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清宛淺淺蹙眉，側身躺在榻上。本想午睡，卻恁是睡不着了。輾轉翻了個身，卻聽晚晴急急忙忙，不顧禮儀衝進殿來。
清宛聽見動靜，睜開眼睛，見晚晴深深望着自己，嘴中囁嚅，已忘了行禮。
“娘娘……紀氏沒了。”
腦中轟轟直鳴，清宛大驚失色，猛然起身，卻站立不穩，忙扶住雕欄，“什麼，什麼——”
什麼叫做紀氏沒了？
她突然感覺胃中很是噁心，一陣翻江倒海，俯身去吐，卻什麼都吐不出來。
晚晴這才緩過神，忙上前替她拍着背，眼中亦極是不忍，“皇上下令將紀氏滿門抄斬，誅十族。宰相大人現已在獄中。”
清宛臉色煞白，眼前一黑，在晚晴的攙扶下極力站穩。
滿門抄斬，誅十族，十族！晉朝數百年曆史，滔天大罪亦是誅九族，而紀氏，竟是誅十族，十族！
淚在瞬間決堤，落滿一臉，她竟不知。
她猛然衝出殿去，“我去求皇上，我去求太后，我有皇嗣，我懷着皇嗣……”
“娘娘。”晚晴忙拉過跌跌撞撞的清宛，頃刻跪在清宛身前，服侍了清宛兩年，清宛待宮人本就寬容，她心中自然是替清宛不值，替清宛可惜的。她猶豫了一瞬，遲疑開口，“娘娘，娘娘，皇上下了令，您不能出宮。”
清宛目不轉睛，目光早已沒了焦距。狠狠往後跌去，幸得晚晴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頃刻，殿外亦響起尖細的聲音，“紀氏之女接旨。”
她驀然擡首，紀氏之女，呵——她已經被廢了！
她一步一步，緩緩步到前殿，那趾高氣昂的太監斜睨着她，那是太后的忠僕李公公。
清宛跪在殿中，透過眼中淚光，能朦朧地瞧見光可鑑人的地面上自己的身影，疲憊，痛苦，無能爲力。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罪臣紀嘯則所犯之罪天不容赦，法不容情，故廢后位，賜鴆酒，命紀氏之女三日後攜龍裔平祖宗恚，欽此。”
皇帝制曰，竟是皇帝親手書寫的聖旨。大紅硃砂的字跡啊，她不願去看，沉沉擡手去接，目光空洞無神，“敢問公公，我腹中龍裔沒有一絲的錯，爲何容不得他……”
李公公居高臨下，蔑然輕笑，“我不過是個公公罷了，
何須昔日皇后行此大禮。這是皇上做的主，我從何知道，若是娘娘有本事，何不自己去問皇上。”
李公公轉過身，腳步悠哉，堆着一臉笑意離去。
清宛仍怔怔跪在殿內，想起昨日伊蝶的話，清宛，你要堅強。
可是，她能夠堅強嗎？
紀氏十族吶，那天子竟將父親的門生亦算作一族，這十族，是上千條人命——
她腹中的孩子也不得救了，她想起他，她的曦，她的心像被魔鬼的大手撕扯，流血地疼。
她緩緩起身，手沒有一絲力氣，那聖旨亦攤落地上。她環視這富麗堂皇的宮殿，這是一個金絲牢籠，她曾經那樣厭惡這裡，渴望着離開。而如今，她也終將離去了。
——卻不是以她渴望的方式。
她渴望的方式是什麼呢？她想起他的話，待他完成手中大業，待天下歸心，他便會迎娶她。可是，如今天下歸心，卻正是她命喪之時。
紀氏，她明明很疼，卻又笑出了聲。從嫁入皇宮那一刻，她就已經明白會有這樣的一天，只是不曾想過，這一天來得這樣快，來得這樣決絕慘烈！
上千條人命，她又緩緩流下淚，她好無力，好無奈，她救不了這無辜的替代品。
晚晴與石頭在她眼前急急打轉，他們的脣一張一合，她隱約聽見，原來是前朝中書令的女兒告發了父親，說父親當年用卑劣手段誣陷了中書令，以致中書令沈氏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沈氏，沈氏，她恍惚聽見石頭在道，那沈氏女兒爲表決心，當場觸柱而亡，那沈氏女兒叫沈迭伊。
她腦中驀然閃過白光！
“清宛，我的名字叫沈迭伊。”
……
腹中猝然如刀在絞，一波一波的疼痛襲來，她臉色煞白，冷汗從周身冒出。
伊蝶，沈迭伊，沈迭伊……
她最最親近的伊蝶，原來就是沈迭伊。
她步履慌亂，在殿中跌跌撞撞地輾轉。她不願再聽石頭與晚晴說話，可是他們卻喋喋不休， 卻聲聲不止。
沈迭伊當場觸柱，皇上震怒不止，下令嚴厲徹查，牽扯出父親十多年無數的罪狀。父親早有防備，命手下門生速速攬權，可父親卻押錯了注，手下信任的門生半數都已是天子安插的人。而父親的最後一搏也慘敗告
終，父親的八十萬大軍絲毫抵擋不住京畿十面埋伏，琉球與晉軍雙面夾擊，血染這一場午門之變。
她的小腹好痛，如刀在絞，她再也忍不住，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便再聽不見晚晴與石頭的話了。
她陷入沉沉的睡夢中。
錦年閣的凌霄紅遍了深苑，她一身白衣在苑中信步，整個相府只有她一個人，空曠而寂寥。她輾轉行走，想去找父親，找母親，找哥哥，可是她跑遍了整個府院，亦不見一絲人影。
她氣喘吁吁地停下，擡眸間，卻見他偉岸的身軀立在她身前。她喜不自勝，朝他跑去，而他與她之間卻突然橫出一條紅色的深河，生生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錯愕地搖頭，任她如何努力，她也跨不過去。
而他，靜靜站立，不言不語，仿若沒有生氣。
她猛然睜開眼睛，晚晴一臉焦急與欣喜，“娘娘，你終於醒了！”
她癡癡地朝殿中四望，空曠的殿中只有晚晴守護在她身側。
“只有你一個人？”
晚晴遲疑了一瞬，怕清宛身子受不住，但瞧清宛一臉詢問，也不再隱瞞，“奴婢與石頭還在，其他宮人都在各自屋內，不來伺候。”
心中自然瞭然，她能預想到，沒有多大的驚訝，轉了轉眸，望着晚晴一臉的擔憂，她想，竹薇與臨風在一起，她相信臨風會照顧好竹薇。而晚晴與石頭，他們總歸對她是真心的。
她命晚晴把石頭叫來，對着兩人沉吟開口，“你們去華芍宮，求錦妃收留你們。”她想左碧武定會幫她這個忙的，若她不爲晚晴與石頭安排去處，他們說不定亦是陪葬的結局！
晚晴與石頭自然是臉色一變，皆急急回她，“奴婢們怎能丟下娘娘不管。”
她閉上眼睛，“這兩年來，除了竹薇，便你們二人忠心待我。實不相瞞，竹薇並沒有死，她鍾情臨將軍，我便成全了她。現在，若我不爲你們安排後路，你們定是必死無疑。我已經不是娘娘了，你們若還當我是主子，便聽我的話，馬上離開。”
二人千般不願，但清宛執意如此，冷臉厲喝。晚晴與石頭終是含淚而去，幾步一回頭，皆是不捨。
清宛怔怔躺在榻上，睜着空靈的眼睛望着牀幃，直至夜幕降臨，直至旭日東昇，手輕柔地護在小腹上，徹夜無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