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織錦原本已經站起身,要隨着雙蓮出去,聽到鄧姨娘這話,立即便停下腳步,轉過頭似笑非笑道:“姨娘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不明白?”
鄧姨娘脖子一梗,道:“這還有什麼不好理解的?你嫁進谷家,從前和韶言賃了宅子在外單住,那便沒什麼可說的。如今你倆既然已經回來了,這家裡頭的人啊事啊,少不得就得多多照應着點。你們成天大魚大肉的吃着,誰見了你們都得躬腰行禮,我和顧姨娘,每日裡殘羹冷炙,縱是病了也沒人搭理,更別提熱飯熱茶的伺候着了!說白了,你從前不也是當丫頭的人嗎?現在一朝飛上枝頭,沾了這等好運氣,你就不怕自己命薄,無福消受?就算不爲自己打算,你也得爲肚子裡的那個小娃兒多想想,拉拔拉拔我們,只算是給他積德了!”
這番話說得不僅沒道理,簡直是連廉恥都不顧了,姚織錦氣得倏然攥緊了拳頭。她從桐安回來,姚家那邊,陳氏和施氏話裡話外讓她都照應家裡,姚江寒雖沒明說,但想必也是有這個意思的。她和谷韶言在城南的宅子裡過了兩天安生日子,剛剛回到谷府,這鄧姨娘又口口聲聲讓她“拉拔拉拔”,敢情這些人全都把她當成錢罐子,隨意取用,不必客氣?她縱是有那個心,又拉拔的過來嗎?
她簡直想破口大罵,忍了又忍,還是暫且憋了回去,斂盡面上笑容,眼風朝鄧姨娘臉上一掃,冷冷地道:“姨娘這話說得可笑,也有些多慮。你在家裡頭過得是什麼日子。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我頭上來。當初可不是我讓你進谷府爲妾的,你沒水沒飯,也跟我全無關係。谷府裡家財萬貫,你一個妾室,跑到我這個身懷六甲的少奶奶面前哭窮。傳出去。非給人笑掉大牙不可。”
“你心中若實在想不過,我建議你呀,有這個空來找我,不如去那祖宗祠堂裡哭上一哭。興許,已仙去的老爺見你掉淚會於心不忍,替你想想辦法也未可知。”
說罷。抽身就要往外走。
鄧姨娘在原地愣了半晌,忽然像發瘋一般撲過來拽住她的袖子,大聲道:“你滿嘴裡說得是什麼話?從前也不過是個在我面前唯唯諾諾的死丫頭罷了。如今一朝得志,竟擺出小人的嘴臉來。你瞅瞅顧姨娘,身上的衣裳穿了兩三年,袖口都磨破了也沒人張羅着給她換。你……”
姚織錦回過頭,再不看她,只徑直對顧姨娘道:“我瞧姨娘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勸你平常和人交往多留個心眼。千萬不要被人當了槍使。”
雙蓮早趕上來拽開鄧姨娘的手,嘴裡道:“姨娘別這麼着。三少奶奶有身子,倘或有個三長兩短,咱誰都脫不開干係呀!您想想,到那時,三少爺一生氣,要把您趕出去,您連這宅子裡都沒有立足之處了!”
鄧姨娘怔住了,竟真個傻呆呆地鬆開了手。姚織錦拽回袖子,在雙蓮的攙扶下,快速出了院子,朝前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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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姚織錦和谷韶言的歸來,谷府今日特地安排宴席,菜色十分豐盛。谷韶謙和徐淑寧皆陪着何氏在桌邊落座,谷韶言則坐在另一側,姚織錦走進去的時候,見偌大一張桌子不過四五個人,心裡忽然有些感慨。
這種情狀,從前在姚家她是見多了的,只是谷府這樣一個在潤州城裡呼風喚雨的家庭,現下竟也如此冷清,人丁單薄。她和谷韶言回來了尚且如此,之前他們不在,一張桌上只剩三個人,也難怪徐淑寧心裡頭過不去。
見她進來,谷韶言立即便站起身,從雙蓮手中將她接過去,安頓在自己身邊。旁邊早有那趙廣易走過來替她布好桌前的碗筷,笑着道:“少奶奶這還是頭一回在府裡頭吃飯,小的也不知你口味如何。往後您有什麼喜歡吃的,或是有哪些禁忌,便只管告訴小的,小的讓廚房做飯時注意着點。”
姚織錦回頭衝他淡淡笑了一下:“我什麼都吃的,不挑嘴,也沒那麼嬌貴。”
話音未落,坐在上首的何氏忽然出聲了。她指着姚織錦,滿面不可置信地對谷韶言道:“兒子,你咋還把這妖精帶到咱家桌上來了?哎呀,她渾身都是妖氣,會給咱飯菜裡下毒,到時候,我們可就都沒命了!韶謙、淑寧,快把她給我打出去呀!”
姚織錦本就不願回到這谷府之中,方纔在房中,又被鄧姨娘氣了一回,肚子里老早憋了一股邪火。她就不明白了,自己長得乾乾淨淨的,在何氏眼中,怎麼就成了一個妖精?這女人該不是裝瘋,來故意膈應人的吧!
她實在氣不過,轉轉眼珠,便故意朝何氏面前的碗瞥了一眼,帶着一點笑意,款款道:“娘你火眼金睛,在您面前,我真是無可遁形。爲了避免您將我的底兒都抖摟出來,如今我已給您施了啞咒,您不相信的便試試,是不是說不出話來了?”
何氏一愣,條件反射般握緊了自己的喉嚨,竟真個發出“嘎嘎”的聲音,彷彿被人點了啞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對付毫無來由發瘋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要比她更瘋。反正這何氏病得人事不知,你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嚇唬嚇唬她唄!
谷韶謙見何氏那一臉大驚失色的模樣,連忙坐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輕聲道:“娘,弟妹跟你開玩笑呢,你怎麼還當了真?你瞧瞧,這喉嚨不是好好的嗎,一點事也沒有!”
他不好對姚織錦聲色俱厲地訓斥,只能輕輕咳嗽一聲,讓她適可而止。谷韶言也有些尷尬,在桌下握了握姚織錦的手,壓低聲音道:“你何必跟娘置氣?她現在什麼都不明白的啊!”
姚織錦朝左右看了看,見徐淑寧一臉哭笑不得。便回了頭,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量皺着眉道:“敢情兒沒說到你頭上,你就覺得無所謂?桌上四五個人,偏只有我一個是妖精,我是不是還該爲此歡呼,慶賀我的與衆不同?我也犯不着跟誰置氣。要想讓我平了氣。除非你們跟着我一起當妖精!”
“孩子話!”谷韶言笑也不是氣也不是,“依你說,我明天是該叫柳葉縫件妖精衣裳,穿戴整齊了才能見娘?她現在腦袋裡不清楚。家中又忽然多了一個人,有些不習慣罷了。這不過是小事,那麼當真做什麼?”
小事?這麼多丫頭下人在一邊看着呢。自家大太太親口說兒媳婦是妖精,誰能保證他們私下裡不會偷偷議論,甚至跑到外頭。當笑話一樣講給別人聽?這該死的谷韶言,光知道他娘不習慣,怎麼就不想想,她冷不丁地搬回來,難道就能習慣?
姚織錦越想越氣,乾脆甩開谷韶言的手,往旁邊坐了坐。不言語,也不再搭理他。谷韶言有點尷尬地四周看看。想說兩句軟話,在大哥大嫂面前,又不好意思,幸好那周管事領着阿橋過來上菜,纔將這事給糊弄過去。
“奴婢燉了烏雞湯,三少奶奶現在正是需要進補的時候,可得多吃點。”那周管事照舊是一臉不苟言笑,親手將一道道菜色端上桌,“大少奶奶懷着小少爺那陣兒,吃了不少好東西,如今她身子恢復得快,小少爺長得也格外健康。三少奶奶縱是不喜歡,也捏着鼻子吃一點吧,這有孕的人,身子骨最重要了,不好好照應着,等孩兒出生,可能會坐下病的。”
姚織錦略略偏過身子看了她一眼。
這個周管事一向是個嚴肅的人,無論是在主子還是下人面前,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但心眼兒卻着實不錯。想到這裡,她便對周管事笑了笑,道:“勞煩你了。”
“這是奴婢的分內事。”周管事的眼神微微柔和了些,“少奶奶年紀小……”
剩下的話,她卻是沒說出來,又把桌上的菜擺了擺,便領着阿橋又走了出去。
姚織錦暗自思忖了一番。她雖不願回到谷府之中,但如今木已成舟,看在谷韶言的面子上,少不得就得對何氏敷衍些。於是站起身,親手舀了一碗湯送到何氏面前,輕聲細語道:“娘,我方纔是跟你開玩笑呢,我不是妖精,不信您摸摸我的手,是不是暖和和的?您喝點湯,好好照顧身子,等您第二個孫兒出世,還等着你抱呢!”
何氏發瘋之後,腦袋裡原就是混亂的,很容易被別人說的話影響。聽姚織錦這樣說,便半信半疑地在她手上摸了一把,一驚一乍地道:“嗐,還真是熱的?這不能夠啊!長得好看的女人,都是妖精,咱家老爺,不就是被人勾了魂兒去了?”
姚織錦這會子終於算是明白了,爲什麼這何氏就是看她不順眼。這太太雖然已經神志不清,腦袋裡卻依舊殘留着從前谷元亨一個接一個納妾的印象。在她看來,那些風情萬種,妖嬈美麗的女子,對谷府來說,不啻於一顆毒藥,會害得他們永遠不得安生。
“娘這是在讚我好看?多謝娘誇獎!”她又想了想,便笑着道,“可是,大嫂不也生得清秀明麗嗎?”
“淑寧?她怎麼一樣,她是我自家人哪!”何氏順嘴道。
好吧,徐淑寧是在何氏發瘋之前就進了門的,自然而然被她當成了一家人。而姚織錦這個小兒媳婦,在何氏看來,卻不知是從哪裡跑出來的,她心中害怕,也還算能理解吧?
“娘,我也是你的自家人,你不相信,就只管看着吧!”姚織錦衝何氏眨了眨眼,背過身去,看了谷韶言一眼,偷偷嘆了口氣。
如果嫁給他,就必然要經歷這些讓人煩擾的事,至少現在,她還願意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