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上午。
陸時剛到《鏡報》報館,就被沃德豪斯給堵了。
老哥十分激動,
“陸,招生已經結束了!”
陸時沒明白,
“招生?什麼招生?”
沃德豪斯解釋道:“當然是陸時文學院啊!你難道忘了昨天答應我的事?喂喂!你可不能反悔啊!”
陸時懵了,
前一天策劃成立學院,後一天就完成了招生,
這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
他問:“老約翰,現在才11月初,秋季學期剛開學沒多久。你上哪招來的人?”
沃德豪斯推着陸時往門外走,
“這你就別管了!”
兩人上了馬車。
倫敦大學學院的主要校區在高爾街,
校區建於1827年,以其獨特的建築風格和悠久的歷史而聞名。
進入校園,陸時便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學生們竊竊私語,
“剛纔那個,是不是道爾醫生?”
“看着挺像的。另外,我好像還遇到了蕭伯納。”
“真的?在哪兒?你沒看錯?”
“就在威爾金斯樓。”
……
他們聊着聊着,經過陸時身邊,腳步瞬間停滯,震驚地投來視線,
顯然是認出了陸時。
陸時趕緊低下頭,快步通過。
沃德豪斯努力憋笑,摘下自己的圓頂禮帽,
“需要嗎?可以遮一遮。”
陸時白他一眼,
“咱們去哪?”
沃德豪斯朝本部大樓的方向點點頭,說:“咱們去威爾金斯樓。”
說完便加快了步伐。
倫敦大學學院的主樓頗爲氣派,內部空間也很大,
兩人沿着走廊走了一陣,來到一間教室門前。
沃德豪斯握住門把手,
“陸,裡面就是陸時文學院第一屆的學生了。”
陸時狐疑,
“你確定真的招生了嗎?咱們昨天才商量好的事情,你就算動作再快,也不至於……而且,學院的組織架構呢?授課地點呢?招生簡章呢?咱都沒有啊。”
沃德豪斯嘴角勾起,
“你放心吧。”
他對教室內部微微頷首示意,
“裡面的學生,伱絕對能滿意!”
陸時:“……”
隱隱地,心中想到了一個可能。
他緩緩推開門。
教室內就像社交場,
只見那些所謂的“學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着“好久不見”、“你最近那本書很不錯”之類的話。
他們的年齡分佈很廣,
上至70歲的老頭、下至20歲的青年;
職業亦如此,
作家、教授、記者、學生……
甚至連丘吉爾這樣的政客都在。
得虧愛德華七世對寫作不感興趣,不然的話,這些人中還得有一位國王。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可以說是倫敦文字表達最強悍的集合了。
陸時滿頭黑線,
 ̄□ ̄||
他看向沃德豪斯,說道:“大哥,這就是你說的‘招生’嗎?”
沃德豪斯嚴肅點頭,
“你知道的,陸時文學院要集合整個倫敦大學聯盟的……”
“打住!”
陸時擡手打斷,
“我在人羣中看到了很多牛、劍的教授。你看那兒,那不是詹姆斯教授嗎?”
蒙塔古·詹姆斯似乎是聽到了,
他投來視線,
“陸爵士!”
陸時熱情地與之問好,隨後嚴厲地看向沃德豪斯。
沃德豪斯從懷中摸出一枚硬幣,
“陸,英國這麼小一塊地方,文壇自然也大不到哪兒去。所以,我在倫敦有任何動作,消息都會不脛而走。更何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的國王陛下是個大嘴巴。”
文學院要統合倫敦大學聯盟的力量,必然要稟報愛德華七世,
而他有多麼不着調,懂的都懂,
他知道了,全英國就知道了。
陸時很無語,
“可是,文學院要招生,你請來一堆教授是爲了什麼?”
沃德豪斯攤手,
“是他們自願的。”
話音剛落,
“沒錯,是我們自願的。”
蕭伯納也湊了過來,低聲道:“陸啊,你肯教那些法國佬,爲什麼不肯教我們?”
陸時:???
“我哪教他們了?”
蕭伯納嘆氣,
“你還說沒教?他們都成立奧賽學會了!還把你的設定集當做教材。”
陸時:“……”
竟無言以對。
蕭伯納繼續說道:“更何況,我們願意當你的學生!中國不是有句話嗎?懂道理不分先後!”
他應該是想背《師說》: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蕭伯納又道:“而且,現場不只有我們這些老傢伙,也有年輕人的嘛~”
他伸出手,從左到右劃過,似是想將整個教室囊括在內,
“你看,那不就是?”
陸時忍不住吐槽:“數來數去,結果只有一個年輕人!而且……唔……”
他語塞了,
因爲那個年輕人他有些印象,
盯着看了一陣,他驀地回憶了起來,
居然是寫出《尤利西斯》的大神詹姆斯·喬伊斯。
仔細算算時間,喬伊斯出現在倫敦很正常,
1902年6月,他從都柏林大學學院畢業,獲得了現代語學士學位,10月2日,他登記到聖西希莉亞醫學院修課,但因爲經濟困難被迫放棄。
沃德豪斯嘴角勾起,
“陸,別想那麼多,下面是學生還是教授,又有什麼區別呢?現在的學生,未來可能是教授;現在的教授,也可以是你的學生。”
這話聽着竟還有些哲理。
陸時沉吟,
“好吧。”
他站上了講臺。
其餘人立即找了位置坐下,全神貫注地聽講,如同小學生。
陸時笑了笑,
“各位,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因爲在座的,有很多都是成名已久的作家了。我注意到的……葉芝先生,你怎麼也來了?”
威廉·巴特勒·葉芝,愛爾蘭詩人、劇作家和散文家。
他無奈迴應:
“坦白講,我不喜歡倫敦。”
陸時點頭,
“是的。愛爾蘭人普遍不喜歡倫敦。”
現場頓時響起笑聲,尤其是蕭伯納、喬伊斯等人,
他們都是葉芝的愛爾蘭老鄉。
陸時說:“我已經承諾沃德豪斯爵士,在文學院授課時,講更多技巧性的東西。但這次是第一次,我還是希望進行總覽的介紹。”
衆“學生”紛紛應是,
現在的場景,更像是一個文學協會之類的組織在舉行活動。
陸時思考該講什麼。
在工業革命後,文學迎來大發展、大繁榮,各種流派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不過,真正出現分享寫作技巧的作品,要等到20世紀中葉之後。其中不乏著作,
斯蒂芬·金的《寫作這回事》;
哈佛大學的《哈佛非虛構寫作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作者都是來自普利策獎、奧斯卡獎、艾美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等的衆多得主;
日本亦有村上春樹的《我的職業是小說家》;
……
除了這些,現代文學發展較晚的漢語亦有名作。
像是余光中的《翻譯乃大道》,
這看似是一本講翻譯、將英語學習的迼,卻是作者們的滄海遺珠,
書中有重要觀點——
排“惡性西化”的文毒,例如翻譯腔、歐化長句,重拾地道優美的漢語表達。
讀了此書,往往能“藥到病除”。
陸時認爲應該把這些書的優點綜合起來,
他問道:“各位,你們都已經在文壇成名了,現在不妨回想,當初是怎樣走上寫作這條路的。”
這個話題,在場的人都有千言萬語,
“大部分人都應該喜歡閱讀吧?”
“那是!閱讀可以激發想象力和創作力,也能讓人找到人生樂趣。”
“還有家庭的原因。”
“這點我贊同,我夫人對我的影響,也是我能成爲優秀作家的助推器。”
“道爾醫生,你現在優秀了?”
“Shiit!@*#¥%……”
……
教室內亂哄哄的。
這幫大作家、大學者,跟普通的學生也沒什麼區別,都不注意課堂紀律。
陸時拍了拍手,
“各位,還記得你們出版的第一本書嗎?書的第一部分肯定是你們自己的‘簡歷’,你們是否還保有印象?”
正常出版社在出版新人的作品時,都會介紹作者,
有些甚至會請報社對作者進行採訪,
所以,書的序或者結,會有作者的自述。
自述內容,往往是作者對自己一生重要時刻的回顧,或者介紹自己的家庭、經歷、工作、寫作感想……
教室安靜下來,
衆人似是都陷入了回憶。
片刻後,蕭伯納說:“這裡應該有人還沒有出版經歷吧?”
他看向丘吉爾。
丘吉爾聳了聳肩,
“不好意思,敝人出版過詩集,銷量還不錯。”
沃德豪斯立即拆臺道:“銷量不錯?那爲什麼沒有再版呢?要我說,那些書都是被你自己買下來的吧~”
丘吉爾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自己買的又如何了?那也是賣!賣完了!”
現場爆發大笑。
陸時輕咳,
“各位,咱們還是講正事……”
正說着,喬伊斯忽然說:“陸爵士,我沒出版過作品。不過,我很清楚我將來要爲了什麼創作。”
這個年輕人的話立即引來衆人的注視。
喬伊斯卻很淡定,
“我的宗旨是,要爲我國的道德和精神史寫下自己的一章。”
他說的“我國”,跟大英無關,而是愛爾蘭。
在《是!首相》中,陸時用“大英在不當人這方面,向來是不當人的”開頭,
對這句話最瞭解的並不是英國的殖民地,而是愛爾蘭人。
喬伊斯非常激進,
他認爲,處於大英的鉗制下,愛爾蘭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國家,而都柏林則是“癱瘓的中心”。
葉芝鼓掌,
“好!說得好!”
其他幾個愛爾蘭作家也跟着鼓掌。
陸時擔心喬伊斯又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趕緊道:“不聊那些太大的話題了。現在,我們說一說寫作的要點。”
他伸出了右手食指,
“我相信大家都贊同,在小說中,故事、情節是最重要的、首當其衝的。至於故事映射的主題、象徵,都是隨着故事的發展慢慢展現出來的附加價值。”
這一點無須多說,現場的作家都認同,
只有主題,沒有劇情,小說就會變成徹頭徹尾的形式主義,讀起來毫無樂趣可言。
沃德豪斯道:“陸,講講技巧吧。”
陸時說:“好吧。英語寫作,你需要一個工具箱,上層放最常用的東西詞彙、語法,風格的要素等等。”
有人已經拿出了筆,“沙沙沙——”地記錄。
蕭伯納問:“陸,你剛纔提到了一個詞組——the elements of style(風格的要素),很少見啊。”
其實,這是一本書的名字,
《風格的要素》於1918年由斯特倫克教授自費出版,
100多年過去,這本寫作規則雖然變成了“貴族習俗”,但仍然被人們認爲是典範之作,
陸時說道:“風格的要素包含很多。比如,要去除冗餘,保持句子簡潔明瞭,‘I saw a red car’而非‘I perceived a vehicle of red color’。”
兩句話翻譯過來都是“我看到一輛紅色的車”,
而前者的直接性和可讀性都更強。
陸時接着說:“還有,通往地獄的路是副詞鋪成的,副詞一定要慎用。”
這是斯蒂芬·金的名言,被無數作家奉爲圭臬。
衆人沉思,
他們大致能猜出原因。
蕭伯納低聲道:“副詞用多了,會限制讀者的想象力。”
陸時說:“沒錯!就像一座冰山,它之所以雄偉,是因爲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文學作品中,文字和形象是便是那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是八分之七。前兩者是具體可見的,後兩者是寓於前兩者之中的。”
這個冰山理論是海明威的觀點,
在《老人與海》中,他將之運用到了極致,在描寫對話時幾乎很少用副詞。
陸時拿起粉筆,
“我舉一個例子好了。”
他回頭,在黑板上寫下例句,
——
“不,”
老人說,
“你遇上了一條交好運的船。跟他們待下去吧。”
——
這是《老人與海》的原句。
陸時問道:“如果改成‘老人堅定地說’,效果會更好嗎?如果改成‘老人堅定地、期盼地、關心地說’呢?”
現場全都是埋頭“沙沙沙——”的記錄聲。
片刻後,衆人記錄完,
丘吉爾開腔了,
“在新聞報道中,我們倒是用副詞用得非常多。因爲這樣可以幫助讀者偷懶,讓他們根據記者的主觀描述來了解內容。這麼一想,記者算是讀者和文章之間的中介。”
這放在新聞報道中當然可以,因爲媒體本就要進行引導。
但如果放在小說中就不可取了,
中介的加入,會導致讀者到劇情的距離被拉長。
陸時點頭,
“還有很多技巧。比如,少用描寫性的語句,這和少用副詞是一個道理;再比如,關門寫作、開門改稿,創作是一個人的事,但在創作結束後,需要找人幫忙挑刺……”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瘋狂輸出。
衆人聽得頭昏腦脹。
不知不覺,時間到了中午。
陸時說:“寫作的事,有太多可以講了。我準備回去編一本書,權當是文學院的教材。”
這種事對他來說很簡單,
回去把那些著作彙編一下就可以了。
沃德豪斯嘴都快笑裂開了,
心想,
請陸時開辦文學院,果然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他說道:“陸,我聽柏格森先生說過,在中國會用‘子’字作爲一種尊稱,表示人們對某些人物的敬仰和推崇。”
“啊這……”
陸時臉一黑,
“老哥,你可別瞎胡搞。”
沃德豪斯點點頭,
“放心放心,我知道,孔子、老子那些,都是偉大的哲人,就像大英的莎翁,現代人取這種稱號是自取其辱。我們叫你‘陸子’,你也不可能會應。不過,一百年後就不一定了。”
陸時說:“那也等着一百年後再說。”
沃德豪斯又問:“那在漢語裡,一般怎麼稱呼學者或老師啊?”
陸時想了想,
“‘夫子’。”
沃德豪斯點了點頭,中、英雙語混雜地說道:“謝陸夫子開講!”
其他人跟着起身,
“謝陸夫子開講!”
陸時:“……”
被這幫人的行爲藝術弄得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