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米蘭乍然從手機裡聽到韓崢的聲音,吃驚不小。
她甚至還下意識地確認了一下手機的顯示屏,上面出現的是米楊的名字。她重新把手機貼放到耳邊:“韓、韓崢?”她叫得結結巴巴。
“你馬上到我們寢室來!馬上!”
“怎……”
“聽着,我沒空跟你解釋太多,總之……米楊現在情況很糟糕!”
他沒有給她發問的機會,直接收線了。
之前有過數次“上當被騙”的經歷,不知道爲什麼,她覺得這次他的口氣很認真嚴肅,而且透着焦急,她一秒鐘都沒有懷疑就相信了他,隨即趕去他的寢室。
“他在裡面,有一會兒了。”她進屋後,韓崢簡短地說。
隔着門,她聽到沙沙的水流聲、混合着被壓得低低的哭聲。
“他剛去見了蔣睿涵。”韓崢垂下眼說。
她沒工夫細問,心裡多半已經明白髮生了些什麼。她敲了敲門:“米楊,米楊你先出來再說。”
“門應該沒鎖。”見裡面沒反應,韓崢淡淡道。
“那你爲什麼不早進去看看?”米楊情急攻心,忍不住火氣比平時大了些。
他聳肩道:“拜託,你是他姐,我不是。”
她氣結,懶得和他多廢話,只對門裡的人喊了聲“我要進來了”,便直接旋動門柄進入了盥洗室。
“米楊!”她作了些心理準備,可是,看到米楊渾身地坐在浴池的花灑下,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卻任由水流由頭繼續噴灑下來的模樣,還是驚叫了起來。
她衝過去關掉了水嘴,扯下毛巾。
米楊全身僵硬着,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擦乾自己的頭髮。
“這樣不行啊,得把衣服換掉!”她因爲心情慌亂,下意識地揪了揪自己的頭髮,站起身朝房內走。
從衣櫥裡拿了米楊乾淨的衣物,重新進盥洗室前她略一思忖,倒陷入了小小的尷尬:雖然和米楊是至親同胞,畢竟那麼大人了,男女有別,更衣什麼的,她還是應當迴避。只是,米楊現在這個樣子,她又如何放心得下?
“衣服給我。”韓崢一直站在盥洗室門口,他的眼中微芒閃爍,讓人猜不透他的內心。“你不必謝,”他說,彷彿看穿了米蘭此刻的想法,“他搞成這樣,有一半是被我害的,所以我纔想做點事。”
她不懂他——每次她覺得自己對韓崢有一些瞭解的時候,他卻總以另一種讓她迷惑的姿態對待她。
她無從知曉他說米楊這樣一半責任在於他的含義,她非常單純地並不相信事實如此。
她把衣服交給韓崢。盥洗室的門被他輕輕合上。很快她清楚地聽到韓崢在裡面問了一句:“你是自己換,還是我幫你?”
片刻後門打開,米蘭驚訝地看見韓崢揹着自己的弟弟。
“他太累了。”他侷促地閃避掉她投過來的眼神。“你打電話讓我爸晚點開車過來接我們,讓他先在宿舍睡一會兒……”他把米楊放到牀上,拉開薄毯替他蓋上,“他身體很冷。”他補了一句。
然後他退出了寢室。她不知道他會去哪裡。他是因爲和自己共處一室覺得尷尬吧。她有些想追出去,把他叫回來,又覺得他留在房中對他來說心裡可能更不舒服。
剛纔的韓崢,讓她想起了小時候、那個熱忱、義氣的小男孩兒。她就知道:骨子裡的他原來一點都沒有變、真的一直都沒有變。她百感交集,悲喜相加。
“姐……”仰面躺着的米楊驀然開口,把她的思緒從遙遠的天際拉回。然後,他說了一句在過去的十年中從未從他口裡說出的話,那幾個字足以讓米蘭大駭——
他說:“活着好苦。”
回到韓家後,米楊連晚飯都沒吃就直接把輪椅劃了進自己房間,倒頭便睡。米蘭和韓崢自然知道他悶悶不樂的原因,連韓進遠也看出了他的反常。沒人勉強他出來用餐,韓進遠直接讓林姨挑出了一份飯菜另留在廚房裡,說是晚點他想吃的時候再給他送進去。
大約到了晚上九點,米蘭用托盤把留出的飯菜端進米楊房裡。她打開燈,見他仍然在牀上躺着,整張臉似乎很平靜,只有眉間微微蹙起的一小塊突起泄露了他的憂傷。順着他的右手臂往下看,薄毯勾勒出他異於常人的身體輪廓,在大腿不到二分之一處便陷落下去。他的左手有些僵硬地貼在身側,手指微微曲起,揪着一點點毯子的邊沿。不知爲什麼,米蘭覺得此刻的弟弟看上去格外無助而悲苦。
他之前閉着眼,但顯然是醒着的,聽到房裡有了動靜,便緩緩睜開了眼睛。
米蘭暫時不想過問白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說了句:“……吃飯吧。”
他順從地坐起來,端過碗,開始吃飯。他吃得很慢,但是看得出在努力咀嚼。吃了幾口後,他把飯碗放回托盤裡,用湯匙從湯碗裡舀了一口湯。他攪動湯匙的幅度很小,連碗壁都沒有絲毫碰到。在將湯匙湊近嘴邊的一瞬,他驀地手一抖,湯撒了出來。“對不……”他還來撐不到對米蘭把致歉的話說完,就放下了湯匙,一手捂住嘴,像是憋了一口氣,一手拉過輪椅,迅速坐上去、划向盥洗室。
米蘭緊隨他後奔到盥洗室門邊,心痛地看着他抓着坐便器兩旁的金屬扶手俯下上身嘔吐不止。很明顯地,他剛纔是在勉強自己照常吃東西,可身體上的本能卻在排斥食物啊。
她的眼淚刷地下來了,因怕自己這時進去會給米楊帶來更深的尷尬,她反而不敢上前,乾脆由着他把食道和胃裡的殘渣吐個乾淨。
過了好一會,他才停止嘔吐,按下衝水閥門後,整個人歪倒向輪椅的後背,胸膛和喉結上下起伏,大口地喘氣,像是虛脫了一般,連把輪椅划動到洗手檯的力氣都使不上來了。
米蘭靜靜地走進盥洗室,把米楊推到了洗手檯邊,並且替他打開水嘴。他木訥地把雙手放到流出的水流底下,然後人好像是清醒了些,又掬了兩捧水漱了漱口。
米蘭從鏡子邊的架子上扯下毛巾遞給他。在用毛巾把臉上殘餘的水珠擦乾後,他擡起臉,居然對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裡帶着她從未在弟弟臉上見過的悽然。
他沒有把擦過的毛巾遞還給米蘭,而是自己略一探身,把它掛回了遠處。在回覆坐姿時他大致掃了一眼鏡子,然後又淡笑道:“這個原來就是我。”
在鏡子裡,他其實什麼也沒看見,眼神是空的。
鏡子只能照到半身,可他卻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的腿上。
“米楊,你很好看。”她只想得到這樣拙劣的安慰詞。其實她說的不算是假話,單看上半身,米楊不遜色於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男生。可他的腿……爲什麼老天就不能給他一雙完整的腿呢?她心痛地咬住自己的下脣。
米楊想起小時候,每當他因爲殘疾情緒稍有低落時,母親也總是用類似的話安慰自己。“大概,也只有你和媽媽會這麼說。”他說,仍然把頭垂得低低的。“媽媽爲了我,成了那樣……你爲了我、又……”他根本沒辦法把話說完整,喉頭哽咽了半天,道,“我是個害人精……”
“別說這種可笑的話!”米蘭說,“記住,媽媽那麼選擇是爲了自己活下來、活得更好!——我也是!我們不是單單爲了你!”她不由提高了嗓門,“米楊,這世上沒有幾個人像你那麼單純,我和媽媽也沒有那麼偉大!但是媽媽就是媽媽,我愛她、不會因爲她做過的事厭惡她,就算她不是爲了你我才做那樣的犧牲,我還是敬重她!畢竟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的路。換句話也可以說,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選的、既然是自己選的,媽媽也好、我也好,都沒打算把後果和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別自以爲是了!誰說是爲了你?我留在韓家是爲了我自己的前途,懂嗎?傻蛋!”
她扭頭走出盥洗室,然後又砰地摔門離開米楊的房間。
眼淚早爬了一臉。
韓崢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上拿了份他平時從來不看的報紙。見她出來,他把報紙放到茶几上,特意走過去對她說:
“我是有件事想坦白告訴你:他今天會去和蔣睿涵約會,和我前幾天一直鼓動他不無關係。我可以發誓不是故意要看他笑話……”他在盯視她良久之後,意味複雜地說道,“好吧……我應該想到會有這個結果,可我真不是存心要讓他陷入難堪……你能信嗎?我甚至希望米楊這次能順利地……”越說他腦子裡越亂。
“韓崢,我沒怪你。”她的眼眸微動,望進他的瞳仁裡,饒有深意般感慨道:“呵,我們能怪誰呢?”
他的眼底升騰起薄霧般的迷惘神采。他退了兩步,站到了客廳中央古舊的大吊燈下,昏黃的光影讓他臉上的神色更加顯得莫測高深。
“他會好的。”有很多年他沒有用如此平靜、不帶明諷暗刺的語氣和她說話了。“我都可以好,他這人一直比我堅強,所以,我相信他很快能恢復過來。”
從他話語中流淌出罕見的溫暖,把凝固在米蘭心頭的冰塊融化了一點點,她一時失控,滾熱的眼淚流了下來。她喃喃道:“你……真的好了?”她想知道答案,即使這個問題她似乎根本不該相問。
他輕笑:“我有什麼必要騙你?”
“說得也是。”她跟着笑。
這樣的氣氛有點陌生:苦澀中帶着調侃,二人於一笑間倒添了幾分輕鬆。韓崢的語氣固然說不上溫柔和善,但也沒多大惡意。
他沒特別和她打招呼,轉身去了廚房,出來的時候端了一杯水,轉身,徑直走上樓梯。
“韓崢!”她背對着他,低喚道。
他停下腳,左手下意識地握緊瓷杯柄,右手下意識地搭上樓梯的木質扶手。
“謝謝你。”她說。
他知道她爲的是什麼。“不客氣。”
她問他:“我們曾經算是朋友吧?”
“這很重要嗎?”
“嗯,”她點點頭,像是在以此表示對剛纔這個問題的重視,“想知道。”
手從樓梯扶手上輕輕垂落;他低下頭,似乎是陷入某種思考,然後,他再次擡起腿慢慢拾級而上。
在她已經認爲韓崢不會回答自己的時候,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曾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