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如傳聞那般,江道禎已是七階大算師,那麼千年以來,術門也不是沒有誕生過大算師,肯定有人的修爲境界在江道禎之上,爲何谷椿還要來問他呢?
因爲靈犀術又稱天機術,算師向來不說人話,總說什麼天機不可泄露,話不說全也不說盡,很多事情就算心裡有數也不會講出來,更不會落於文字典籍。
谷椿不可能去請教那些已作古的祖師,只能來找這位老友。
江道禎有一點與歷代祖師都不一樣,就是所處的時代,獲取與加工信息的手段已變得無比便捷,僅從這個層面講,當今一個普通人可能就超過了古代一位大算師。
江道禎恐是第一位趕上網絡信息時代的靈犀門長老,他又不是隻會擺棋攤,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等手段,這位算師同樣能用。
更重要的另一點,江道禎不僅認識周度,在此地恐怕已暗中觀察了隱蛾多年,只是這老傢伙從來不肯說。
同爲術門長老,谷椿如此虛心求教,姿態已經放得很低、面子給到了十足。
江道禎也不好不答,他又指着面前的棋盤道:“規矩不能廢,一盤棋的功夫,我們邊下邊說,誰也不許作弊。”
谷椿比算計肯定不如江道禎,但身爲地師可以有別的手段,比如在棋盤上佈陣,讓江老頭須破陣方能挪棋子,雖不能保證贏,但也能拖延局面。
可是江道禎早就料到他這一招,事先做了聲明,那就都老老實實地下吧。
江道禎邊擺棋盤邊慢條斯理道:“很多人都說隱蛾出沒毫無規律,種種線索甚至自相矛盾,其實是誤解。”
谷椿:“誤解?這是事實啊。”
江道禎:“這不是對隱蛾有誤解,而是對規律的概念有誤解。事實就是規律,我們只要把已能確認的事實列出即可。”
谷椿心中暗道,果然是算師風格,於是並沒有開口,靜待下文。
江道禎又發來一道神念,谷椿微微一怔,心道這老傢伙玩得還挺花。這並非最便捷的意會信息,而是很直觀的可視化效果。
只見面前的棋盤突然變成了某種顯示屏,上面不斷滾動着好幾個頁面,就像PPT效果。只有谷椿能看見這些,在路過的其他人眼中仍是棋盤。
一共六頁信息,列出了已知的事實,而且前五頁都是互相矛盾的AB兩組。
P1A:隱蛾找不到
很通俗的一句話,代表了自樵夫之亂以來,術門千年的實踐經驗。
世上總有隱蛾存在,比如那樵夫又比如周度,能確認時,要麼其人已消失不見,要麼其人已非隱蛾。
P1B:隱蛾找得到
在隱娘之亂前,隱蛾就是術門那一脈密傳的掌門,比如傳說中的那位神尼,並不存在找不到的問題。
但由於資料缺失,後世根據零星傳聞拼湊的信息,未必就是事實。
P2A:隱蛾之物不存在
沒有任何明確證據,能證明隱蛾之物真的存在,術門沒有確鑿記載,跟沒人親眼見過。
P2B:隱蛾之物存在
樵夫之亂的資料很詳實,假如樵夫是隱蛾,那麼柴刀就是隱蛾之物,但它肯定不是術門自古傳承的東西,後來也不再是隱蛾之物。
P3A:隱蛾不是術士
這是近千年來總結出的實踐經驗,樵夫也好丫鬟也罷,包括當代人周度,他們在成爲隱蛾之前,都是沒有修煉過術法的普通人。
這也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因爲很多術士都曾尋找過隱蛾,甚至還找到了不少曾經的隱蛾,照說他們成爲隱蛾的可能性更大啊,實際上卻沒聽說過。
P3B:隱蛾是術士
不提普通人成爲隱蛾之後,算不算擁有超能力的術士,只談其成爲隱蛾之時。那麼一千二百年前,這個結論無疑是對的。
隱蛾就是隱蛾一脈的掌門,那麼在其成爲掌門之前,必然是先修煉了隱峨術,成爲了隱娘或空兒。
P4A:隱蛾需修煉隱蛾術
這是接着上一頁的判斷,在一千二百年前,想成爲隱蛾執掌隱蛾一脈,身份肯定得是隱蛾門術士。
P4B:隱蛾不需要修煉隱蛾術
這就是今天的結論,至少江老頭就是本地人,他也認識周度,能確認周度當年沒有修習過任何術法。
P5A:隱蛾傳承有規律
這在古術門中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隱蛾門的掌門就是一代代傳承的,沒聽說誰莫名就能自動成爲隱蛾。
P5B:隱蛾傳承沒有規律
這是千年來已印證的結果,樵夫是怎麼成爲隱蛾的,終究也沒搞清楚,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唯一可知的線索,他曾在隱蛾神尼隕落的古戰場砍柴。
P6:隱蛾不可見
第六頁只有這麼一句話,與第一頁“隱蛾是否能找到”是兩種意思。
哪怕在七一千二百年前,能見到隱蛾這個人,也沒人見過隱蛾怎樣使用隱蛾之能,其人是怎麼消失又怎麼出現的,沒有別人親眼見過。
包括那樵夫,是怎麼從密室中逃脫的,恰恰就在衆人都收回神識的那一瞬間。由此可以得出一個推論,就是隱蛾的能力會受到某種限制,比如發動時不能被“看見”。
這應該就是隱蛾的弱點,否則當年的神尼也不可能被剿殺,以隱蛾之能,她總可以逃得掉吧?
六頁滾屏一閃而過,棋盤旋即恢復了正常。江道禎已經落了一步子,居然是當頭炮,經典的少年宮開局啊,然後笑道:“該你了。”
谷椿想都沒想就出了馬:“你這是在列二律背反表呢?”
江道禎:“最後一條好像不是吧?”
谷椿:“最後一條也可以是!既然不可見,那又如何證明?既然不可證明,那又如何確認?”
江道禎搖頭道:“不可見和不可證是兩回事,現象就是規律本身,隱蛾這種現象是存在的,我們只需要把事實列出來。
而我列出的事實,都是你原先已能知道的。它並不違反邏輯,你也是現代人了,總應該聽說過觀察者效應吧。
不論怎麼解釋,觀察者效應是存在的,那就有可能存在於隱蛾身上。”
谷椿:“不可見,很可能就是隱蛾的弱點,我對此也曾有過猜測。”
江道禎:“有些事就算猜到了,我建議你也不要說。”
谷椿:“你想保護隱蛾?”
江道禎:“隱蛾何辜,你難道覺得不應該嗎?”
谷椿:“看來你已經知道他是誰。”
江道禎連連搖頭:“你錯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谷椿:“我就是想問清楚,爲什麼?”說話間兩人又走了好幾步棋,地師大人乘機吃掉了江老頭一個兵。
江道禎意有所指道:“你真不要臉。”
谷椿:“今天就豁出這張老臉了。”
江道禎:“所有的事實一經列出,瞎子都能看出來,最重要的變化就發生在一千二百年前,隱蛾術傳承斷絕之後!
有一點幾乎可以確認,後來的隱蛾應該都沒有修習過隱蛾術。”
谷椿點頭道:“嗯,一千二百年前出走的隱娘與空兒,將隱蛾術傳承至今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他爲何如此武斷?因爲根據術門殘存的記載,隱蛾術極難修煉,因此歷代弟子極少,想當年隱娘之亂前,隱蛾一脈除了掌門,也只有一名隱娘、兩名空兒。
隱娘和空兒脫離術門隱姓埋名,沒有龐大的宗門資源爲後盾,就自己躲在家裡傳承術法,下一代弟子還有可能入門,但傳承千年至今不絕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還有一個背景很重要,樵夫之亂後,各門術法都經歷了重大革新。
當時由於傳承凋零,術法修煉愈顯艱難。宗法堂衆長老齊心合力,對功訣與術法進行了重新整編與改造,使之更容易修煉,也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將其程序化與簡便化了。
各門術法的進階儀式,也是在那個歷史時期被摸索出來的,都是經過反覆試錯後,總結出的、最恰到好處的破關方式。
從此術門修煉,由古法時代進入了今法時代。而古法修煉則比今法艱難得多,更何況公認最難修煉的隱蛾術呢?
江道禎接着說:“所以從一千二百年前開始,隱蛾的傳承方式變了。隱蛾門術士已絕跡,就變成了隱蛾之物的傳承。”
谷椿:“隱蛾之物能確定存在嗎?”
江道禎:“假設其存在,一切才能得到解釋。你知道隱蛾爲何要叫隱蛾嗎?因爲蛾子會飛,它能從一個人身上飛到另一個人身上,或者從一件東西飛到另一件東西上。
我們爲何找不到隱蛾?因爲我們找到的只是成爲隱蛾的那個人。等我們找到他的時候,隱蛾就可能從他身上飛走了……隱蛾之物也是一樣。”
谷椿深吸了一口氣道:“神器無形,只有其靈?”
江道禎:“謎底已經擺在謎面上!但我們仍然不清楚,這隻蛾子會在什麼情況下飛走,又怎樣去尋找下一任宿主?”
谷椿:“宿主?你居然用這個詞!”
江道禎:“你不覺得這很像一種寄生模式嗎?後世隱蛾沒有修習隱蛾術,卻動用了隱蛾的能力,便會消耗他原本的生命力。
這種現象也是存在的,我有切身體會。”
谷椿突然意識到什麼,脫口而出道:“難道算師之能……”
江道禎打斷他道:“你猜對了!俗話說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之道也就罷了,可天算之道,消耗的卻是壽元。
我雖比你小几歲,在你面前卻可自稱一聲老人家,就是這個原因,其實我的年紀已經超過了你。”
谷椿:“那麼今日……”
江道禎:“今日之言,皆屬人算。”
谷椿長嘆道:“我此前居然不知,否則也不會有事總來找你。”
江道禎:“這是算師之秘,只有算師知曉,你們也有地師之秘吧,不可能告訴外人,哪怕是宗法堂其他的術門長老。
我今天告訴你,是因爲你知曉之後,就不會總拿一些事來追問我。可有些人若知道了,卻可能借此設局,令我虛耗命數。
所以地師大人,你起個誓吧!”
谷椿二話不說當即立誓,絕不以任何方式泄露此秘,同時又則乘機吃了兩個子。
江道禎繼續分析道:“雖不知如何才能得到隱蛾之物,或者說成爲那隻蛾子的宿主,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術士已被排除在外。”
谷椿:“這是當然!當年隱蛾被其他七門術士聯手剿殺,若神器有靈,必不會讓後世術門弟子得到。
但隱蛾術傳承已絕,所以那隻蛾子只能選擇普通人……”
江道禎又打斷他道:“隱蛾術傳承未必斷絕。”
谷椿:“此話怎講?”
江道禎:“隱娘與空兒留下傳承至今,幾乎不可能。但隱蛾之物連隱蛾之能都能傳承,更何況隱蛾之術?
那隻蛾子千年來不斷尋找宿主,應該就是器靈本能,想把隱蛾之術傳承下去。”
谷椿:“可是歷代隱蛾,並沒有人練成隱蛾術啊。”
江道禎:“既然我們找不到隱蛾,就不可如此斷言。有人或許曾修煉,卻不得其門,原因你難道不知嗎?”
對於谷椿這樣的六階術士,其中原因用腳後跟都能想明白。且不說隱蛾之物包不包含隱蛾術傳承,就算有也是極難修煉的古法。
一個沒有宗門資源保障、沒有任何師長指點的普通人,得到這樣的古奧術法,能看懂的可能性有多大?跟別提修煉入門了。
就算存在萬一的僥倖情況,有人曾修煉入門,也很難修煉到更高境界。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得到隱蛾之物便擁有隱蛾之能,這樣的能力誰能忍住不去使用?可是一旦使用隱蛾能力,就會消耗氣血精元,更加斷絕了修煉入門的希望。
谷椿沉吟道:“除非原本就有這樣一個人,並未修習七門術法,又有絕佳根基,還能得到隱蛾之物,更有高人在暗中指點……”
說到這裡,他突然擡頭盯着江老頭道:“你親手製作了那枚掛墜,讓何考隨時佩戴了二十多年,卻又阻止他拜入術門修習術法,就是這個打算嗎?”
江道禎:“看破別說破,這只是人算,至於結果如何,則只能看天算了。關於隱蛾之秘,我還有諸多不解,恐怕只有隱蛾本人才能知道了。”
谷椿:“我能問一句爲什麼嗎?”
江道禎:“就像你來時所說,恰逢其會而已。我是術門長老,隱蛾卻出現在了我身邊,術法殘缺已有千餘年,我也想做點什麼。”
谷椿:“你難道是想讓古時隱蛾重現人間?”
江道禎:“有什麼不對嗎?”
谷椿:“不是不對,而是不夠。”
江道禎:“什麼不夠?”
谷椿:“理由不夠。”
江道禎:“好個地師大人,連我都盯上了!很多事你明明能猜到答案,卻非要來找我求證,那我就承認吧,我也對隱蛾之秘感興趣。
靈犀一脈自古口口相傳,據說隱蛾之能涉及這個世界的終極之秘,這不正是我等的追求?可惜歷代隱蛾的修爲都不甚高,至少沒人能將隱蛾術修到極致。”
谷椿:“一千二百年前,隱娘之亂的教訓還不夠嗎?”
江道禎:“所以不能再重複當年往事,我只是在等待一個能解秘之人。今日所談,也請地師大人切勿外傳。”
說着話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棋盤,“好吧,這盤棋你贏了。”
這盤棋下到現在,確實是谷椿贏了。谷椿站起身道:“只要贏了你一盤棋,就可以對你提一個要求,是嗎?”
江道禎:“你的要求已經提過了。”
兩位長老對視片刻,突然都笑了。
……
兩位長老下棋的時候,何考正在公司上班,卻突然接到棲原市商業銀行打來的電話,說是有一個保管箱已經到期,問他什麼時候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