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宿舍入口的臺階上稀稀落落地散佈着幾片黃綠斑駁的樹葉。一隻胖乎乎、長着淡黃色毛皮的貓蜷縮成一團在大門邊曬着太陽。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會使它偶爾擡擡惺忪的眼皮,跟着它便又悠然地自顧自睡它的白日覺去了。

葉純蹲下身,歡喜而又有些怯生生地伸出手撫摸貓咪的身體。貓咪的身子拱了拱,隨後它懶洋洋地睜開了眼,似乎帶着點迷茫的神色。她嚇了一跳,緊張地撤開了手,直到見小貓沒有發怒的跡象纔再次把手放了上去。小東西對她的撫弄顯得甚爲享受,乾脆躺倒,由着她撓動自己毛茸茸圓鼓鼓的肚皮,微眯起眼、小爪子不時朝空中撩動兩下,更讓人覺得它整個兒憨態可掬。

“喵喵,真可愛。”她一邊微笑一邊自言自語道。卻不想此時有人從身後環住了她的腰肢。她被突然來襲的擁抱驚到了,笑容頓時一僵,但隨即迅速反應了過來,頭也不轉地輕喚道:“啊,韓崢。”

韓崢用臉蹭蹭她的頭髮:“嗯,聰明。我還想去你樓下找你,你倒先過來了。怎麼不進去呢?”

“是要進去的,只是正好在門口看到這隻貓,忍不住就逗兩下玩兒……”她站起身,對韓崢說:“這貓多可愛啊。”

他也隨她站了起來,揉揉鼻子咕噥道:“也不知道身上會不會有蝨子。”他是有些潔癖的人,不過此時說這話則多半是出於故意與她擡槓的玩笑之心。

葉純和他交往時間雖不長,倒也對他平常的一些習慣和性情有些瞭解,聽他這麼說,她假裝“張牙舞爪”地作勢嬌嚷道:“喵嗚,滿手蝨子的我要向你進攻咯!”

韓崢下意識地側身去躲,臉上卻未現慍怒,只嬉笑着退後了兩步。葉純連連模仿貓撲的動作,始終沒有真正碰觸到他的身體。

“好啦,我去你宿舍洗完手再碰你這大少爺的‘金軀’,可以了吧?”葉純無奈又好笑地垂下手。

她的臉龐因爲剛纔的一陣跑動嬉鬧而飛上了霞一般的紅暈,嘴角的笑意和煦澄明得猶如秋天的太陽。韓崢有些感動,想起那次自己病發弄壞了葉純的習作,當時她的表情也是那樣的溫暖。他承認自己或許是個“寒冷體質”的人,而恰恰因爲如此,“溫暖”反而成爲他最渴望擁有的東西。在他蒼白寒涼的青春裡,葉純偶然走進了他的世界,他喜歡看她沉靜時的表情、也喜歡看她樂呵呵逗着小貓時的放鬆,更喜歡她心無城府、發自內心的恣意歡笑……他們經常在畫室裡背對背地作畫,哪怕不發一言,只聽得筆端摩擦紙張的沙沙聲響,也讓他覺得安心。偶爾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對方一眼,目光相撞的一瞬,微妙的感覺美好到用話語難以形容。

他有些忘情地走近她,輕柔地抓起她的雙手,把它們緊貼了在自己輕微起伏的胸口。

葉純感受着他的心跳,臉更紅了。這也是她的初戀。韓崢身上是有一些怪癖,可他依舊是吸引人的。她情不自禁地把整個上身偎向韓崢的胸膛,在他的懷裡,她覺得緊張羞澀而又甜蜜到難以名狀。他明明有潔癖,可此刻卻毫不嫌棄地緊握着她的手,也就是說,她對他而言是個“特別的存在”——這一“確認”,令她驕傲而滿足。

靠着他的臂彎,她揚起臉柔聲問:“韓崢,你當時爲什麼會想追我呢?我一直都想知道。”

“因爲你好。”韓崢給予她簡單的回答;他想了想,接着補充道:“……已經很少有人能給我安心又溫暖的感覺了。”

“你一定有很多的心事、很多的故事……”見韓崢欲言又止的爲難神色,她搖了搖頭,指尖輕輕撫上他的脣角,“不着急,以後再抽時間通通告訴我,好不好?”

他默默輕吻她的手指。

葉純緩緩移開自己的雙手,攬住他的胳臂,笑盈盈地邊和他漫無目的地向前漫步,邊提議道:“明天是週六,我們去郊外散心、帶上畫夾,還可以順便寫生,嗯?”

葉純的家不在本地,除了長假她平時很少回家。韓崢剛想答應陪她,恰見米蘭朝宿舍樓徑直走來。她沒過來打招呼,目不斜視地就走進宿舍樓裡,因此他無法確定米蘭有沒有看到自己。不過,米蘭的出現倒是提醒了他一些事。他摟住葉純,歉然道:“這禮拜恐怕不行,我答應了我爸回趟家。”

“瞧我,成天只曉得讓你陪我,卻把這麼重要的一點給忽略了。你也好幾個禮拜沒回家了,秋天還長,過陣子纔是景色真正漂亮的時候,到時再去寫生反而更好。”葉純笑笑。

米蘭對着韓崢和米楊的寢室門敲了好幾下,始終無人應答。

剛纔在男生宿舍門口,她分明看見了韓崢與葉純相擁的場景,只是不想過去打擾他們罷了。她奇怪的是米楊竟然也不在宿舍。

“懷濤,你們是剛下課吧?”她上了二樓找宋懷濤。

“對啊。”他把她讓進寢室。房裡這會兒只有他一個人。

“奇怪,米楊不在寢室。”她嘀咕道,“去哪兒了呢?”

宋懷濤隨口回答:“哦,下課後他好像和一個女生一起走的。他沒說上哪兒,我也就沒多問。”

米蘭驚嚷:“什麼女生?”

“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我們國畫系的。看起來米楊和她認識有一陣了。”

米蘭暗想: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宋懷濤看出了她臉上浮現的不安,但他完全不能理解她因何而悶悶不樂。只好盡力寬慰道:“你別老是心事重重的,米楊他不是個讓人操心的人。”

“懷濤,米楊和你不一樣。”她說,“嚴格說來,我和米楊,與你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你不明白,我不怪你。可是米楊是我親弟弟,我們沒有父母,就算在你看來我的關心過度了,我也必須保護他。”

“可能是我想得不周到。不過,請你不要武斷地把我劃出你們的世界,好嗎?”他深深地看着她,嘆息道,“我和你也好、和米楊也好,真的有那麼大的差別嗎?如果說我不能很好的理解你,那也是因爲你從來不願意向我坦陳你的內心啊,米蘭。”

她不否認:“你說得沒錯。”她低頭,下意識地看自己的手,“懷濤,不是我要向你隱瞞什麼,是我怕你看不起我——像韓崢一樣看不起我。”

宋懷濤蹙眉道:“韓崢他看不起你?”

“對,不僅如此,我想,他對我除了輕視,還有厭惡。”

校園人工湖的湖心在明晃晃的夕陽下,淡藍中透着金紅的光暈。若不是鏡一般的水面泛起細微的粼光,幾乎要使人忘記湖畔微風的存在。

睿涵坐在鋪滿落葉的草坪上,靜靜看着米楊寫生。她對畫畫原本興趣有限,正如她自己所言,爲的只是陪伴李奕左右。和米蘭一樣,她就讀的是藝術史論專業,無需深厚的繪畫基礎。當初填報志願,父母對她的選擇大惑不解,也少不得作一番勸導,她硬是打定主意,非要把美院作爲自己的第一志願。父母拗她不過,只得隨了她。——睿涵的母親是三十四歲時才懷上的她,對她自比一般獨生子女更寵溺些,她的任性孩子氣,與此不無關係。

“一直坐着看我畫畫,你不覺得無聊嗎?”米楊忽然放下筆,轉過頭來注視着她。

“不會啊,”她拔下身邊一棵枯黃了的長草,拿在手上把玩,“若不是你,以前都沒留意到,校園這麼美,黃昏這麼美。”她側過臉,微微擡起頭,看着米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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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湖畔響起手機的鈴音。

睿涵接起電話,“喂”了一聲,嘴角的弧度便緩緩縮小,像是波動將止的湖水漩渦,微笑的神色逐漸消隱在她的臉上。

“你說的叫什麼話,我不想聽下去了!”她氣鼓鼓地按掉了手機。

“怎麼了?”他似是不經意地隨口一問。

“沒……沒什麼。”剛纔打電話來的是李奕。他在校園某處遠遠看到了蔣瑞涵和米楊在一起,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就撥了一通電話給她。李奕在電話裡說:“我在湖對面看到你了呢……你別告訴我你對‘那什麼’以身相許了啊。我是好意關心你,你可千萬別沒事挑戰高難度啊。——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把你當朋友看才提醒你來着……”

李奕的這些話睿涵自然不好告訴米楊,她支吾着搪塞了過去。

米楊雖不知電話的內容,卻也猜到打電話來的人多半是李奕。他沒再追問,目光沉靜地看着波瀾微漾的湖面,沉默了片刻。

風勢稍大,緊靠岸邊的湖水中,那些原本尚且清晰的雲樹倒影一下子被吹皺的“水鏡”扭曲了姿態,霎時變得模糊難認。

睿涵見米楊擡起手背揉眼睛,忙問:“你的眼睛怎麼啦?”

“可能是進灰塵了。”他說。

“呵呵,你眼睛大,比較容易進灰啊。”她玩笑道。見他還在不停揉眼,她不由關切,“嘿,要不要緊?還沒出來麼?”

“嗯,沒事。”

“好啦,我幫你吹吹。”睿涵實在看不下去了。她伸手移開了揉眼的手,米楊一愣,雖覺不適應,倒也忘了掙脫,由着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撐開自己左眼的眼皮,微鼓起嘴替他吹起眼睛來。

睿涵的個子在女生中不算矮,此刻彎着腰又兩手並用地撐着米楊的眼皮,身體不好借力,便下意識地把一條腿的膝蓋支在了米楊的輪椅座椅上。米楊的腿很短,她的膝蓋放上座椅後還有一點空隙,她的膝頭便下意識地越來越往座椅的內側相挪,不知不覺抵到了他腿部的殘端。睿涵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而他則被她起伏的潮熱呼吸弄得臉上癢癢的。他們都未曾留意到彼此肢體間、輕微的摩擦。

“啊,找到了!別動——”她興奮而又謹慎輕微地從米楊下眼皮內取出一根睫毛來,長吁一口氣,笑道:“哈,原來不是灰塵,是你的睫毛呢!”

米楊眨了兩下眼,果覺眼內再無異物感。

他剛要謝,忽然覺得自己的殘腿腿端被什麼輕輕拱了一下,原來是睿涵的膝頭。不知爲何,他竟一時語滯。

睿涵把從他眼裡取出的睫毛放在掌心,近看少時後嘖嘖嘆道:“你看,好長的睫毛!要是長在我的眼皮上就好了!”

米楊笑了笑,心底浮起一些說不清的無奈。

睿涵在把自己的右腿放下輪椅時,無意間瞥到米楊短短的大腿似乎動了兩下,幅度雖然很小,但她確實看見了。和米楊認識有陣子了,可她還沒有真正仔細觀察過他的腿。

他沒有忽略掉她眼裡忽閃而過的嘆息。“你怕碰它們嗎?”他輕問,表情依然平靜。

“可能……一點點。呃,其實也不是,我也不是怕——這根本沒什麼好怕的……”她有些語無倫次。

“我懂的,你不必解釋。”米楊見她漲紅了臉,表情慌張,反而感到不好意思,忙安慰道。

“它們、是怎麼回事?”她嚥了口唾液,小心謹慎地問。

“是天生的。”他驅動輪椅,緩慢地沿着湖岸邊的柏油小徑向前划動,睿涵則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側。

“我能摸摸它們嗎?”見他臉上出現少見的淡漠神情,她怕是因爲自己剛纔說有點害怕他的腿而感到難過,鼓起勇氣問。

他划動輪椅的雙手停了下來。“可以。”他應允道。

她在他的輪椅前蹲了下來,用手掌觸摸他那兩條均還不到膝蓋處的腿。他沒有躲避,只是在她的掌心包裹腿部時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一下。雖然隔着一層布料,她的手感仍然能告訴她:連這短短一截腿裡面的骨骼都是發育不良的軟骨。

她聽到了他的嘆息,很輕。她驚痛地擡起頭,失聲道:“我以爲你一直都是自信的……”

他澀澀地笑了笑:“那麼多年了……自信或自卑我都談不上,只是‘習慣’了而已。”他垂下臉龐,含混不清地輕輕說道:“但在你面前,我真的有點……”他搖搖頭,再次擡起臉望向她,卻什麼也沒有再說下去。

睿涵沒有聽明白他最後的那句話。剛要追問,一時迎上他那對清澈的眸子。霞光裡,他的瞳仁呈現深深的琥珀色,顯得憂鬱而深邃。想到他用二十年的時間養成的那份“習慣”,只覺得心頭一陣縮緊,便沒有忍心追問。

夕陽最後的一縷金輝映射進了宿舍的窗戶。

“……現在,你都知道了,你會因此看不起我麼?”米蘭把自己在韓家的處境包括長輩間的糾葛都告訴了宋懷濤,她不安地擡眸打量他的反應。

“米蘭,你終於肯說出來了。”宋懷濤難掩激動,“我好高興,因爲我相信你真把我當朋友看,可我也好生氣,既然你把我當朋友,願意向我吐露這些事,又怎麼可以懷疑我會因爲這些無關的事改變對你的態度呢?”

“可是,這很難說是與我無關的事……”

“聽着,這不是你的錯、不是米楊的錯!大人之間的事,我們管不了,但你沒有犯罪,不需要因此自認卑微。”

“不,我的罪就是貪慕虛榮——可我也真的好不甘心這輩子過困苦的日子,所以,我一開始就明白,自己和米楊都必須要留在韓家。呵,你知道我有多壞嗎?我十六歲的時候就懂得把柔弱當籌碼來演戲了。我……”

宋懷濤伸出手指輕按住她的脣,阻止了她對自己的言語討伐:“這不重要了。何況,想改變命運不是什麼貪慕虛榮。”

“真的嗎?”她喃喃重複道:“真的嗎?”

宋懷濤沒有回答她,而是在心裡默唸:米蘭,你究竟更擅長用柔弱僞裝堅強,還是用堅強武裝起你的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