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紅鞠
又一日過去,春困秋乏,大婚前的第三天。
李效實在沒心情批摺子了,三天後,他就要和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女人同牀共寢,生一個或是多個莫名其妙的小孩,看着他們長大。
李效只覺自己還沒長大,依稀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怎麼一眨眼,就要像許多人那樣成婚了呢?
“大婚當日都得做些什麼,給孤說說。”李效擱了筆。
大司監如得大赦,陛下終於主動問起此事了,他自十二歲入宮,侍奉過兩任皇帝,林家冊後一事,正着落於他身上包辦。
然而當事人李效竟是不管不問,就像八月十五當天,吃頓飯般平常,大司監幾次欲開口,卻被皇帝勒令閉嘴,別拿些有的沒的來招人心煩。
爲此大司監前去問過幾次太后,恰好老學士也在,太后怒起,卻被老學士勸住,意見是:
“隨陛下心喜就成了。”
“冊後大婚,怎能隨心喜?!”太后幾乎以爲老學士失心瘋了:“一國之君也不多問問,成婚的是他又不是我,到時一團糟,成何體統?”
老學士莞爾道:“先皇成婚那日,也是一團糟,這人生大事,向來便是一團糟的。”
太后啐了口,想起當年自己嫁入宮時的情景,卻仍一臉不滿,像個老小孩:“先皇大婚可是正兒八經的,獨獨納我成妃那次……”
老學士點頭不語。
太后老臉暈紅,道:“罷了,隨他去罷。皇帝不急,急死太后。”
老學士頻頻點頭:“應是急死太監。”
大司監得不到太后提點,只得愁眉苦臉回殿,眼見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李效仍不過問。宮內開始張羅布彩,一應紅單也已備好,太和殿中,百官席位開列。這些瑣事,宮裡人都可包攬,然而皇帝怎就不問問,大婚當天該做什麼?
萬幸萬幸,終於問了。
大司監取來黃柬,慈眉順眼地說:“陛下英明。”
李效倚在座上發呆,末了問:“孤該做什麼?”
大司監清了清嗓子:“陛下大婚當日,午時便得收拾停當起行,咱們大虞國以武立國,成婚的排場,禮部提的是,按成祖當年大婚的步驟來。”
李效:“成祖當年怎麼迎娶的?娶了誰?”
大司監一臉茫然,躬身道:“當年……應是皇后孫氏,臣罪該萬死,有所不知,這就去查。”
李效淡淡道:“回來,說流程就是了。”
“己時三刻,陛下就得動身,御林軍一千四,由唐將軍率領,十二衛一千二,鷹隊七十,共計兩千六百七十人,陛下看,屆時是着帝金武鎧佩天子劍,還是錦繡龍袍……”
李效答道:“騎馬,穿鎧。”
大司監點了點頭,以硃筆添加,又道:“陛下身邊還排了隨行侍郎一人,太后定的是江南亭家的小公子,亭海生。”
李效道:“侍郎作何用?亭海生何人,聽也未聽過。”
大司監恭敬道:“亭家是江南富商,太后欽點的……亭海生現年十八,舉仕戶部監察司……”
李效蹙眉,大司監馬上改了話頭:“侍郎跟隨陛下迎娶,林家小姐從宣華門進宮,車駕旁的家僕就得回去了。陛下須得把她帶到養心殿去,陛下在前殿等着換龍袍,有侍郎伺候。”
“當年。”李效問:“成祖大婚時,侍郎是何人?”
大司監小心翼翼答:“侍郎乃是方青餘將軍。”
李效道:“不是張慕?”
大司監唏噓道:“陛下也知此事?當年成祖大婚,頗費了一番蹊蹺。最後侍郎換了張慕將軍,方壓得住場……”
李效:“既是如此,換個侍衛與我同去就是了。”
“這……”大司監一見李效面容陰沉,忙道:“是、是。”
李效:“這便完了?”
大司監忙道:“不不,此時尚未成婚,太后派的人在養心殿中等着,妝過凰霞,飾完鳳冠,林小姐方可出來。陛下屆時換過龍袍,登天子車,過午門朝金鑾殿去。”
“此時百官在殿上等着,辰時朝拜皇后,林家小姐纔算嫁入宮了。皇上稱林小姐,可改爲‘愛妻’,而林小姐自稱‘臣妻’……”
李效:“完了是罷。”
大司監忙道:“陛下稍安,還有。”
李效:“……”
大司監:“百官退後,陛下須引皇后出金鑾殿,朝明凰殿去,祭告大虞先帝……”
李效看着大司監。
大司監續道:“祭完先帝,再朝延和殿去,女官這時等在延和殿外,皇后須得與陛下一齊,向太后奉茶,參拜太后……”
“這便完了。”
“不不,還有……”
李效瞥見御書房外紅綢一閃,一物帶着紅光飛了過去,旋起身,大步走出書房去。
司監嚇了一跳,忙追在李效身後,道:“陛下?”
“明日再議!”李效不耐煩道。
司監只得恭敬退後。
李效進御花園,只見數名侍衛於明媚秋日下朗聲笑語,蹴一個紅布扎的婚球。當中一人足起如飛,身影翩翩,正是許凌雲。
“接住了!”許凌雲反身側勾,紅球越過數名侍衛頭頂朝湖裡飛去,李效一撩龍袍前襟,翻身躍起,於半空瀟灑旋身,將紅球反踢回去。
許凌雲接了紅球,侍衛們驀然發現是李效,忙各個單膝跪地,聲呼萬歲。
“做什麼?”李效沉聲道:“在孤的御書房外蹴鞠?”
許凌雲躬身道:“秋乏,等班無事,衝撞了陛下,臣罪該萬死。”
李效冷冷道:“起來罷,看你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許凌雲一笑道:“皮外傷。”
陽光燦爛,秋高氣爽,四周俱是儀表堂堂的英俊侍衛,各個錦衣華服,是時只見侍衛五六人,簇着金帶束腰,龍服修身的天子,一窩蜂吵吵嚷嚷,在御花園內閒逛。
這景象將李效心內的悶氣一掃而空,在花園內隨處走了走,揀間亭子坐了下來。
“都退下罷。”李效道。
許凌雲眉毛動了動,問:“陛下可要吃些點心?先前聽總管說,廚房制了桂花糕,和着江東貢的老君眉。”
李效心情很好:“吩咐下去就是。今日兒郎們怎與平日不一樣了,先前在談何事?”
李效觀察能力頗強,只隨意一瞥,便發現今天侍衛們不似往常畏首縮腳,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侍衛們各散,唯餘許凌雲站在李效身後,莞爾道:“只蹴鞠盡了興,手腳便放開了,陛下莫怪。”
少時茶與點心端了上來,大司監不住拿眼打量許凌雲,將揣在袖中的黃柬朝他遞了遞。
許凌雲會意接過,他站在李效身後,皇帝尚不覺,說:“把書捧來,昨日說到何處了?”
許凌雲道:“臣昨夜看過,現都記得,這便說與陛下聽?”
李效眯起眼:“當真記得?若錯了一處,便割你舌頭。”
許凌雲忙道:“那臣還是回去取書罷。”
李效本是隨便說說,許凌雲要回僻院拿書又得多久,不悅道:“舌頭且先寄着,說就是。賜你個座,去旁邊欄上倚着,休要擾了這景色。”
許凌雲揭了袍襟,不以爲意道:“舌頭斷了倒沒甚麼,只怕以後不能唸書與陛下聽了。”說畢朝廳內欄上雲淡風輕地一坐。
秋日靜好,碧空無塵,清爽和風吹上方圓數頃的太掖池,只見湖映着天,現出皓皓一色,千里煙波浩淼,實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大好時分。
許凌雲看着湖水,出神道:“話說那日歸院後,唐鴻將軍自曝身份……”
話說那日唐鴻報出自己身份,李慶成與張慕俱是半晌無語。
張慕第一個動作是反手去抽背後的刀,打算殺人滅口,李慶成卻閃電般把他的手按着。
“你是唐鴻。”李慶成淡淡一笑:“爲何方纔廳上,不揭穿我?”
唐鴻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李慶成低聲道:“你在怕。”
唐鴻眯起眼,打量李慶成,後者冷冷說:“你怕參知將你押送回京,是以拿不準主意,想先行聽我試探,確定後再見機行事,是麼?”
唐鴻不答。
李慶成飛揚跋扈地一揚眉:“你本有機會,卻無勇氣,所以你便不是唐鴻,從今日起,我纔是唐鴻。你自己想個名字,得罪了。”
張慕放下抽刀的手,與李慶成從他身邊經過,李慶成又揶揄般道:“你要拼個魚死網破,大可試試,且看先死的是誰。”
唐鴻置之不顧,叫住李慶成:“我何時能當回自己?”
李慶成知道唐鴻接受了這個安排,隨口道:“等,會有時候。”
唐鴻:“什麼時候。”
李慶成:“當我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
是日,李慶成便在參知府中安家。
王參知所撥之處,不過是一間小院,院中一大房,一柴房,大房轉過後便是後門堆着積草的馬廄,老馬數匹,下人兩名,兼任全府上下僕役。
房中潮溼陰暗,張慕分了銀兩,遣散押貨前來的西川路工,大房以屏風隔着內外兩停,內間李慶成睡,屏風外張慕打了個地鋪,便作棲身之所。
而唐鴻則未有這般好待遇,被指去睡院對面柴房。
不多時便有北疆麾下將士前來領蛇膏,一切停當後,李慶成躬身坐在牀沿,開口道:
“鷹哥,我究竟是誰。”
張慕不答,李慶成道:“他纔是唐鴻,對不?你們都在騙我?”
張慕始終沉默。
李慶成起身道:“鷹哥!”
張慕搖了搖頭。
李慶成揪着他的領子,張慕不避不讓,李慶成連珠炮般問道:“你是什麼人?娥娘又是什麼來歷?!”
“爲何不明明白白說與我聽?你還想裝啞巴?這樣,我問一句,你點頭或搖頭。”
張慕終於開口,緩緩道:“我不願告訴你,也不想騙你。”
李慶成蹙眉打量張慕,顫聲問:“我父親是誰?”
張慕像個死人,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裡。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疲憊躺回牀上。
天色漸黑,府內人送來晚飯,不過是幾個饃,一碗鹹豆,蒸軟了的燻肉零星幾片,李慶成不吃,張慕也不動,飯菜冷了便在那處擺着。
至掌燈時分,寒流籠罩郎桓城,一場更大的風雪在天頂旋轉醞釀,油燈被吹得忽明忽暗。
張慕起身朝對房望了一眼,唐鴻坐在柴垛上擦戰戟,張慕將窗縫檢視一次,把漏風的破洞以披風封上,手指捏着鉚,挨個按進窗木,門柵處,末了留出一道通風口,風口正對着自己的鋪位,以防炭氣悶了李慶成。
他又朝火盆裡添了些乾柴,才轉身走向榻上的李慶成。
李慶成頭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難受,輾側朝向滿布黴點的牆。
張慕把飯端了過來,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語不發。
李慶成聽到聲響,轉頭看了張慕一眼。
張慕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請李慶成起來吃晚飯。
“吃不下。”李慶成無意識地□□道:“你自吃罷,我不惱你。”
片刻後,李慶成感覺到帶着涼意的寬大手掌覆上自己額頭,旋將張慕的手推開,不耐煩道:“沒生病,讓我睡會。”
李慶成睡睡醒醒,也不知過了多久,狂風聲中隱隱傳來梆子與兩下更鼓。把這個異鄉人從滿是風雪的陌生街道中喚醒。
他翻了個身,見張慕還在榻前跪着,認真地看着他。
李慶成一口氣提不上來,只想罵他一頓,轉念一想卻又消了氣,起身道:“吃罷。”
李慶成隨便吃了些,張慕仍跪着不動,李慶成吃少了這啞僕還不樂意,只得又勉強吃了點,饃已冷硬,然下肚後身體終究熱些。
張慕這才接過飯菜,坐到屏風外大口吃了。
“鷹哥。”李慶成裹着被子,吁了口氣:“你鋪那裡冷不冷,搬進來睡?”
“唔。”張慕嘴裡塞着吃的,應了聲。
李慶成恍惚間道:“我這身子不行,從前應是官家的……我爹是文官?”
張慕停了動作,李慶成又迷迷糊糊道:“空了得習武強身,否則不等匈奴人殺來,先病死在北疆了……賊老天,怎這般冷……”
張慕放下碗,於銅魚嘴裡填了炭,封口。塞進李慶成被中掖好,方在外間躺下入睡,身上只蓋着張薄薄的毯子。
翌晨風雪漸小,唐鴻倒是起得早,數下刷刷聲不絕,一把長雪帚舞開呼呼作響,將院內積雪一掃而空。
只見張慕打着赤膊,一身武人肌肉瘦削糾結,走出院中,李慶成跟隨其後。
“看。”張慕言簡意賅,紮了個馬步,雙掌虛虛前推。
李慶成睡眼惺忪,張慕竟把昨夜自己迷糊時說的話放在心上,一早起來便要教他習武。
李慶成也紮了個馬步,張慕一腳橫收,斜斜朝右踏出,沉穩落地,雙掌收回,一前一後,緩慢外翻,按出。
李慶成有樣學樣,跟着張慕動作比劃。張慕足下不停,手勢加快,腳下激起細碎飛雪,□□肩背上滿是汗水。李慶成漸漸會意,融入這武境之中,只覺張慕一舉手,一投足,均如蒼鷹展翅,驚鴻西來,說不出的流暢。
“這是西川一派……武尊的掌法?”唐鴻旁觀許久,蹙眉問:“兄臺姓張?”
張慕收拳而立,目光凝於地上,似在沉思。
李慶成道:“他喚鷹哥,爲何這麼說?”
唐鴻:“武尊張家,有鷹擊長空十三技,獨步天下,方纔拳掌功夫觀之有蒼鷹搏兔之意,兄臺箭法如何?”
張慕搖了搖頭,再次拉開拳勢,沉聲道:“看。”
李慶成道:“且慢,唐……隨便唐什麼,你的名字起好了麼?唐三?”
唐鴻一臉慘不忍睹,李慶成又道:“鷹擊長空十三技何解,仔細說說。”
唐鴻:“家父曾談及,西川有一家姓張,乃是武林世家,鷹擊長空十三技據傳言已失傳,有鷹爪戮人、鷹目控箭,鷹掌制敵,鷹哨役畜、鷹刀如鋼翅破長空、鐵鷹羽一式‘漫天花雨’,更是殺人暗器……”
張慕再收拳,朝唐鴻走去。
唐鴻還未說完,張慕走到跟前,驀然不由分說給了唐鴻一巴掌!
李慶成嚇得大叫,唐鴻全無防備,被扇得口鼻溢血,一陣天旋地轉倒在地上。
李慶成:“……”
張慕自顧自站回位上,沉聲道:“看。”繼而再次划拳。
唐鴻狼狽逃回柴房,好半晌後方敢從門縫朝外窺看,李慶成也學乖了,一時院落無聲,唯有李慶成與張慕的腳步聲。
李慶成同情地偷瞥唐鴻,張慕又停下腳步,李慶成忙道:“我專心學!”
張慕點了點頭,打完一套掌法,又打一套拳路,李慶成漸漸跟上張慕身形,大有天人合一,萬物化生之感,彷彿心與蒼穹一色,極目望去,遠天開闊,杳無邊界。
猶如雄鷹長聲而唳,引領雛鷹翱翔,展翅劃過萬里草海,連綿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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