燒了起來,蔓延至御書房。
許凌雲頭髮仍溼淋淋的,身上龍袍卻出乎意料的修身齊整。
宮外一片混亂,許凌雲道:“誰也別進來。”
殿內唯剩太后與李效,許凌雲三人。
“她是你娘。”李效緩緩道:“母子相認了,恭喜你,凌雲。”
許凌雲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母后,我回來了。”
“兒吶——”太后老淚縱橫,撲下位來,抱着許凌雲的腳放聲大哭。
許凌雲注視着李效的雙眸。
“唐思把消息告訴你了麼。”許凌雲道。
李效眼底現出一絲茫然,搖了搖頭。
剎那間許凌雲眼中現出一絲慌亂:“沒有?”
李效道:“孤終於明白了,這一切都是你計劃好的。”
許凌雲道:“承青和皇后都被我派人保護起來了,在這裡等着。”
“等什麼?”李效悽然一笑:“等你們把孤送進天牢,再以篡位之名斬首示衆?”
許凌雲沒有說話,李效也沒有說話。
“把劍給我。”李效道。
許凌雲搖了搖頭,李效吼道:“把劍給我!”
許凌雲收劍歸鞘,長長的一聲金鐵交錯鳴響,轉身把太后扶上椅去,而後道:“母后,你要到秦州別宮去,不過是個幌子……”說着連劍帶鞘,朝李效一指:“爲了穩住他,兒臣猜得對罷。”
太后的哭聲停了。
李效不住發抖,憤恨地看着太后。
“你的兒子被扶峰換走了。”許凌雲淡淡道:“你密令林懿,把宮裡的守衛都換成了唐傕的人,否則林懿怎會有這麼大的本事,能換後宮的守衛?”
“你明白就好。”太后的聲音仍有點顫:“你總算回來了,不枉爲娘一番苦心。”
許凌雲看了李效一眼,又看太后:“把我帶回京,也是你的吩咐。”
太后閉上雙眼,緩緩點頭。
“大臣們待會就來了。”太后的淚水從眼縫中流了下來:“娘當年沒去江州接你,是因爲這種事,不能讓先帝知道。否則連皇子都被換了,傳出去先帝與皇后,又怎會善罷甘休?”
許凌雲道:“我明白的,再往後,先帝死了,你手上只有李效這枚棋子,更不能把我找回來,所以一直拖到今天。”
太后睜開眼道:“皇兒,過來,讓娘看看你。”
許凌雲不爲所動,淡淡道:“母后,你忘了,我姓許。”
“如果今天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中。”許凌雲望向李效,又看太后,雙眼中滿是茫然:“李家的江山,確實是終於還給我了。”
“但我娘呢!”許凌雲猛地喝道:“養了我這些年的許家,纔是我親爹親孃!生恩不如養恩大,若這次他不將事情揭開,只怕你一輩子也不會想起我,不會打算把我接回來!”
“我不知道。”太后道:“皇兒,你當鷹奴那會娘就覺得不對了……後來聽你說姓許……娘纔想到當年的那些事,本以爲你跟着許刺史一起死了。皇兒,你怎能說這種話?我是你的親孃吶!”
“那他呢?”許凌雲又一指始終沉默的李效:“你想把他處死?”
太后悲不自勝,靠在椅上,大聲慟哭起來。
“這不是母后願意的……”太后痛苦地說:“凌雲,娘想補償你……”
養心殿大門轟然洞開。
林懿率領朝臣入殿,上到內閣大學士,下到六部侍郎,俱是茫然不知以對。
“陛下!”被臨時召集到宮內的大臣們驚慌失措,各自朝着李效跪拜。
“都起來。”林懿轉身吩咐道:“這位纔是真正的陛下。”
一語出,滿殿靜謐。
唐傕跪於武將之首,朝許凌雲抱拳,朗聲道:“恭迎陛下回宮!”
朝臣們譁然,彷彿聽見了最爲荒謬之事。
太后坐於養心殿正中,緩緩道:“林閣老,由你來爲衆位愛卿分說罷。”
林懿走過許凌雲身邊,站在李效面前,朗聲道:“各位大人,這廝……”
李效看着林懿背後的許凌雲,彷彿強烈地預感到,他即將要做些什麼。
“……並非真正的……”
“保護陛下!”殿外轟聲雷動,唐思的聲音喝道:“林閣老意圖謀逆!挾持太后逼宮!”
亭海生道:“林懿勾結唐傕犯上作亂!諸位大人請退出養心殿,以免受奸賊挾持——”
那一刻,殿外再次**起來,御林軍團團圍住整個養心殿,把守殿外的唐傕親兵被五倍兵力的御林軍圍攻,登時屍橫就地!
林懿愕然轉頭,就在那一刻,許凌雲乾淨利落地揮劍,於背後一劍刺穿了林懿的胸膛!
太后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這……”
“許家二百五十七口人命。”許凌雲淡淡道:“這一劍便抵了昔時恩怨,林閣老。”
林懿僵硬地回頭,卻看不清許凌雲的表情,許凌雲將手中長劍輕輕一絞,鮮血噴射出來,濺滿了許凌雲的龍袍。
唐思與亭海生率軍衝入殿內的那一刻,林懿花白的鬍子不住抖動,跪倒下來,繼而撲在地上,死前仍睜着雙眼。
許凌雲收劍,朝李效使了個眼色。
李效蹙眉,徹底愣住了。
“陛下?”許凌雲道:“太后神志不清,快讓人扶她下去休息。”
許凌雲解下腰間天子劍,脫下龍袍,單膝跪地道:“林懿蓄謀叛上已久,臣一時權宜,不及告知陛下,請陛下賜罪。”
李效瞬間清醒過來,而後道:“林懿挾持太后,犯上作亂,衆卿現已安全了。亭侍郎與唐將軍救駕有功,先把各位愛卿送回去。”
“扶太后回去歇下。”李效道:“凡有受奸人蠱惑者,今夜之後,一律不究,唐思將軍徹查宮內輪值。”
朝臣們莫名其妙地被叫來,又懵懵懂懂地被送回去,虛驚一場。
宮中大火已被救熄,看那滿地屍體,只怕翌日追查起來,又不知得死多少人。
太后被攙走了,養心殿內羣臣也已散去,唯剩李效與跪着的許凌雲,以及林懿死不瞑目的屍體。
“我幫你將最大的麻煩除了。”許凌雲道:“你再給我一劍,這輩子就能安安穩穩地當你的皇帝了。”
李效說:“你做的很好。”
唐思率軍入殿,發着抖單膝跪地:“臣救駕來遲,驚擾了聖駕,罪該萬死。亭海生昨日向臣通報了許凌雲放出的消息,然而此事事關重大,臣不敢貿然驚動陛下,只在宮內預先作了佈置……”
李效與許凌雲都是微側過頭,看着唐思。
“無妨。”李效道:“不過是虛驚一場,把許凌雲抓起來,押進死牢待審。”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