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彎月低垂。
頤祥腳步匆匆踏入正陽宮,在殿外輕喚了兩聲,才喚醒沉思中的晉西晟。
晉西晟淡淡問:“何事?”
“太后命奴才傳話,請皇上去華芍宮看看錦妃。”
“錦妃怎麼樣了?”
“太醫說……”頤祥遲疑了瞬,心中不由嘆息,“錦妃腦部受到重創,今後恐怕是再難醒過來。”
晉西晟微怔,不由惋惜,回首朝寢殿的方向望了一望,她大概已經睡了吧。“朕不過去了,你吩咐下去,一定要全力醫治錦妃。對了。”俊眉一蹙,他質問,“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故?”
“是念婉儀。”頤祥微頓,還是忍不住道。
晉西晟徒然憤怒,想起念爾的阻攔,恐怕念爾早已知曉他與清宛的事,卻不稟明,這般歹毒的心腸,他真是後悔怎會寵幸這樣的女人。
“處死。”
冷漠的寥寥字句,不帶一絲感情。
頤祥心下一震,他曾經親眼瞧見天子萬般寵愛念爾,今日,卻什麼也不同了。果真是伴君如伴虎,但他也只敢在心中猜想與感嘆,自然恭敬領命,便欲退下。
卻聞殿內深處傳來聲音,同樣的冷漠,不帶情感。
“慢着。不許處死念爾。”
晉西晟微微一頓,轉眼去瞧清宛,清宛卻不瞧他,只徑自走出,在他身前跪下。他驚愕,好似利刀剜心般難受。
“臣妾求皇上放過念爾。”
她居然向他下跪,她居然自稱臣妾,她與他之間,何時已經有了這樣的相敬如冰!
“爲什麼?”
清宛低眸,目光絲毫不在晉西晟身上停落,“因爲臣妾不想紀氏再斷後路。”
紀氏,紀氏,他瞬間已經明白,難怪啊,難怪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張臉,想到先帝與姚貴妃和紀嘯則之間的流言,他不得不面對這現實。
但,念爾已經是皇家的恥辱。想到自己寵幸的竟然是她的親生姐妹,竟然是父皇貴妃的女兒,他便厭惡,便難堪,便氣極。
可是,那是她的要求,她在求他。
吼間乾澀,他艱難開口,“朕答應你。”他也自稱了“朕”,他與她之間,已經不再如從前了!
他背過身,不願再瞧她俯首的身姿。他冷冷對頤祥吩咐,“將念爾囚禁在清輝堂,沒有允許,不得踏足。”
他已經仁至義盡,他感覺挺直的脊樑發軟,那般地疲憊。可是,他卻不敢放鬆,在她面前,他不敢。
“錦妃病危,請皇上容許臣妾去看望。”
她去看望,
那定會落入母后手中,母后的手段他不清楚麼?若她踏出這正陽宮,他或許再亦見不到她了!
“你身體尚弱,修養些時日再去。”他仍背對着她,但卻知道她還跪在地上,還沒有起身,“你起來說話吧。”
“臣妾謝皇上。那請皇上前去看望錦妃。”她的聲音仍是宛轉好聽呢,卻已經沒有了感情。
再亦忍不住,他終於轉回身,面對着她,踱步到她身前,俊美的臉龐扭曲得痛苦,她卻仍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你非得用這樣的語氣與我說話麼,你非得讓我難受,讓我不快麼?我已經擬好了詔書想要全國貼榜去尋你,我費盡心思滅掉紀氏,一爲奪權,二卻是爲了你。你爲何要這般對我,遙兒,清宛,你不難受麼,你不難受麼?我沒有辜負你,我晉西晟一絲一毫都沒有辜負你,只是我從不知你就是我的皇后,我不知你早已在我的身邊……”
她沒有表情,眼眶卻溼熱一片。是啊,他沒有錯,他也沒有辜負她。她心裡清楚的,她心裡懂的,他愛她,一直愛她,甚至在得知她就是紀氏之女以後,仍然愛她。他沒有錯,她也沒有錯,錯的是命運,錯的只是命運。
然而世間能有幾個人可以改變命運,逃過命運。如果一切可以從頭開始,她會選擇不愛,不遇見。又或者,那一次風雪之中的相遇,她答應跟他走,不與他斷絕關係兩相分飛,或許便不會是這樣。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發生了的已然發生了。誰來改變呢,他麼,她麼?
她能夠當作若無其事地再與他相愛相守麼——不能呵,她不能呵!
“元城一役,哥哥是怎麼死的?”她問。
他失望,她面上的冷淡,讓他心疼。他想,真的已經回不去了。
“何必再追究這些,紀氏十族,你不是已經明白了麼。”
她臉色煞白,緩緩擡眸,望着他沉穩俊逸的面龐,心在流血。他沒有正面回她,更用紀氏十族來刺激她。
大晉五百多年的歷史裡,最大的刑罰便是誅九族,而他呢,面前這個人,這個俊逸高傲的帝王,這個她心心念唸的愛人,卻用了誅十族這樣狠烈的手段對待她,對待他的妻子,他的皇后。她想起江南水鄉的表姐,想起表姐與表姐夫的舉案齊眉,想起那個三歲的小小孩童蹣跚着奔到她的懷抱,甜甜地叫她表姨。從此後,她再也看不見表姐了,再也看不見她可愛的表侄。
他多殘忍,她愛的這個人,多殘忍。
她想起了父親的死,五匹烈馬邁蹄狂奔,那般殘忍地戕害了父親。她恍惚聽見父親的肢體重重摔落地上的聲音,他讓她親眼目睹
父親的慘死,他讓她深深體會無能爲力的悲涼,他讓她的舉目無親那般地刻骨銘心。
他是誰,他是大晉的帝王,是她的丈夫,她的愛人。
他真的是她的愛人麼?
她定睛望住他,猛然間衝向一旁的妝臺,抓過籃中的剪刀,狠狠向他衝去。
他本能地伸手,輕而易舉便握住了那即將刺入他心臟的剪刀。
他琥珀色的眼眸是那般地震驚,那般地痛苦。他一點一點地用力搖頭,不願相信,卻不得不相信。
他的手握住了剪刀,她使不上力。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無能無力的那份悲涼,可是在她痛苦的瞬間,他卻放下了手,緩緩而又疲憊地垂下手。
她愕然,那隻從前握過她的手此刻在流着血,那隻從前深情地在她每一寸肌膚上繾綣停留的手在流血。
紅色的鮮血滴答滴答地流着,明明很是輕微的聲音,卻打破了她的思緒。
他緩緩開口,他說:“如果這一刀可以換回紀氏十族的命,我願意。”
她失神地望着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爲什麼他不躲,爲什麼他不躲。
她又去望自己手中的剪刀,尖細的刀刃還有他殘留的血,紅色的血,紅得奪目。
她緩緩低眸,腳下,她與他之間,隔着一道血跡。
——那是一道鴻溝,他與她永生都跨不過去的鴻溝。
力氣在瞬間被抽空,手中的剪刀哐當落地。她不敢,她不願,她不想。那是她愛的人呵,也是她不能再愛的人吶,殺他麼?不,她寧願她親手殺了自己。
可是腹中好痛,胃裡翻江倒海。她扶住屏風不住地嘔吐,她難受,好難受!
他瞬間便想上前來拍她的背,但只邁出一步,腳卻生生定在原地,定在那一灘紅色的血跡中。
他就這樣眼睜睜望着她不住地嘔吐,沒有上前,不敢上前,不能上前。他想,他的腳已經踩到了血,他的身上,手上都已經沾滿了血,又怎麼敢再與她親近呢。
他想,他這樣想。
他轉身,輕輕地,緩緩地,卻又沉沉地邁出了殿。
她不住地嘔吐,卻又吐不出任何東西。她的腹中,有着與他的孩子呢!
她聽見他走出殿去了,她聽見他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響起,“皇后禁足,沒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踏進正陽宮,違者——斬。”
他將她禁足了,她心裡想,他忌憚她了罷。
他心裡想,只要她不出這殿門,太后便奈何不得她。
可是,她卻不知他的這一份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