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平安夜,白皚蕭出院了。
他並沒有立刻跟着鄭唐衣回去,而是拽了尚佳軒去商場。
聖誕節前的氣氛在寒冬裡鼓鼓脹脹得被各大商家極力渲染
。四處可見琳琅滿目的聖誕樹和臃腫笨拙的商場人員假扮着聖誕老人。
白皚蕭在一處兒童主題商場示意停車:“佳軒,你說給3週歲的女孩要買些什麼禮物好?”
“這太好選擇了吧。娃娃,裙子,漂亮的首飾。話說你是要買給誰?”尚佳軒將車子停穩後,扶着白皚蕭下來。
“阿豪的女兒啊,她是平安夜生的,這幾年每到聖誕節我都跟他們一家人在一起。”白皚蕭道:“明年開春她就要上幼兒園中班了,我許諾過給她買一個帶着蝴蝶翅膀的書包。可惜當時只是隨便哄她的,那種款式的書包我還真沒見過…”
尚佳軒緊抿着嘴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白皚蕭走進商場,成排的店鋪呈現着五彩繽紛的貨色:“小姑娘精得很,一點也不像她那個神經大條的老爸。”
尚佳軒依然緊跟在白皚蕭的身後,繼續沉默。
“阿豪對龍行社的上心程度比我更甚,但天大的事都不會耽誤給小雅過生日的——”
“小蕭…”尚佳軒終於叫住他:“其實…”
“其實阿豪他只是這段時間太忙了對不對,他應該已經在家爲小雅準備生日…你們一定告訴他我今天出院了對不對…所以他在家等我過去…”白皚蕭停住腳步,像是說給尚佳軒聽又像是在喃喃自言自語,尾音卻呈現出了帶着恐懼和沙啞的顫抖。
尚佳軒貼近他的身後,伸出手臂將他慢慢扳過來,看見他一雙眼裡有些泛紅。
“小蕭…對不起,我——”
“你別說!”白皚蕭咬緊了嘴脣,忽然失控得大叫一聲:“我求你別告訴我…讓我給小雅買禮物先…”
“陳豪死了,小蕭…已經五天了,你早晚都要知道的…”尚佳軒捏緊了拳頭,在人潮涌動中喊出了白皚蕭一直有所察覺卻決計不願面對的真相。
白皚蕭立在原地,將頭竭力向上仰去。這樣大動作得筋骨拉伸讓他背上的傷開始刺痛,但卻能讓眼淚沒那麼容易掉下來
。商場的棚頂金碧輝煌,大人們孩子們在各層電梯上嬉笑歡樂。白皚蕭輕聲道:“你是在告訴我,小雅再也見不到她爸爸了是不是?”
“小蕭,我知道你很難受。陳豪…是被一槍打中了後腦,沒受多少苦…”尚佳軒以爲這樣說多少可以給他一點點慰藉。
“是誰做的?”
“不知道…警察說,是遠程狙擊。”尚佳軒說謊的時候會心虛,卻不得不硬着頭皮瞞下去。
“弟兄們都知道了?”
“是,我跟幾個分社長商量過怕影響你身體恢復所以大家都瞞下了。”尚佳軒扶住白皚蕭的肩膀:“小蕭,節哀吧。”
白皚蕭來到停屍間的時候墨龍堂的五位分社長都已在等候了,氣氛雖然有些訝異但當衆人看到白皚蕭露面之時,臉上的神情多少帶了些輕鬆。
“蕭哥…”
“蕭哥你還好吧…”
白皚蕭衝他們點點頭,便走進了警局的刑偵科,負責陳豪案件的警官跟他大致講了一些情況。
警方的態度是鑑於陳豪黑道大哥的身份,這起案子很自然地被定性成了黑道尋仇。白皚蕭什麼都沒說,他拿回了陳豪當時身上所攜帶的所有遺物——一個手機,一個皮夾,一串鑰匙以及一枚據警察說是他死時緊捏在拳頭裡的一顆鈕釦。經證實,這顆鈕釦是從他自己的西裝袖子上扯下來的。法醫的解釋是,遭到致命傷的被害人在死亡之前往往會遭受到巨大的痛苦,扯壞身上的衣物,周圍的裝飾等都是常見的狀況。
“佳軒,叫阿豪的家人過來簽字吧。她們也等了我好幾天了…然後吩咐內務籌備一下葬禮,另外——”白皚蕭皺着眉頭低聲呻吟了一下。
尚佳軒很是緊張:“怎麼了小蕭,是不是傷口痛?”
白皚蕭搖搖頭:“另外,無論如何,小雅的生日還是要過的。送我過去——”
陳豪的家在市中心的一棟高級公寓的頂層,白皚蕭按門鈴的那一刻心痛不已,他清楚再也不會看到一個可愛的小姑娘一邊光着腳一邊爸爸爸爸得叫着跑出來
。
新喪夫的少婦精神狀態可想而知,白皚蕭連自己都安慰不好又談何去安慰家屬呢。他看着桌上冰冷的小塊蛋糕和陳嫂憔悴的臉龐,千言萬語都堵在心房。小雅一臉茫然得望着窗玻璃一會跑過來問一句:“白叔叔,我爸爸怎麼還不回家?”白皚蕭摸摸她的頭,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孩子太小,實在不忍讓她那麼早就理解死亡。
白皚蕭爲小雅買了一隻淡藍色的書包,在書房裡借來了她的蠟筆親自畫上了一對惟妙惟肖的蝴蝶翅膀:“小雅——來背上看看,喜歡麼?”
女孩抱着生日禮物快樂得像個天使,她媽媽坐在一邊悽悽得看着,最後緩緩地面向白皚蕭:“兄弟,你跟嫂子說實話…誰害了阿豪?”
“對不起…”白皚蕭嘆了口氣道:“這段時間我一直住院,墨龍堂上下都是阿豪親歷打點…我真的還沒有兇手的線索。但嫂子放心,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會找出兇手爲阿豪報仇的。”
“兄弟你誤會了,”陳嫂搖頭含淚道:“不是嫂子說話難聽,阿豪混道上的,我不是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但小雅還這麼小。我是想,如果阿豪真的攤上了大事,我想帶着小雅離開。這一生不求富貴只願平安,我想阿豪要是能留下一句半句話,多半也只是要囑託我好好帶大小雅。”
“我也正有此意…”白皚蕭點頭贊同:“這個你收下——”
他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卡:“裡面的錢應該夠供小雅唸完大學,我和阿豪這輩子都沒好好念過書,希望小雅能有知識有出息…”
“兄弟,這我不能要!”陳嫂連連擺手:“阿豪留下的雖然算不得富貴,但這兩處房產也足夠我娘倆衣食無憂…你還要管理這麼大的堂口用錢的地方多着…”
“嫂子,就讓我爲豪哥做點事吧。”白皚蕭將卡硬塞給她:“另外,我建議你們先出國躲避一陣。阿豪的事現在還沒個頭緒,我怕你們受到殃及。”
“這個就不用兄弟擔心了,我孃家姐姐已在國外定居,本也打算去投奔一陣子。”陳嫂道:“兄弟,我是婦道人家不懂你們的規矩
。但我一直聽阿豪說過,混黑道的只拼誰狠不講仇怨…他死了,我雖然傷心卻不知該去恨誰。你是他最好的兄弟,我想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你出事…”
“嫂子,這些我都懂。”白皚蕭看了看時間,“小雅差不多該睡了,我們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白皚蕭沉默了很久,尚佳軒有意無意得說了幾句閒話也不見他有任何反應。
也許是多少有些心虛,尚佳軒並不敢跟白皚蕭多提陳豪的事,而白皚蕭不再多問自顧發呆的狀態也緩解他的緊張和壓抑。
車行至樓下的時候,白皚蕭看到了鄭唐衣等在門口的身影。平安夜沒有下雪,天氣卻是乾冷的。鄭唐衣穿着黑色的過膝大衣,圍着棗紅色的圍巾。車燈直視過來,他伸出手微微擋住前額,臉上帶着些疲憊的希冀。
“小蕭,下去吧…我先走了。”尚佳軒微笑着幫他拉開車門,衝鄭唐衣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
“你怎麼過來了?”見到鄭唐衣,白皚蕭又驚又喜。剛剛滿目的陰霾瞬間吹走了大半。
“第一個平安夜我想來想去怎麼都不能缺席。”鄭唐衣從身後拽出一束碩大的白玫瑰。
白皚蕭皺了皺眉頭:“這是追女人的時候才用的招式吧。”
“那算了…”鄭唐衣襬出個失落的神色,隨手一撇便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裡。
“喂,你幹什麼啊!”白皚蕭怒氣衝衝得推開他,一頭扎進垃圾桶裡。“鄭唐衣你真的很矯情唉,東西是送我的,不管我喜不喜歡你都沒有權利扔掉!”
垃圾桶似乎剛剛被清理過,除了剛丟進去的這一束花外——白皚蕭在底部找到了一個小盒子。
“這是什麼?”他看了看鄭唐衣,疑惑得將盒子打開。
裡面是一對精巧的鉑金戒指,光滑的端面上呈凹陷心形的設計,靠近頂端的部位有一顆璀璨的小鑲鑽。他翻過戒託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英文縮寫,另一枚上是鄭唐衣的名字。白皚蕭睜大眼睛,“你這是——”
“這是我專門從國外定做的,那個設計師叫盧卡斯,已經八十歲高齡了——在那個小鎮有個很邪門的傳說,凡是他親手打製的戒指戴在有情人的身上,便是生死也不可以使他們離棄
。”
鄭唐衣輕輕捧起白皚蕭的手:“你我都是男人,無法用婚姻來承諾。但我以此戒所暗藏的魔力發誓,終此一生,唯你而已。”
鄭唐衣將指環戴在白皚蕭左手的無名指上:“你昏迷的時候,我量了你指圍的尺寸,正正好好——”戒指落在白皚蕭指根的瞬間,天上的星星都彷彿明亮了起來。
垃圾箱裡準備定情的戒指,鄭唐衣果然是古今嵁絕的奇葩一枚,白皚蕭笑着撲到他的臂彎裡。
兩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得擁抱在平安夜最後的幾分鐘裡,寒風驅不散的是心裡如火的溫馨。遠處的鐘聲喚醒了十二點的記憶,直到兩人不約而同得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他們終於微笑着並肩走進了房門…
“爲什麼忽然想送我戒指…”側身蜷縮在鄭唐衣的懷裡,白皚蕭擺弄着手上精巧的指環。
“就是很想而已,沒爲什麼。”鄭唐衣撫摸着他的頭髮,室內的地暖終於有了些溫度,空氣卻有些乾燥。
“唐衣,你還會常常想起蘇子喬和尚佳軒的父親麼?”白皚蕭摟住他的手臂,把臉埋在裡面。
“當然了,他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會難受很久麼?”
“會難受一輩子的,”鄭唐衣感覺到白皚蕭在自己懷裡顫抖了一小下:“不過沒關係的,活着的人們會一直陪伴着我想念。如果你願意,可以好好照顧他們的家人…就像我一直在做的一樣。”
“唐衣,我想我終於可以理解你當年的心情了…對不起,你專門過來陪我,我卻沒有這個心情。”白皚蕭能感覺到對方的胸膛慢慢升溫,但陳豪的死就像一塊巨大的陰霾壓在他本該暢快享受聖誕之夜的美好心情上。鄭唐衣的意外出現雖然給了他滿滿的安慰卻無法讓他真正放縱情敞開心扉。
“沒關係,我喜歡就這樣抱着你。”鄭唐衣的臂膀微微用了幾分力道:“我記得你說過,在龍行社的這幾年,你的那個兄弟就像是你的家人。只有並肩作戰過得人才有資格說了解你,而每一個曾缺席在你生命中的人都沒有權利對你那幾年的經歷品頭論足
。”
“那是氣話,那時我們在吵架…”白皚蕭輕輕哼了一下,誇張得喘了幾口氣。示意鄭唐衣抱得有些緊。
“所以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家人。”鄭唐衣用套着指環的手握住白皚蕭的五指:“你是有血性的男人,我不能用嫁娶之類的詞彙玷污你的尊嚴。婚姻之名也不適合於我們這樣的人——但戴上我的戒指,你將是我終生不二的愛侶。”
鄭唐衣的這番話平淡突兀,卻令白皚蕭發自內心的感動。些許年來,兩人糾纏傷害在此端彼端。鄭唐衣帶給他的情緒色彩紛呈,感動卻是第一次的。白皚蕭感受到對方的話語從外耳廓敲擊着,一波波傳來讓他酥癢難耐。他翻過身來,在鄭唐衣的脣上輕啄的一下,動作輕柔又帶着點挑釁。
“唐衣,今生今世你不會再騙我了對不對?”
鄭唐衣寵溺一笑,將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窩上:“當然不會。睡吧,你今天也很累了。”
白皚蕭點點頭,如果記憶沒有出錯,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鄭唐衣的懷抱是如此安心。安心到連衣服都顧不上脫去就想沉沉得睡過去,安心到無論夜裡會做什麼樣的夢都沒有絲毫恐懼,安心到牀頭的手機發出茲茲的震動聲,他居然沒有被吵醒。
鄭唐衣起身,按下了白皚蕭手機的掛斷鍵。他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顯示的是大餅。鄭唐衣的嘴角抽出一絲冷笑,將一牀羽絨被小心翼翼得蓋在白皚蕭的身上。他起身走下樓梯,裹緊大衣來到陽臺上。
“佳軒…”鄭唐衣的聲音比着聖誕的寒夜更冷。
“鄭叔,小蕭睡了麼?”尚佳軒那邊很嘈雜,聽起來像是忙碌作業的工地。
“恩,你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順利。”尚佳軒似乎提不起精神:“我擔心會有人通知小蕭。”
“沒關係,我已經關了他的手機。”鄭唐衣道:“金龍堂的產業支撐了龍行社的三分之一,雖然近年來沒有較大突破,但根深蒂固難以撼動。雖然上一次查抄的四個倉庫幾乎斷了他們的有生力量,但不曉得海拓南葫蘆裡買的什麼藥,這一次竟然要墨龍堂啓動中信海運的渠道
。所以警方這一次出手勢必要徹底掃盡,先摘掉了海拓南的邊邊角角,這樣即便他反擊也只是困獸之鬥。”
“只是墨龍堂也被抓了幾個弟兄,我再想辦法周旋一下。”尚佳軒停了幾秒。
“墨龍堂不能保持得太乾淨,這會讓海拓南變本加厲得找小蕭的麻煩。”鄭唐衣想了一下:“必要的時候,犧牲幾個人下水吧…”
“他們都是小蕭的兄弟,如果他知道了——”尚佳軒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
“那就不要讓他知道。這兩天我會回公司把上個季度的股利結算一下,準備些遣散費…”鄭唐衣道:“大多數混道上的人不過就是圖個錢財罷了,一旦到了風口浪尖沒人真的願意把姓名搭上的。你用兩天時間把墨龍堂的成員按成份資歷出身背景等分類做個名錄,各個擊破。”
“你是要架空小蕭?”尚佳軒急道:“這會讓他很傷自尊的,比殺了他的弟兄們還讓他難受?”
“沒有什麼比人命重要,如果小蕭把弟兄們的安危看得輕於自己的權勢,那他早就得不到今天的地位了——”鄭唐衣道:“我要做的只是還他一個久盛必衰的社會規律。在海拓南發出最終的殺招之前,唯有這樣才能讓小蕭先行被動而退。”
“你也很瞭解他,以他的個性會跟海拓南死磕到底的。到最後,我實在無法想象面對他的還有怎樣的傷害…”尚佳軒雖然一直很爲難,但至始至終都是全然信任並接受鄭唐衣的計劃來實施:“鄭叔,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就推到我身上好了。”
“不必——”
“你別說了,我不是爲了你。”尚佳軒的聲音很堅決:“這些天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會出現那日他中槍的場景。他字字血淚得說着那些話,我想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你鄭唐衣再也不可以去傷他的心了。而我是警察,臥底是我的職責,背叛反目不過早晚而已。如要恨,就讓他恨我罷了。”
“佳軒,真的很謝謝你!”
“你跟小蕭越來越像,可我尚佳軒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爲了圖你們兩個一句謝字…”尚佳軒苦笑道:“你們要是真的當我是回事…就好好在一起。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再傷了他,我會義無反顧得把他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