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一夜未眠,天還灰濛濛未亮,清宛便已早起。
竹薇與晚清還在睡着,清宛一人獨坐鏡前,望着鏡中年輕卻又疲憊的一張臉,心便更加悲傷。
靜坐許久,竹薇纔打着哈欠進殿,瞧着清宛早已起來,不由一詫,“娘娘怎麼起得這麼早。”
清宛未有回答,竹薇心中自然明白,淺淺一嘆,便去打水給清宛梳洗。
不一會兒,晚晴來道:“太后召見娘娘,還請娘娘梳妝好了便去。”
清宛前去寧容宮,不知太后何意。
步入殿中,見中央那雍容華貴的婦人,清宛福身行禮,“臣妾參見母后。”
太后對紀堯之事一翻慰問,才道:“明日你出宮回府一趟,替大晉爲紀堯祭拜。”
清宛一詫,不想太后宣她前來竟是爲此,忙作了答謝,“臣妾可否多呆一日,臣妾想爲哥哥在佛前祈福。”
太后頷首同意,又道:“聽欽天監道,這一月暴雪將至,待回宮後,你便不必輕易踏出宮門,免得又如你現在,傷了筋骨。”
心下一怔,清宛垂首道謝。
踏出寧容宮,竹薇不覺歡喜:“那老太婆竟關心起娘娘了,還擔心娘娘傷了筋骨。”
晚晴擺首,望一眼竹薇:“你是笨蛋,太后是給娘娘下了軟禁之令。”
竹薇忙掩嘴驚呼,擡首望住坐在肩輿上的清宛,不禁替清宛疼惜。
因爲膝蓋摔傷嚴重,清宛不得坐了肩輿前來。清宛淡然一笑,“晚晴,你好像很是瞭解太后。”
“奴婢……”晚晴沉默一瞬,“今後出宮恐是不易,娘娘,奴婢想此刻去暮寧宮一趟,看望我的姑姑,還請娘娘成全。”
經歷上一次的風波,清宛漸漸看重晚晴的穩重,正陽宮多是晚晴與莫扇打點。清宛微詫:“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怎會有姑姑身在那冷宮中?”
“奴婢的姑姑……是先帝的貴嬪,姑姑在慕寧宮飽受悽苦,全是敗太后所賜。”
清宛一驚,不想晚晴竟是這樣的身份。“那你的姑姑可否知曉姚貴妃的事情?”
不想晚晴一語道來,更驚得她失了言語。
晚晴的姑姑竟是姚貴妃的婢女!
清宛當即下了肩輿,在竹薇與晚晴的攙扶下步去暮寧宮,她想去看晚晴的姑姑,她想知道姚貴妃的事情。
越近暮寧宮,便更覺四周冰寒的氣氛越濃。
行到門口,晚晴扶清宛小心踏入,上一次見的老婦又上前來,見着晚晴,本欲招呼,但見清宛,不由一怔。
晚晴忙上前去,“李掌事,我與主子來看望姑姑。”
李掌事見着清宛亦不行禮,只問,“你的主子是何身份。”
晚晴遲疑一瞬,朝清宛望來,見清宛頷首,才道:“是中宮。”
仿若這暮寧宮中沒有主僕一般,李掌事仍是沒有行禮,不卑不亢,轉身便去忙別的事情。
晚晴對清宛道:“娘娘別介意,李掌事雖表面冷淡,心底卻是極好。”
清宛
擺首,她上一次亦見過這李掌事,印象不差,自然不會往心中去。“進去吧,我亦想見見你的姑姑。”
踏進裡院,絲毫不見宮婢奴僕,這冷宮果真是真正的“冷”,沒有人氣!
晚晴輕易擇了一間院門,推門便道:“姑姑,晴兒來看您了。”
清宛聽見裡面傳來婦人的歡喜聲,踏進房門,見那婦人甚是熟悉,仔細一想,才察覺是上一次在暮寧宮望見的那個嘶聲咒罵太后的婦人,她竟然就是晚晴的姑姑。
婦人乍一眼瞧見清宛,一怔,猛然往牆壁靠去,嘴中喃喃道:“貴妃娘娘,貴妃娘娘,不是我害你,是李泱黎害的你……”
清宛一怔,這婦人竟將她當做姚貴妃了麼。
晚晴眼中擔憂,忙柔聲安撫,“姑姑,姑姑,她是現在的皇后娘娘,不是姚貴妃。”
婦人愣愣盯着清宛瞧,許久,才落下一口氣,“不是貴妃娘娘。”
晚晴一面將婦人扶到牀榻休息,一面對清宛道:“娘娘恕罪,姑姑失禮了。自從進了冷宮,姑姑的神智便時好時壞。”
清宛上前了些,見婦人不再瘋言,對婦人道:“姑姑有禮了,我想請教姑姑一些事情,不知姑姑可還記得。”
婦人一怔,望了望清宛,又轉頭去望房中唯一一面銅鏡,她怔怔瞧着鏡中已漸蒼老的自己,再一望清宛,沉默了片刻,對晚晴道:“你們先出去吧。”
晚晴微怔,不想姑姑此刻竟如此清明。
待屋內只剩了清宛一人,婦人才道:“坐吧,你是先生的女兒。”
先生?見清宛一疑,她又道:“紀先生的女兒。”
心上一震,清宛坐在牀沿,望住這衰老的容顏,疑惑道:“您怎麼知道呢?”
“你的眼睛與先生很像。”
“姑姑還知道我的父親?”
“我是姚貴妃的婢女,自小跟在姚貴妃身側,先生與姚貴妃青梅竹馬,我們三人早已是舊識。”
聽婦人這樣說,清宛心中急切,她能感覺有什麼就快要浮出水面,心頓時緊張。
她心中有許多疑問,正欲開口,婦人卻已陷入沉思裡,娓娓自語,不再看向清宛。
“貴妃與先生本是指腹爲婚的姻緣,貴妃十七歲時,紀家送來聘禮,只待正式成親那日。
一日天氣甚好,先生相邀貴妃駕言出遊,碧草淺花裡,貴妃興致高起,跳起了舞來。卻不想……”
白雪寂靜無聲,簌簌落下。清宛推門走出,對晚晴道,“你陪陪你的姑姑吧。”
她倚着竹薇的攙扶緩緩步出暮寧宮,一步一步踩在雪地裡,只覺周身冰寒。
那個故事,那個害得一切如此的溫婉女人的故事,在她腦中盤旋,久久不能淡去。
姚宛如在碧草淺花裡起舞,被微服出訪的先帝遇見,那一次遇見,改變了那個溫婉女子一生的命運。
憑空而降的一紙詔書,將即將成爲狀元夫人的姚宛如召入後宮,封貴妃,賜無盡榮華。驚得滿朝譁然,先帝爲堵悠悠之口,將
丞相長女賜給紀嘯則。從此,開始了母親一生的不幸生活。
姚宛如一心鍾情父親,任先帝如何寵幸厚愛,終是不再展露任何笑顏。奈何先帝是癡心人,他不餒不棄、溫言軟語,姚宛如開始隱隱心動。一次出巡,倭寇暗箭射來,先帝顧及姚宛如的安危,竟不惜以身擋箭。正是那一箭令姚宛如身心相許,終於接受了先帝。
但父親豈能甘心,他屢次暗中冒險會見姚宛如,初時,兩人相見都是淚眼朦朧。但自姚宛如接受了先帝,又已有了與先帝的孩子,便婉拒了父親,讓父親一心對待母親。可父親難捨這段感情,不惜將姚宛如灌醉,兩人終是有了一夜情緣。
姚宛如醒來之際,愧對先帝,一心求死,卻被先帝所救。先帝心思何其敏銳,瞬間便已洞悉所有事件,怒氣沖天便要斬殺父親。
但姚宛如真的是心善如水,縱算父親如此傷害了她,她仍是苦苦哀求先帝放過父親。
雖然父親僥倖逃過一劫,但明白先帝已經知曉此事,不由暗中積累兵權政權。
先帝深愛姚宛如,本欲將此事淡忘,但姚宛如卻懷上孩子,便是今日的念爾。先帝讓姚宛如打掉孩子,兩人重新開始。姚宛如心疼骨肉,怎會聽從先帝安排。就這樣,她執意要生下孩子,與先帝之間不覺漸生隔閡。
先帝整日酗酒,寵幸其他妃嬪,無意間寵幸了姚宛如的隨嫁宮女碧水。姚宛如知曉後,不忍委屈了親如姐妹的碧水,她求先帝冊封碧水,然先帝只當醉後失行,自是不計心上,但姚宛如執意要先帝冊封,兩人再因此事發生矛盾。
姚宛如生下那嬰孩後,便讓碧水將孩子交由信任之人出宮撫養。然而先帝視孩子爲眼中之刺,暗中派人捕殺。碧水爲躲避先帝對嬰孩的追殺,只得命人在後宮之中尋了僻靜之地,暗中照顧嬰孩。
後宮之中有心人何其多,適時又逢仁黎太后以碧水腹中孩子要挾,令碧水仿照姚宛如的筆跡,寫下對父親深情未了的書信。又引母親“無意”瞧見,向閨中密友哭訴,密友無意道破,傳進先帝耳中,引起軒然大波,先帝下令賜死父親。可父親早已積累重權,先帝輕易亦動不得父親。
先帝將愛化作無視,忍着心痛對姚宛如不理不聞。
而姚宛如與先帝的太子染上重疾,瞬間離開人世。終至姚宛如心結難解,留下絕筆信,飲鴆自盡。
父親驚聞消息,悲慟不已,一心認定姚宛如是先帝賜死,對皇室漸起仇恨之心。
而先帝,瞧見絕筆之信,字字刺骨,字字深情。先帝終日自責,含恨而終。
這一段情仇糾葛,這一段生死絕戀,清宛感動,亦疲憊嘆息。
她曾經是恨的,恨這個名喚姚宛如的女子,可是得聞她的故事,她卻開始替姚宛如可悲。縱算這一生有癡心愛戀她的兩個男子,姚宛如亦是不幸的。
她開始替母親惋惜,她開始恨父親,恨父親如此卑劣地對待他心愛的女子,恨父親如此殘忍地對待母親。
可是,那是生她養她的父親啊,她真的能恨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