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烈的眼珠在緊閉着的眼皮下微微動了動,顯然,他雖口不能言,但依舊能感知到身邊人事物的變化。姚織錦就嘆了口氣,順手牽着被角替他往裡掖了掖,生怕嚇着他一般,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大伯,我知道你聽得見,你心裡也很明白我是誰。我有些話一直憋在心裡,今兒我得好好跟你說一說。”
她回頭看了看施氏,緩緩地道:“大伯,當初你把我送到谷家去當丫頭,我若說心裡不恨你,那肯定是假的。我那時候才十二歲,你怎麼就能狠得下這個心呢?我知道我淘氣,不招人喜歡,可再怎麼說,我也是你的親侄女呀!你不用想也應該清楚,我在他家過得是什麼日子,我真的很想問你,午夜夢迴,你就不覺得有那麼一點點虧心?”
“錦兒你說啥呢,讓你跟你大伯說兩句,那是爲了使他心裡好受點,你怎麼淨說這些刺心的話?”姚江寒在旁邊聽得直皺眉頭,忍不住出聲打斷道。
姚織錦沒理他,只端過水杯來喝了一口,倒是那施氏,抽噎着對姚江寒道:“讓她說吧,我知道這些事兒在錦兒心裡就是塊疙瘩,趁着……趁着大老爺還有一口氣,也該打開天窗,把這些恩怨都理一理了。”
“可是……”姚江寒還要說什麼,姚織錦眼神銳利地瞥了他一眼,使得他立刻噤聲不迭。
“大伯,錦兒如今嫁了人,這樁婚事雖說當初並不圓滿,但陰差陽錯地,如今卻令我日子過得無比安寧喜樂,夫君也對我疼愛有加,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否極泰來吧?你生了病,成天躺在牀上。身子肯定很難受。可你千萬不要以爲,咱倆這就能兩清了。錦兒不要別的什麼,只希望你能面對面,清清楚楚地跟我道一聲歉。能親口告訴我,當初你做錯了,如果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你絕不會再這麼做。”
“只要有你這一句話,從前那些事情,我都能當做從來沒發生過,但如果你打算就這麼睡過去。我就一輩子也不原諒你,而且,從今往後,姚家也別想再從珍味樓得到一文錢的分利。孰輕孰重,大伯你心中應當是有個計較纔是。謝大哥替你診病的這段時間,我每天都會來看你的,你可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姚江烈藏在眼皮下的眼珠動得飛快,顯然是將姚織錦的話一字不漏地都聽了進去。
姚江寒這時候才明白了自己女兒的用意。長嘆一聲,回頭看了看谷韶言,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
從姚江烈的房裡出來。未時已過。谷家的千年野山參送過來了,施氏立刻便吩咐人熬煮給姚江烈喝,謝天涯還要留在這兒耽擱些時候,紅鯉不便留下來陪他,於是決定和姚織錦、谷韶言一起暫時離開。
三人緩緩往外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叫,回過頭,就見施氏跑得蹬蹬地追了上來。
“錦兒……”她搓了搓手,喘着粗氣道,“大娘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今天的事,多虧你了。那位謝大夫一望而知是個有本事的,有他照顧你大伯,我心裡頭踏實。從前你在家裡,我和宜筠從來也不肯給你好臉,如今你還能不計前嫌地這樣幫忙……你是個好孩子。過去,是我和你大伯對不住你。”
“大娘,我說過了,這道歉,得由大伯親口說出來,你說的是不算數的。”姚織錦見她臉色好了些,便半開玩笑地道,“你什麼都不要多想,好好照顧大伯,有什麼需要的,只管打發人來跟我說。誰讓我是姚家的孩子呢,這便是我脫不開的責任吧!”
施氏面上有些訕訕,朝她臉上誠惶誠恐地瞥了一眼,谷韶言見狀連忙笑道:“大太太別這麼緊張,錦兒是跟你說笑呢!”
施氏這才放下心來,怯怯地伸出手,在姚織錦肩頭捏了捏:“這些年,我一直也沒有仔細瞧過你一眼……個頭倒是高了不少,只是身上怎麼就不長肉?錦兒,你是姚家最明淨好看的孩子,也是最懂事的一個孩子,你要是不嫌棄,往後大娘一定好好心疼你,把從前欠你的,都補回來。啊,對了!”
她忽然想起來什麼,一驚一乍地道:“我知你已有了身子了,等孩子落了地,我想個法兒把你接回家來坐月子。我從前在家當姑娘的時候,從我娘那兒學了不少土法,對照顧月子最是有經驗的,到時候,你讓大娘來照顧你,好不?”
姚織錦擡頭和谷韶言對視一眼。她是不打算回來的,但施氏現在又受不得刺激,只能暫且順着她,反正等真到了那一刻,恐怕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大娘,這還早得很呢,到時候咱看情況再說,好不?”她模棱兩可地道。
“行,行!”施氏自然是滿嘴裡答應,殷勤地將幾人送出門口,這才淌眼抹淚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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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姚家的大門,三人上了車,谷韶言便問道:“媳婦兒,接下來你是預備回家呢,還是再去玉饌齋裡看看?”
“你橫是喜歡滿嘴裡‘媳婦媳婦’的叫,也不覺得寒磣?”姚織錦笑罵了一句,“還是去文會巷吧,也不知道盧猴兒把那邊給我張羅成什麼樣了,再怎麼說,今兒也是開張的頭一天,我不在那兒呆着,還真是有點放心不下。而且……”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臉:“我肚子餓了,我想讓盧猴兒給我做兩道好吃的……”
紅鯉聞言,撲哧一聲就笑了出來:“你是餓死鬼託生的吧?我和謝天涯開了那麼久的藥廬,只見過那些個大肚婆來抱怨,說胃裡頭做酸,什麼都吃不下,倒沒見過你這樣成天吃個不停的。你也不怕谷三少被你給吃窮了?”
谷韶言忍俊不禁道:“別這麼說,別這麼說,只不過是個吃貨,我大概還是能養得起的。”
“你倆就合着夥欺負我吧!”姚織錦恨恨地罵了一句,忽又嘆口氣道,“紅鯉姐姐,你雖不是大夫,但跟在謝大哥身邊那麼久,想必也該有些經驗了。依你說,我大伯這個病能好得了嗎?謝大哥那話說得含含糊糊,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有多大的把握,心裡頭七上八下的。”
“這個,我也不好說。”紅鯉也跟着嘆息道,“這種事,原本沒有一個絕對的答案,我單知道謝天涯肯定會盡全力醫治你大伯的,至於結果如何,咱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其實,我覺得你特別不容易,他們從前那樣對你,你還能既往不咎。”
“我可沒那麼大方,只不過我覺得,什麼都沒有一條命來得重要。你看着吧,等我大伯好起來,我照樣是不會搭理他的。”姚織錦微笑了一下,半真半假地道。
“我媳婦兒是最善良的好媳婦兒啦!”谷韶言見好容易輕鬆下來的氣氛忽然又變得凝重,連忙打了個岔,還老實不客氣地在姚織錦臉上吧唧了一口。
“真是夠了,我都替你們不好意思!”紅鯉五官都皺在一起了,嫌惡地撇了撇嘴,轉過頭看向窗外。
……
按理說,此時過了未時,飯館的午市已過,應當是清閒下來的時候。然而,當三人下了車,一腳踏進玉饌齋裡,卻發現這裡依舊是人滿爲患,夥計們跑得鞋都要飛了,在各張桌臺之間穿梭;潘裕手忙腳亂,櫃檯上堆着一大把銀子和銅錢,粗略看上去,足有十幾兩,他居然就由着它們在那兒大喇喇地擺着,也不說收起來。
姚織錦一臉驚異,朝樓上樓下張望了片刻,便走到櫃檯前揹着手道:“潘掌櫃,你可真夠闊綽的,這麼多錢,擺在這兒丟了算什麼?”
潘裕十分抱歉地瞅她一眼:“老闆,對不住,你多擔待,我眼睛裡捎帶瞧着呢,不會丟。主要是今兒生意實在太好,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怎麼都忙不過來呀!”
“店裡頭客人就沒斷過?”姚織錦喜上眉梢,睜大了眼睛問道。
“可不是?哎喲,我當了這麼多年掌櫃,頭一次看見這種場面,這真是……我都不知道咋形容。人來了一撥又一撥,根本就沒個消停的時候。那位盧大廚,在廚房裡直嚷嚷着手都要斷了啊!還有更誇張的哪,樓上有一間雅間的客人,從午時就來了,這時候也沒走,還不停地點菜,我粗算了算,總有十好幾道菜了!”
“哦,是陶爺他們把?”姚織錦在心裡暗罵陶善品他們活活想吃垮她,臉上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是!”潘裕擺了擺手,“陶爺他們,我還能不認得?他們中午吃完了飯,就要了一壺茶在雅間兒裡坐着,陶爺他老人家還時不時地走下來看看,叮囑盧大廚一番。我說的那桌客人,坐在二樓最末尾的那間雅間裡。”
“他們一共幾個人?”姚織錦覺得有些奇怪——該不會又是她的某個朋友來道賀吧?
“三個。看模樣,當中那個是主子,其餘兩個,都是他的跟班。”
“算了,管他呢!”姚織錦摳破了頭也想不出自己何時結交了這麼闊綽的人,乾脆懶得再管,“我又沒昧着良心做生意,他們敢吃那麼多,這錢,我還就敢掙!”
說完,立刻和谷韶言、紅鯉一起上樓,去了陶善品他們那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