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父陰魂不散,當晚候在家門口,在何母提着菜進門時一起擠進了家門。何隨回家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等待自己的是滿滿一桌子菜和和顏悅色的父親。
想起何父在學校說過的話,他已經猜到原因。
“小隨啊,沒請你同學到家裡坐坐?”何父問道。
何隨卸下書包,洗了個手回來盛稀飯,裝作沒聽見。
何父罕見的好耐心,又把問題問了一遍。
“什麼同學?”何母出聲問。
“您沒見過,”何隨回答母親的問話,“這學期新轉到我們班上的。”
何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沒再說話。
“你請他到咱們家吃個飯,爸找朋友借了錢,不會招待不週的,還是你那個同學知道咱們家條件不好,不願意來?”
“你到底想做什麼?”何隨捏着筷子問。
“你現在年紀小不明白,這人際關係啊比填飽肚子還更重要,你們是同學,每天相處,多麼難得的機會,你跟他搞好關係,做好朋友,往後你工作、賺錢甚至考什麼大學,哪個不能沾他的光?你以爲爸是想賺他什麼便宜嗎?傻小子,往後賺便宜的是你。爸也是爲了你好。”
何隨擱下碗筷,已經沒了吃飯的胃口,“我跟他做不成朋友,你想多了。”
“那還不算朋友?今天我可是見着了,一見你受欺負,那架勢就像要從二樓跳下來弄死我,你跟我說你們不是好朋友?”何父冷笑了一聲。
“他對誰都那樣,”何隨面無表情道,“家裡有錢,人也單純熱心。”
“單純熱心好啊,你就跟他說咱們家急用錢,你看他怎麼說。你手機呢?我幫你給他撥電話,他叫什麼名字?”
“你夠了吧?還嫌自己活得不夠窩囊噁心是嗎?你知道鄰居都是怎麼看你的嗎?他們覺得你無恥可笑、不是個男人,你從來都不知道如何賺錢養家,從婚前就不務正業到現在,竟然還想這麼下去一輩子。把拿錢的主意打到兒子的同學身上,怎麼會有你這麼不要臉的東西?!”何隨情緒激動起來,說話沒給何父留情面。
“小畜生!你他媽把我放在眼裡了嗎?!誰教你這麼跟你老子說話的?!啊?!”何父終於剋制不住脾氣,原形畢露。他差點掀桌而起,起身的時候手帶到了一盤菜,盤子一瞬間摔在水泥地上,菜跟湯灑得到處都是。
“我教的。”何母表情平靜地扶桌站了起來,她垂着眼沒看自己的丈夫,“小隨說的話也是我想說的,這麼多年我已經受夠了,嫁到你們何家我沒安心吃過一頓飯,每次不是你發脾氣摔東西就是討債的上門砸東西,我過夠了……過去我是爲了小隨才忍氣吞聲,現在他長大了,懂事了,我們娘倆沒有你會過得更舒坦幸福,你抽個時間,我們去辦離婚吧。”
“你還有臉跟我提離婚?”何父一聽,矛、頭瞬間對準了何母,“你跟這個兔崽子住的可是我何家出錢買的房子,讓你每月還個房貸怎麼了?!這不也要還完了麼?”
“我跟小隨這就搬出去住,過去我都不計較了,如果你還算個人,請你能放過我們,別再去找我們。”何母望向何隨,“小隨,你願意跟媽媽走嗎?”
何隨當然願意,他早就想擺脫這樣一個賭鬼父親。如果沒有了父親糾纏,那麼他與鄭修然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繼續當朋友,甚至是……
即便不是他想要的關係,能有他陪在身邊已經很好了。
何隨在何父的咒罵聲中跟母親收拾好了行李,當晚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館住下。
何隨躺在旅館的牀上,牀板很硬,房間裡還傳來陣陣異味,但他心裡卻在期待往後的日子,擺脫了何父,母親會越來越好,他跟鄭修然肯定也是。
然而事情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順利和簡單。
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何父在學校門口蹲到了被司機送來上學的鄭修然。
何父跟鄭修然要了一大筆錢,鄭修然說給他可以,但前提是他以後別再出現在何隨面前,何父滿口答應。
何隨原本一無所知,卻在從班主任辦公室回來路上被班裡幾個男生堵在了樓梯角落。
“有什麼事?”何隨從小到大沒少捱打,他見來者不善,卻沒露出懼色。
其中一個男生譏笑道,“你好意思問我們?你那個撿破爛兒還是幹什麼的爹又來問鄭修然要錢了你知道嗎?你平時跟鄭修然走得那麼近,就是爲了今天吧?”
何隨瞳孔一縮,“你說什麼?”
“你裝什麼?要不是你告訴你那個爹鄭修然是誰,他能來學校找他?都好幾次了,你們家沒錢怪不到別人頭上,討飯也不能逮着心善的人下手吧?鄭修然家是有錢,但沒義務接濟你們。”
何隨猛地推開了圍着他的幾個男生,飛奔去教室。
見了正埋頭做卷子的鄭修然,他走去鄭修然身邊的每一步都異常艱難。他以爲母親跟那個男人離了婚,他們就能徹底自由了,他憤怒、愧疚、難堪,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沒臉面對鄭修然。
一片陰影砸下,鄭修然轉過頭看到是何隨,仰着頭衝他露齒一笑,“何隨,你找我?”
“跟我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鄭修然看了看四周,教室裡人多的確不方便說話,於是點點頭,“噢,行吧。”
“他來找你要錢了?”走到寬闊的儲物櫃區,何隨駐足問道。
鄭修然見何隨背對着自己,繞到他跟前,“你聽誰說的?”
“這不重要,”何隨緩緩吐出一口氣,“爲什麼不告訴我呢?你不用給他錢的,就算他是我父親,你也沒義務那麼做。更何況他跟我媽馬上就要離婚了,你別想從他身上見到回頭錢。他找你要了多少?雖然我現在沒有錢還你,日後不管多久,我都會還清的。修然,對不起,我……他的事情,我來解決,以後他如果再找上你,直接報警處理。”
換作之前,驕傲的何隨可能反而要發一通脾氣,更有可能跟他打一架,可現在的何隨低下了頭,因爲一個人渣對他說抱歉,鄭修然心裡忽然很不是滋味。這一切與何隨無關,他是無辜的,鄭修然從同學那裡聽說了何隨那位“父親”的故事,一想到何隨這麼多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他就很心疼。
“何隨,我沒想過要任何人還,我們家雖然不缺錢,可我也不是傻子,不是什麼人都能來找我要錢,要是我不想給,我大可以讓司機將人趕走,日後上學帶上保鏢,”鄭修然頓了頓,“我給他錢是因爲我想到了你,我想到你在遇到我之前要與這樣一位父親朝夕共處,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我就覺得很對不起你。給他的錢就當是對我沒有早些遇到你的補償,你別把這樣的小事記在心上好不好?我希望你一直開開心心的,你值得每天的好心情。你高興了,我才能高興,你能明白嗎?”
何隨的心臟忽然砰砰地亂跳起來,他知道這時候不該這麼沒出息,可聽見自己的心事似乎有了迴音,他很難按捺住內心的激動。
“我,可是……”他一擡頭,望進鄭修然盈滿真誠、關切的眼睛,忽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沒有可是,”鄭修然道,“我們都年輕,還有很長的未來,如果你一定要將那麼點錢放在心上,那我等你有天功成名就,帶着滿身榮耀回來,請我吃大餐。”
何隨擠出一點笑容,語氣鄭重道,“好,一定會的。”
這天晚上,何隨做了一個夢。
不是什麼衣錦還鄉的美夢。
他聽見鄭修然說“你高興了,我才能高興”,可耳邊一直又有吵吵嚷嚷的雜音,他仔細去聽,才發現是白天那幾位男同學。
“何隨啊何隨,你爸都來學校找修然要錢了,丟人丟到這裡來了,你怎麼還有臉站在鄭修然身邊?”
“你不配跟鄭修然做朋友。”
“怪不得一直往修然眼前湊,原來是圖人家家裡有錢,你要缺錢你說一聲啊,我們全班人組織給你捐款好不好?哈哈哈哈。”
從夢中驚醒,何隨擡手摸到滿頭冷汗。
他下了牀,坐到桌前打開了檯燈。
抽屜中放了一個很舊的日記本,他念高中以後就沒記過日記,但當時買回來的時候很喜歡,就一直放在抽屜中珍藏。他翻了翻初中時自己的日記,筆跡稚嫩,整頁的豪言壯語,令他自己都哭笑不得。
翻了一會兒,他從書包裡掏出筆袋,拿了一隻最好用的碳素筆出來。
“20X9年11月1日,陰。
今天zxr說,我高興他才能高興。
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能跟zxr一輩子都在一起就好了。
不過想想也知道不可能,阿姨可是連孫子孫女的名字都想好了啊。
可我好像真的很……”
很喜歡他。
何隨在心裡補充,他不忍心寫下那幾個字,彷彿那樣的話就褻瀆了他對鄭修然滿腔喜愛的誠意。他應當把這個秘密藏在心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