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峰要塞的牆壁是用落日山脈的石頭築成,其表面或許會在壁爐的烘烤下變得一時滾燙,但其內心永遠是冰冷的、萬年不變的。這種冰冷,哪怕是來自地獄的紅色火焰也不能令其改變,更不要說只是一雙凡間的美麗女人的手。
波姬瑪娜侯爵夫人從牆壁上收回手指,她覺得有些冷,也有些痛。她回過頭,對着格雷沙姆微笑,然後說道:“他想從我這裡套話,他依舊懷有戒心,而且我可以肯定,霍爾家的這個小子是個聰明的人。首都的那些傳聞到底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我現在看到的和我之前聽過的完全不一樣?”
“不知道,我同樣很奇怪。一個紈絝子弟,不僅是一羣浪蕩廢物貴族子弟的鍊金師,還和他們一起墮落,這樣一個人怎麼到了冰峰要塞就變成牧師?奶奶,我也同樣想問,塔巫港城的那些消息確實嗎?”
侯爵夫人皺着眉,一語不發。也就在這個時候,才能看到歲月帶來的皺紋已經慢慢爬上了她的眼角和脣邊,時間的力量只是被掩蓋在年輕的容貌之下,不僅從未遠離,還一直掙扎着想要顯露真身。不過,當她重新睜開眼睛並放射出凌厲的神采時,真相重新被掩蓋起來。
“這個費奇有問題。”侯爵夫人說道:“霍爾家族肯定在下很大的一盤棋,費奇正是他們重要的棋子。皇家伯爵、聖殿騎士所掌控的資源,還是遠超咱們這個瘸腿侯爵的。今天費奇所表現出來的能力遠超一個紈絝子弟。他今年多大,應該是比你小三歲,十八吧?我卻覺得他三十都不止。”
不得不說,波姬瑪娜侯爵夫人的直覺還是很準的。費奇,或者說閻瑞在來到這個世界時已經二十多了。雖然平時就是個技術狂,但遠超這個世界的資訊量提前把他的腦子做熟了,折算成閱歷,也就還要再加上幾年,變成三十多。
“他的想法不是紈絝,而是個從利益思考的貴族。霍爾伯爵肯定專門培養過他,知識和手法都有,但他沒有運用經驗。嗯,這樣就說得通了。”波姬瑪娜夫人自行拼湊出一個解釋,然後還自己加強它:“我現在明白爲什麼有許多女孩兒被他騙了。如果不是他有點心急,在最後時刻露出了痕跡,讓我產生了熟悉的警戒感,我還沒想到這些呢……”
“他到底說了什麼?”似乎是女孩兒被他騙這句話刺激了一下,格雷沙姆覺得有些燥熱。壁爐的溫度讓他體內的酒精升騰起來,喉嚨突然變得如同被太陽暴曬而破裂的石頭,偏偏潮溼的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似乎要把他身體最後的水分擠出來似的。他扯扯領子,然後走到窗前,接着縫隙裡漏進來的夜風冷卻一下。
“深呼吸,別忘了冥想,別忘了祈禱。只有在女神的保護下我們才能獲得心靈的平靜,你要永遠記住這一點。”侯爵夫人嘆了一口氣,看着格雷沙姆吹了會兒冷風,這才幽幽說道:“在這點上,你已經落後費奇。他已經成爲真理雷霆女神的贖罪告解牧師,而你還只是聖騎士。雖然你成爲巡查長,職位上要高於他,但在女神的恩寵裡,普通的聖騎士能和贖罪告解牧師相比嗎?在你心中,仍沒有把女神放在第一位。”
“我知道了。”格雷沙姆語氣生硬地回道。
“成爲贖罪告解牧師必然可以傾聽許多秘密,這對他是個太大的優勢。女神還送了他一個小天使,發光的圓球,長着透明的翅膀……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那是聖光天使。”格雷沙姆眉頭狠狠擠在一起:“奶奶,你確定沒看錯嗎?”
“我當然不會看錯。而且你別不信,費奇的確有種很奇異的力量,讓你不由自主想向他傾訴。我……”侯爵夫人在回憶中徜徉一番,然後說道:“我覺得他很親近,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和依賴感,但同時又有那麼一點畏懼,就像……就像遇到了親人長輩一樣。這太奇怪了,我差點就迷失,然後將一切都給他說了。”
“說了?”
“我說了差點兒!”波姬瑪娜侯爵夫人搖了搖頭,也不只是爲了自己的孫子還是費奇。“我越想越覺得那小子有些古怪。雖然從他的表情上看,霍爾家族……不,現在我反而得不出什麼有用的結論。該死的,這小子把我弄糊塗了!讓我靜靜地想一想。”
年輕的巡查長站起身來告辭離開,他同樣覺得自己需要冷靜地思考一下。不過,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侯爵夫人叫住了他。
“如果明天發生什麼事情,比如出現了意外,你要當場處理。”
“不,明天不要有意外,讓他贏就好。”格雷沙姆搖搖頭,轉過身來。他整了整領口,將剛纔敞開的地方重新系緊。酒精在他臉上生成的紅色褪去,聖騎士的威嚴也就浮現出來。
侯爵夫人看着他,既欣慰又心疼。“那我會安排好的。”
“不要安排,也不要有意外。”格雷沙姆生澀地拒絕道:“奶奶,你爲了家族做了很多,但請不要再安排了。你安排了我加入教會成爲聖騎士,你也安排了我的婚事,這已經足夠了。接下來的路讓我自己走就好。”
“你不滿意我的安排?”
“如果我在安排之前能知道、能發表意見,那才能說滿意或者不滿意。”聖騎士搖搖頭:“巡察只是例行工作,原本我只是想借此機會讓費奇出個醜,並沒有別的意思。他很聰明,立刻借題發揮,將整件事變成對他有利的局面,而您不知何故還幫了他一把。我大概明白了,在教會規章之外,他太靈活,如同狐狸一樣狡詐,也像泥鰍一樣滑不留手。但是,教會內的條文、規定會讓我們雙方都束手束腳,‘同樣地’束手束腳,反而公平,反而有利。而且,我的對手是那些模範領的領主們,又不是他。”
“看來你還是不滿意。算了,你只要記住,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爲了保住家族。每一個決定,甚至每一個意外都是在做這件事。”
格雷沙姆錘了一下自己的胸膛,中氣十足地說道:“保護家族的責任應該由我來扛。而且咱們家族並沒有招惹是是非非,更沒有大的敵人,怎麼總是要用‘保住’這個詞?奶奶,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是不是有人要對付咱們?霍爾伯爵他們嗎?”
“沒有,不是,你別管。怎麼你也想變成告解牧師嗎?”波姬瑪娜侯爵夫人擺擺手,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走吧,讓我一個人靜靜。還有你要時刻記住,只有女神才能保護咱們家族。”
“既然只有女神能護佑,那麼就不要在女神的領地上搞出意外。我逐漸明白這個道理了,希望奶奶你也能明白。我現在告退,您好好休息。”
聖騎士巡查長離開後,波姬瑪娜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臉,喃喃自語:“霍爾伯爵?和它比起來,算得了什麼?”突然,她覺得手指被什麼東西纏上了,拿到眼前一看,在蒼白乾枯的頭髮中,居然是一塊又老又皺的沾着血的人皮。她有一聲驚叫,到了嗓子眼卻被自己用力掐了回去。她慌慌張張跌跌撞撞,手忙腳亂地從行李中翻出一面鏡子,戰戰兢兢放在自己臉前。
鏡子中的那個女人還是很美,並沒有皮膚損傷和頭髮脫落的樣子,可剛纔的頭髮和皮是怎麼回事?波姬瑪娜回頭再找,卻也找不到剛剛驚嚇她的東西了。
“不行,不行!那魔鬼,那魔鬼……”侯爵夫人身體發冷,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似乎疼痛能讓她的理智慢慢迴歸。“那魔鬼還追着我,即便是在這女神的領地中。他怎麼……等等,如果它能在這裡也產生影響。”
她走到窗前。不遠處,城堡窗戶裡透出來的油燈燈光逐漸熄滅,聖騎士們都睡了。她喜歡靜謐一個人的時候,沒人會欣賞她的臉,更沒人有機會看出她容貌下永不能止歇的恐懼。
思考了一會兒後,她咬緊嘴脣,下了決心,於是披上衣服離開房間。過了一會兒,她從齊斯的地方離開,並沒有返回,而是自己來到塔樓下,摸黑進入廚房旁邊的小房間。在和費奇聊天的時候她就發現這裡挺好的:沒人來打擾,而且隨時可以藉口自己正在找東西吃。
她整理整理略顯邋遢的衣服,但又自嘲地搖搖頭。既然決定要再次面對魔鬼,那麼整理衣服又有什麼意義?它什麼不知道,它什麼做不到?
四十八年前,她還是豆蔻年華的時候,與那魔鬼做成了交易。四十八年後,她才提起勇氣敢再見那魔鬼一次。四十八年前,她覺得自己缺的東西很多,而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更多;四十八年後,她發現將失去和未得到其實是一樣的痛苦。
“這一次我不爲自己,而是爲家人。只要格雷沙姆能夠一切順利,那所有人都會得到庇護。”
波姬瑪娜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她現在也不缺自我犧牲的勇氣和決心。在落日山脈冰峰要塞一間小小的儲藏室裡,召喚岔路魔的儀式開始進行。
雖然四十八年沒有做這件事情,雖然之前也只進行過一次儀式,但波姬瑪娜侯爵夫人發現自己並沒有遺忘任何細節,就如同昨天才剛剛練習過一樣。
費奇一下子醒過來,直挺挺從牀上坐起來。“呃……這是什麼感覺?不是夢,好像真的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他仔細琢磨了一會兒,發現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岔路魔的。“有人在召喚魔鬼?這……不去會怎麼樣,去了又會怎麼樣?還有,如果要去,該怎麼去呢?”
爲了搞清這個問題,他得去一趟地獄,當面問問岔路魔。
於是,他披上衣服,噔噔噔跑上塔樓,進入冥想間。
侯爵夫人聽到樓上的腳步聲,於是將自己的聲音放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