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美堂離開了。
目送他的背影,古德曼低聲道:“陸爵士,我看這件事,不會那麼簡單就解決的。”
陸時點頭,
“當然。”
堂會之間的爭端可不是耍嘴皮子、找律師就能解決的,
到底,還是要流血。
只有雙方露出了疲態,才能真正坐下來好好談。
但陸時還是希望唐人街能往好的方向引導,
就像之前的《顛倒》那樣,華人在海外的境況稍有好轉,便善莫大焉。
古德曼殷勤地給陸時倒了茶,
“明天還是去哥大嗎?”
陸時沉吟,思前想後,覺得沒那個必要,
古德曼連連點頭,
“認識。那個人因爲盜用公款,被關了監獄。當時傳得沸沸揚揚的,東海岸這一片搞法律的基本都知道。”
叫聲、笑聲,交織一片。
他彎着腰,嘴裡哼哼着模仿豬叫,用鼻尖從撲克堆中拱出了一張小丑。
陸時眯起眼,看着那個中年人,總覺得有幾分熟悉。
陸時好奇,
陸時打趣道。
至於美國其它州的高校……
陸時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看向外面。
話還沒說完,
忽然,外面傳來了極鬧騰的起鬨聲,
“學豬叫!學豬叫!”
“爲什麼傳得沸沸揚揚?”
在包廂外的過道上豎擺着一張長條桌,上面鋪滿了撲克,
古德曼解開襯衫的扣子,往裡面扇風。
陸時問:“要玩牌嗎?”
“大師,我們都這麼尊重你了,你可不能耍賴啊!”
陸時對這種東西沒什麼癮頭,
“算了,我們兩人……”
盛夏,車廂裡熱得要命,
他沒記錯的話,德撲確實是20世紀初誕生的。
他現在是哥大校董,又掛名新聞學院,所以在整個紐約州的學術圈都有影響力,向各期刊推銷加入影響因子的評判系統並不會受到阻力。
“輸不起就別玩!”
古德曼說:“陸爵士是怎麼知……唔……你是派克兄弟公司的董事,難怪會對這些有了解。那個紙牌遊戲確實是在洛布斯鎮誕生的,但沒有正式名字。”
古德曼低聲道:“那人是個作家。”
“德州撲克?”
……
第二天。
沒想到,旁邊的古德曼先認出來了,
“好像是波特。”
……
“直接去哈佛吧。”
現場氣氛熱烈。
車廂裡的乘客都無精打采,連聊天都懶得聊。
他拿出隨身的撲克。
“擒賊先擒王嘛~”
陸時最先想到的是《哈利·波特》,
他趕緊把荒誕的想法清除出腦海,問道:“你認識那個人?”
陸時和古德曼出發,乘火車前往波士頓,再轉劍橋。
一箇中年人站在桌前,
他又朝外瞄一眼,
結果,直接當場笑噴,
“Fxxk!”
古德曼不解道:“咱們兩個人,玩什麼?要不我去餐車開瓶酒,然後叫幾個人來,我教你玩一種最近纔出現的紙牌遊戲?”
火車緩緩行駛,伴隨有規律的“咔噠咔噠”聲,像一頭疲憊的巨獸,緩緩穿越被陽光炙烤的大地。
瞬間,車廂被笑聲引爆,
陸時好奇,
古德曼聽了不由得嗤笑一聲,問:“這是來自東方的智慧?確實,搞定哈佛,是能起到‘擒王’的效果。”
古德曼探頭出去,隨後很快縮了回來,小聲道:“好像是一幫大學生。他們也在玩紙牌。玩的是……”
陸時怔了怔,
“歐·亨利?”
他記得歐·亨利原名威廉·西德尼·波特,
不過,歐·亨利被收監的時候,應該還不是特別出名纔對。
古德曼“啊”了一聲,
“對對對,就是他。不過,那件事搞得業內人盡皆知,還因爲歐·亨利的奇葩操作。他受到起訴,被傳受審並被暫時關押。他的岳父將他保釋出獄。”
陸時點點頭,
“保釋?那說明事情不嚴重。”
古德曼點了點頭,
“對,就是不嚴重,交些罰金就能解決。但他在傳訊的前一天逃到了新奧爾良,之後又逃到了洪都拉斯,他在特古西加爾巴的旅館裡呆了好幾個月。後來,他獲悉身患結核病的妻子病危,便趕回美國,結果被捕,被判了五年。”
陸時:“……”
沒想到,文學大師也能這麼奇葩的。
他忍不住好奇,
“你說五年,那現在怎麼出來了?”
古德曼說:“這件事,我後來就沒關注了。但用膝蓋想也知道,肯定是在裡面筆耕不輟,表現不錯唄~歐·亨利這個筆名,也是最近纔開始變火的。”
他對陸時眨眨眼,
“看來,關小黑屋確實有助於創作。”
陸時打個寒顫,
心說,
這事兒可不能在歐洲傳播開。
要不然,那些狂熱粉絲,說不定真會七搞八搞,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關小黑屋。
他正想着這些,那邊又結束了一局,
起鬨聲再起,
“小丑牌在哪裡?快洗到牌堆裡面去!”
“哈哈哈哈……”
“學豬叫!再一次!再一次!”
……
歐·亨利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
他一揚手,
“不行!不來了!”
開始耍賴了。
古德曼嘀咕道:“輸不起的人可不適合上牌桌。這位大師,八成爛賭。”
事實確實如他所說,
1902年,歐·亨利成爲職業作家,創作了上百篇優秀的短篇小說,名利雙收。
但同時,他也開始揮霍無度,
爛賭、酗酒……
寫作的勞累與生活的無節制使他的身體受到了嚴重損傷。
他最後的死因便是肝硬化。
外面的歐·亨利很不爽,
“你們這幫小子,不會是聯合起來搞我吧?我玩牌這麼久,可從來沒輸得這麼快過!”
現場爲之一靜,
隨後,爆發出鬨堂大笑。
有個學生吐槽道:“‘從來沒輸得這麼快’?意思是,你總是輸唄~”
其餘人笑得更大聲了。
歐·亨利這才察覺自己說錯了話,拿起旁邊的威士忌灌了一口,悶悶地不說話,
他上牌桌,輸錢不是什麼大事,
可是被一幫學生如此恥笑,讓他覺得很沒面子。
有學生嘆氣道:“大師,我們確實沒作弊。伱輸得快,是因爲你以前沒玩過德撲,根本不懂策略。而且,如果不是你自報家門非要摻和進來,也不會有現在的麻煩啊。”
旁邊人附和:
“對啊!你的牌技,簡直跟你寫的小說一樣幽默。”
又是一陣安靜。
隨後,
“哈哈哈哈哈哈!” 又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笑聲。
更多的包廂門被打開,
乘客們好奇地看去,很快便有人認出了歐·亨利。
因爲他當下就住在紐約,接受過不少採訪。
歐·亨利臉紅,
也不知道是因爲羞恥,還是因爲飲酒,
他說道:“那是我的寫作風格。你們是哪所學校的學生?”
學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哥倫比亞大學。”
語氣帶着傲然。
顯然,他們爲自己的母校感到光榮。
歐·亨利擺擺手,說:“你們不懂小說創作,纔會說出那種話。我不怪你們。”
學生們聽了,面面相覷。
終於有人忍不住道:“先生,我們雖然不是學文學的,但並不意味着不具備鑑賞能力。若論短篇,你比之愛倫·坡如何?比之契訶夫如何?比之莫泊桑如何?”
“嘖……”
陸時咋舌。
旁邊的古德曼不解道:“陸爵士,怎麼了?”
陸時說:“那幫學生舉的例子,都不是一般人。坡是現代通俗小說兩大派系——偵探小說和恐怖小說的開山祖師;至於莫泊桑和契科夫,還要我說嘛?”
古德曼好奇,
“比你還厲害?”
陸時:“……”
直接被對方的話給幹沉默了。
無聲的回答也是回答,
古德曼尷尬地看向窗外,低聲道:“今天怎麼這麼熱呢~”
在現代有個說法:
歐·亨利、契訶夫、莫泊桑是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
但這個說法在美國都幾乎無人提及,
所以很有可能是其他國家杜撰的。
退一步講,即使單論美國文學,歐·亨利的地位也應該不及馬克·吐溫纔是。
馬克·吐溫是美國文學的開山鼻祖,將英語文學分成了審美和氣質迥異的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
他對美國文學的貢獻類似於魯……陸時對白話文的貢獻。
另一邊,歐·亨利正被圍攻。
學生們各抒己見,
“先生,你的創作,有諷刺、有批判嗎?”
“嗯,確實沒有現實主義揭露與批判性質的作品。”
“就算不說內核,只去研究小說創作,研究敘事學,那也該是亨利·詹姆斯更有看頭。”
“還有馬克·吐溫大師。”
“歐·亨利先生,你覺得自己的作品最大的創新在哪兒?是那些結尾嗎?”
……
歐·亨利這才發現,自己似乎是踢到鋼板了,
眼前這幫學生能說起英籍美裔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很有可能就是文學院出身。
而且,對方人多勢衆,
自己就算能解釋,也是百口莫辯。
他無比鬱悶。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你們都是哥大的學生?”
那幫學生正圍攻歐·亨利,都在興頭上,
有人頭也不擡道:“對,我們……唔……!@#¥%……”
後面的話變成了亂碼,
因爲,有同學捂住了他的嘴。
他向上翻眼珠,便看到一個東亞人朝這邊走來。
小夥伴們慌亂地收拾紙牌,隨後老老實實地立正站好,恭敬道:“陸教授。”
被捂住嘴的學生這才反應過來,
來人竟然是陸時!
他也蹭的站了起來,盡力貼着包廂門,筆直的身姿像一塊三合板。
陸時笑笑,
“看來,你們認出我來了?”
立即有人回答:“當然!你是我校的陸時教授。”
陸時擺擺手,
“掛名,掛名而已。”
他看了一眼歐·亨利,隨後說道:“你們不要小看了‘歐·亨利式結尾’,現在的故事類雜誌,十篇裡有六篇是這種風格。它好學,也不需要很高的藝術悟性,是廣大從業者的福音。”
所謂的“歐·亨利式結尾”,簡單來說就是反轉,
出乎意料的結局,使讀者感到意猶未盡。
比如《麥琪的禮物》、《警察與讚美詩》、《最後一片常春藤葉》,都是類似的設計。
但現在這個時點,這些作品都還沒出現,
歐·亨利的作品只是因意外性和別出心裁的解決方式而爲人所知,卻還沒有被冠上“歐·亨利式結尾”這樣的大名。
而陸時說這話,無疑是一種認證,
他將歐·亨利視作大師。
歐·亨利十分激動,
“陸教授,你……”
後面的話說不出來了。
以陸時現在在文壇的地位,他一句“歐·亨利式結尾”,可能比任何文學獎都好用。
當然,陸時也不是高擡了他,
像《讀者》、《意林》、《故事會》,哪個不是歐·亨利的門徒?
甚至連三到五章一個小高潮的網文也在模仿。
人家餵飽了無數從業者,是祖師爺。
有學生說道:“教授,我總覺得通俗的影響力和文學評價不一樣,怎麼能……唔……!@*#¥%……”
變成亂碼是因爲又被捂嘴了。
原因無他,陸時也是通俗作家出身,且很多作品也有“歐·亨利式結尾”的影子,
飽受歡迎的《朝聞道》就算比較典型的例子。
陸時笑,
“你說的沒錯,文學類型的評價不一樣。但我認爲,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都是文學,通俗文學裡有精品、嚴肅文學也有爛作。”
他又轉向歐·亨利,
“不過,認賭還是要服輸的,你不能耍賴。”
歐·亨利大笑,
“好好好!”
剛纔那句“歐·亨利式結尾”已經給足了面子,他又怎麼會怕再學一次豬叫?
只見他“哼哼唧唧”地用鼻子將那張小丑牌拱了出來。
現場的氣氛又變得輕鬆。
陸時擺擺手,
“那就這樣了。”
說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包廂。
沒想到地,歐·亨利竟然放下撲克,跟了過來。
他十分恭敬地對陸時剛纔的解圍之舉表達了感謝,之後詢問道:“陸教授,你贊同我那種方式?”
陸時點點頭,
“我讀過你的作品,故事的結尾往往以一個獨特而令人印象深刻的轉折點結束,都讓人難以預料。我十分喜歡。不過,這種比較適合短篇寫作,或者戲劇。”
歐·亨利不解,
“短篇啊……”
陸時說:“當然。篇幅短小精悍,才能通過簡明扼要的措辭來避免過多鋪墊,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拖拖拉拉、戰線過長,會導致那種結尾的衝擊力減弱。至於戲劇,因爲是一幕一幕呈現的,相當於短篇集。”
歐·亨利沉吟道:“那,若我想寫長篇呢?”
陸時皺眉,
“那就只能讓結構儘量鬆散一些了。”
歐·亨利震驚。
他在洪都拉斯開始寫長篇小說《白菜與國王》,
正如陸時所說的,那是一部結構鬆散的政治諷刺小說,
有時候,他甚至將之視作短篇小說集。
但《白菜與國王》尚未出版,不可能在市面上讀到,
陸時能說出那種話,只能說明他的寫作功底深厚,從小說的敘事到結構,無一不精通。
歐·亨利躬身,
“陸教授,我真應該進哥倫比亞大學,聽聽你的課。”
陸時:???
“什麼意思?”
歐·亨利低聲道:“你說的話讓我茅塞頓開。下部作品的序言我已經想好了,一定要在開頭致謝你的指點!”
說着,他握住陸時的手,
“感謝!萬分感謝!你就是我寫作路上的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