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更早一些。
北平,HD區二院,精神科。
“那道人微微一笑卻不答話,右腳邁出,緩緩踏下。須臾將腿擡起,衆人無不變色,就見青石的路面上赫然凹下了一個約有一寸深淺的腳印……”
這是《射鵰英雄傳》王處一鐵腳鎮羣雄的片段。
楊大夫唾沫橫飛,繪聲繪色的講解着,格外引人入勝。
坐在他身前的霍雲亭閉着眼睛,聽的也是格外入神。
楊大夫的聲音在老舊的辦公室裡迴盪,霍雲亭闔眼靜靜的靠在椅子上,不喜不悲。
“呲溜”
許久之後,楊大夫吸溜着茶水,霍雲亭緩緩睜開眼。
少年人剛過二十,五官棱角分明,只是這會眸子裡多了幾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沉和暮氣。
這病說來也怪,或許全世界就他獨一份。只要聽到了故事,這畫面就會活靈活現出現在他眼前。
他早已忘記這病是何時纏上他的,只是隨着時間推移,這病越來越嚴重,前些年更是發展到會不知不覺將自己代入進去的情況。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高中輟學輾轉來到北平尋求治病的法子。
就如剛剛的《射鵰英雄傳》,他就是鐵腳仙王處一,腳上功夫驚的彭連虎臉色驟變。
內心的緊張與刺激,情緒上的千迴百轉,到現在還餘韻未消。
而這,還是他經過醫生的治療,慢慢學會控制自己內心的結果。
不然放在以前,幾天都緩不過來。
“呼……楊大夫,這次我感覺好多了。”
輕吹一口熱茶,楊老頭帶着笑意道:“不錯,看來讓你當羣演這個路子是對的。”
“戲演得多了,就能分清現實與幻覺,久而久之就會產生抗性。再來幾年,你應該就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不受故事影響了。”
“楊大夫,這些日子給您添麻煩了。”
站起身,霍雲亭恭敬行了個抱拳禮。
“客氣啥,你又不是沒給報酬。”楊國華瞥了一眼桌上的水果笑着說道。
他知道這小子是練家子,對於這少見的抱拳禮倒也沒怎麼意外。
“不管怎麼說,還是謝謝您。”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楊國華是精神方面的專家,掛號費是不低的。
霍雲亭一個北漂仔每個月幾百塊工資,賣腎都沒法連續治療一年多。
是楊國華對這病很好奇,就當是搞研究,這才一直給他免費治療。
無以爲報,他只能每次來時帶點水果,略表心意。
兩人聊了會兒病情,楊國華囑咐他一些注意事項,以及部分研究心得,並告訴他以後不必再來。
待霍雲亭離開,楊國華雙腳搭在桌上長嘆一聲,“這下虧大咯,研究一年啥也沒研究出來。”
“再給他治下去老子虧死了,由他自生自滅去吧,反正我是仁至義盡了。”
……
北平的冬天很冷,寒風如刃,颳得臉生疼,廉價的羽絨服根本抵禦不了這種寒氣。
出了醫院,霍雲亭雙手插在兜裡,縮着脖子往前走。
輕車熟路走了兩條街,七轉八拐,鑽進一家火鍋店。
一進門,熱氣撲面而來,順着脖頸的縫兒鑽進襯衣,劃過他的身子,乍一時暖和不少。
“耶!雲哥來嘞,吃點啥?”
迎面,一個端着湯鍋的十六七歲小胖跟他打招呼。
“兩瓶啤酒,
魚鍋。”霍雲亭往手上哈着氣說道。
這家店以前是他初到北平打工的地方,一個月前爲了治病,聽了楊國華的話去當羣演才辭的職。
胖子叫嶽龍崗,幾個月前來的,跟過他屁股後面一段時間,人老實,也勤快。
因爲經常來這邊治病,他偶爾會過來吃一頓,這樣一來二去,兩人也熟絡起來。
隨便找了一桌坐下,沒過兩分鐘,嶽龍崗提着兩瓶啤酒放到桌上。
“哥,今天有點忙,恁先喝着,魚片鍋得等一哈哈。”
“沒事,你忙吧,我不急。”
‘啪啪’兩聲,霍雲亭用筷子挑開啤酒蓋,猛灌一大口後身體舒爽了不少。
一瓶啤酒還沒見底兒,包廂裡傳來爭吵聲。
火鍋店不大,就兩個包房,都在大堂裡。隔着不遠,霍雲亭聽到裡面罵罵咧咧以及嶽龍崗的不斷賠禮道歉聲。
耳聽着聲音越來越激烈,霍雲亭起身過去,透過虛掩的門看了一眼,四五個年輕男子還在罵着髒話。
嶽龍崗紅着眼睛淚水打轉,一個勁的鞠躬道歉。
“哥,對不住,今天有點忙,記錯數是俺不對,多上這兩瓶酒算俺請嘞。”
“哥們給不起錢是吧,用得着你請?”
“那恁就自己付。”委屈無比的嶽龍剛頂了一句。
歉也道了,菜錢也免了,這些人還是不依不饒,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他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小年輕就更別說了。
“艹!”
“你小子挺橫啊,你們店就這個服務態度是吧?”
“我告訴你,今天這頓飯錢老子一分都不給!”
“數都數不明白,你幹嘛不死去!”
“砰!”
一腳踹開門,霍雲亭站在門口一言不發,屋子裡頓時寂靜無聲。
隨後幾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
“雲,雲哥,內啥…還在啊?沒辭職?”
霍雲亭眉頭一皺,說道:“結賬,滾蛋。”
這夥人他印象可深,點錯菜在這羣孫子這兒可不是頭一遭。他以前還在火鍋店乾的時候就遇到過和嶽龍崗一模一樣的事。
他是河北滄州人,霍家莊的,那是出了名的拳窩子。更別提滄州本就是武術之鄉, 不敢說天下武功盡俱於此,但也有個七七八八。
從小練武的他可沒嶽龍崗那好脾氣,直接懟了回去。剛打算動手,這幾個王八蛋就把桌子翻了。
最後的處理是一桌菜錢從他工資扣,半個月白乾。
沒有閒着,當天晚上他找了一根鋼管,一路跟哨兒到小衚衕,把幾人送去醫院住了幾天。
這幫孫子死性不改,出院之後又找了幾個人在他下班路上堵他。
那天夜裡,他一打八。
從那兒以後,他們再沒來過店裡。
一個月前他辭職去當羣演,還隔三差五的在八一影視基地,風情園這些地方遇到這幫混子。見着他,這幾個都是躲着走的。
“好嘞哥,這就結賬。”
湊錢,結賬,走人,動作一氣呵成,絲毫沒有脫泥帶水。
“雲哥,謝謝恁嘞。”嶽龍崗擦擦眼眶裡的淚。
“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幹嘛。收拾收拾幹活吧。”拍了拍他的肩膀,霍雲亭轉身回去喝酒,這會兒魚鍋也被另一個服務員端了上來。
不多時,魚鍋吃完,酒飲盡,身子也熱乎不少,霍雲亭起身走出店外,細密的雪花飄落。
寒風簌簌,順着衣服縫隙刮過霍雲亭的皮膚,激起一身雞皮疙瘩,魚鍋帶來的熱氣兒也被刮散。
跑會兒吧。
大約半個小時,一路小跑的霍雲亭來到北平電影製片廠的大門口。
雖然已經是下午,但北影廠的門口依舊聚集着幾十號人。
他們都是等着接活的羣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