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吹雨苦生寒,慳澀春光不放寬。
萬紫千紅渾未見,閒愁先佔許多般。
任仲清很不喜歡下雨天,尤其是這綿綿春雨,令人總感覺陰冷溼膩,灰濛濛不見天光。但他喜歡吟詩,尤其是一些寫得不錯,但是冷僻小衆、很少有人讀過的詩。
從小看的神仙故事話本中,那些仙家高人出場時總喜歡來一首,彷彿如此才能配得上高深莫測的身份。
從十八歲那年開始,他最喜歡的一句詩就是“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少年。”
每每心中默唸,越念越有感覺,其中心思想大致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但這句白話已經爛大街了。
他還喜歡另一句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句詩很好,只是太過出名,吟誦的人未免太多了。
雖然不喜歡綿綿春雨,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應該就是這幾天的雨掩飾了他逃亡的行蹤,所以術門的幾位執事尚沒有找到他。
他承認自己是衝動了,一時上頭才殺了金鷺波。
他本以爲神功大成,終於可以爲任家一雪前恥,孰料仍不是金鷺園的對手,不僅捱了一番羞辱,金鷺園還將此事上報術門。
他又捱了師父的訓斥,師父代表宗門告訴他,假如再去找金鷺園滋事,輕則革籍,重則廢去修爲!
他的一腔憤懣無處發泄,隱忍十年,本以爲可以舒張胸臆,不料又遭重擊,金鷺園居然突破了四階,真是蒼天無眼啊。
那自己真的就沒辦法報仇了嗎?其實也未必……金鷺園就算再厲害,也不過是自身的修爲了得,所以任仲清將報復的目標改爲了金鷺波。
當時他還是很冷靜的,仔細研究了金鷺波的活動規律,選擇了一個不引人注目的時機,以至於在場的人誰都沒有發現破綻。
那麼這件事,究竟是做得很衝動還是很冷靜,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
他料定警方不能將自己怎樣,但截脈手這樣的術法,金鷺園應該能看出來……就算猜測是他乾的又能怎樣,有證據嗎?
儘管心中這麼想,冷靜下來的任仲清還是感到後怕,於是跟師父打招呼說自己要閉關,便悄悄躲了起來。
他打算等風頭過去了再說,只要沒有證據,此事便是懸案,大不了將來換個地方修煉,不回家鄉一帶、不再和金鷺園打交道便是。
但這件事鬧大了,宗法堂派了三名執事來調查,居然發了江湖令!
所謂江湖令,就是給全體術門弟子下的命令,誰都有義務協助宗法堂,要麼直接將任仲清拿下,要麼提供任仲清的行蹤線索,敢隱瞞、窩藏者,也要受到宗法堂處罰。
這是一張天羅地網啊!
心盤門三階旅行家,當然是野外生存的高手,在荒山野嶺中能潛伏很久,也擅長在人煙都市中藏匿,同樣也能令人難以察覺。
可是這次來調查此時的是三名五階術士,其中還有心盤門的五階江湖人,很快就找到了他的藏身地……任仲清不得不開始逃亡。
但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逃,所謂雁過留痕,行動越倉促,被追蹤到的可能性就越大,難道一輩子就躲在深山絕跡中不冒頭?
就算是那樣,恐遲早也會被找到……就在這個時候,他卻莫名接受到一道神念,不知那位前輩高人暗中指點他,去棲原找一個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
今年春旱,就連山桃花都開得有些窘迫,假如再不下雨,恐怕就要影響春耕了。
春天沒有雨水,在過去的農耕年代,可能就意味着一場災禍。還好終於下雨了,綿綿細雨一連下了好幾天,令何考想起了爺爺喜歡唸的兩句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何考的父親雖然是開裝修公司的,但很早就去世了,爺爺是個木匠,但也是村裡的農民,他小時候家裡也分了田。
就算如今技術進步了,種地還是要看天時,雨水很重要,人工灌溉不僅受水源條件限制,而且成本比較高,有時候種幾畝菜,賣的辛苦錢還不夠回本。
這天難得準點下班,天色尚早,何考冒着綿綿細雨走回芝麻公寓,那裡是一箇中轉地,他每天下班都是先到公寓,儘量不露出破綻。
因爲路不遠,所以何考也沒打傘,更沒有以術法撥開雨絲,他還挺喜歡這種感覺。路邊的綠化帶中種的美人梅,葉子剛吐芽,但花開正好,沾着雨珠顯得格外嬌豔。
古人有詩云——
曲盡江山換馬裘,美人梅下引風流。
蘭舟未解朱顏緊,幽怨難辭釵鳳留。
這首詩何考倒是沒讀過,此刻他想起的是小時候學過的另一首詩——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
春雨過後,山裡能冒出不少新筍吧,週末可以薅些回來做菜……正在他這麼想的時候批,看見迎面走過來一個人,登時吃了一驚!
因爲江老頭給他留下的神念心印,何考立刻就認了出來,此人正是宗法堂發江湖令公開追緝的任仲清。
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難道是衝自己來的?怎麼辦,動手嗎,對方可是精通截脈手、最擅鬥法的旅行家,自己未必是對手啊,況且這裡是鬧市區……
術門嚴令禁止在鬧市中以術法爭鬥,因爲那不僅會暴露術法之秘,更容易波及無辜。
何考很緊張,卻見任仲清停下腳步,向他拱手道:“請問你就是何考嗎?”
還真是找自己的,何考答道:“我就是何考,你是什麼人?”
任仲清:“江湖淪落人,冒昧而來,是向你求助的。”
何考:“向我求助,我能幫你什麼忙啊?”
任仲清:“聽聞入微門弟子武巖駿曾蒙受不白之冤,被人污衊觸犯了共誅令,是你救了他,而且還幫他洗清了冤屈,必是急公好義之人……”
何考皺眉道:“打住,打住,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這番話很不對勁,因爲谷長老有過交代,要把何考從武巖駿的事情裡摘出去,知情者李修遠、蕭光年、錢固然、武巖駿也都承諾不會說。
而且此事尚未對外公告,被宗法堂通緝的任仲清怎麼會知道?
任仲清:“既然師弟不想承認,我也就不多說了。”
何考:“什麼師兄師弟,誰告訴伱這些的?在馬路邊拱手,莫名奇妙說這些話,你看的是哪部戲,在念臺詞嗎?”
任仲清:“有高人前輩以神念傳訊,指點我來找你。我正面臨生死危局,那位高人告訴我,只有向你求助,纔能有一線生機。”
這話就更不對勁了,掌握神唸的高人,那至少也得有六階修爲,是長老一級的人物了。什麼樣的高人,能告訴任仲清這些,還指點他來“求助”?
任仲清正被宗法堂追緝,難道此事另有內情,他是被冤枉的?
可就算任仲清有冤屈,那等高人自可幫他調查清楚,然後告知宗法堂,有必要讓他來找何考嗎?
何考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這事簡直莫名其妙!就算是他本人遇到武巖駿的事,首先也是向長老求助啊。
更可疑的是,那位高人還對任仲清說了武巖駿的事。知道何考身份的,只有江道禎、李修遠、谷椿這三位長老,他們都沒道理這麼做。
難道是另一位術門高人,有意通過任仲清來試探的?
何考:“什麼人?對你說了什麼?我咋一句都聽不懂呢!”
任仲清:“你我也不要站路邊淋雨,能否借一步說話?”
何考看了他一眼:“那好,你跟我來吧!我原本還有個飯局,先打聲招呼不去了。”
他當場掏出手機給錢固然發語音道:“我這邊有點事回觀流小區了,有個江湖上的朋友過來,我得招待一下。
你那邊的飯局就不去了,也幫我跟小衛、老李他們幾個打聲招呼,實在抱歉啊!”
何考叫了輛車,把任仲清帶到了觀流小區,先將此人穩住再說。他今天與錢固然根本沒有約飯局,相信老錢看見留言應該能反應過來吧。
芝麻公寓、浦港鎮老宅都不是合適的地方,觀流小區居住密度低,毗鄰大江、旁邊是觀音山公園,倉促之間就選那裡了。
至於任仲清,見何考儘管在公開場合裝傻,但還是願意與他借一步說話,也不禁心中暗喜,看來那位前輩高人的指點果然沒錯。
聽說何考是某位長老的秘傳弟子,門路通天,說不定還真有辦法幫到他。
何考進門後只想拖時間,又從網上下單買了魚,對任仲清道:“你如果不想說自己是誰,我也就不問了。有什麼事能說的,你就先說什麼事。
還沒吃飯吧?我也沒吃,做一道魚膾,邊吃邊說吧……”
所謂魚膾,是一道功夫菜,將魚肉剔骨切成薄片,古人是生吃的。現代人比如何考,稍微改良了一下,在清湯火鍋裡涮熟了蘸料吃。
之所以吃這個,就因爲費功夫啊,蘸料也是何考親手調的。
在大客廳裡擺好小桌,終於吃到嘴之後,任仲清嘆道:“師弟真是好手藝,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吃過一頓安穩飯了!”
何考:“我不是你師弟,也不認識你,有事說事。”同時心中暗歎,可惜沒機會下迷藥啊。
誰能沒事上班還帶着迷藥,他也不可能去別處取來,既然是有人想試探,何考就不可能在這種時候使用隱蛾之能。
就算有迷藥,他也不清楚任仲清的深淺。對方也是掌握了神識的三階術士,可能也修習過類似鑑毒術的術法,當面下藥實在太冒險了。
還好任仲清沒等何考再追問,便主動說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