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
乾清宮。
雖然早就已經料到,嘉靖不會把黑龍安置在什麼犄角旮旯的所在。
但王守業還真沒想過,皇帝竟然會把封龍臺建在乾清宮,而且還是殿外廣場的正中央。
要知道這可是皇帝名義上的寢宮!
那封龍臺約有三丈見方,高六尺,其下懸空,以免黑龍生根;其上又有圓亭爲頂,爲其遮蔽風雨。
當然,這都是聽李如鬆等人口述的。
王守業本人因眼睛受創,還未曾進宮就先包了個裡三層外三層,然後又被人用肩輿擡到了此處,若非聽人在旁分說,壓根就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話說……
以區區五品武官的身份,得以在宮內乘坐肩輿,也稱得上是難得的殊榮了——身心受創的馮保,就沒這待遇。
本着能坐就不站的原則,即便到了乾清宮裡,王守業依舊沒下肩輿,歪在上面裝出一副病懨懨的樣子,默默盤算這次護送黑龍入宮的得失。
因那半路殺出來的妖孽,他這次無疑又大大的露了回臉,風頭甚至遠遠蓋過了帶隊挖出黑龍的馮保。
但正所謂有利就有弊。
這次與那妖孽的不期而遇,卻也讓王守業陷入了一個大麻煩裡。
既然有妖物窺伺黑龍,甚至殺到了皇宮左近,那誰又能保證宮中就是百分百的安全?
如此一來,他這唯一能戰勝妖邪的人,豈不是該常駐宮中護駕?
反正要換成王守業是皇帝,肯定會產生類似的想法。
但作爲一名臣子,他可絕沒有常駐宮中的念頭!
“義父。”
正心煩着呢,忽聽李如鬆道:“這根臍帶上的光澤,好像比方纔黯淡了許多。”
如果是旁人,王守業這時多半沒心思理會。
但這乾兒子先後兩次捨生忘死的搭救,在他心裡的分量自非常人可比。
故而便將煩惱先拋下,仔細推敲道:“或許是神物自晦,又或者它那光是被舍利鍍上的,時間久了自然會褪色。”
反正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那根臍帶肯定不是凡物就對了。
這從那兇戾的怪嬰,一被扯落臍帶立刻橫死當場,就可見一斑。
不過眼下是在宮裡,王守業又蒙上了雙木,一時也顧不上研究這東西的未能效用,只能吩咐李如鬆討來器皿,暫時將其封存起來。
就在此時,那廣場正中突然響起了一片歡呼雀躍之聲。
聽這意思,似乎是黑龍已經弄到了封龍臺上。
王守業正待問明究竟,身前不遠處就有人顫聲道:“謝天謝地,總算是功德圓滿了!”
那聲音滄桑中帶着啜泣,卻正是馮保所發。
這位馮大伴原想着豁出命來,搏一場天大的富貴。
結果命倒是保住了,過程卻堪稱生不如死——也不知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還不願不願意去承受那生死間的大恐怖。
“這次多虧馮公公……”
王守業有心隨口奉承他幾句,落個便宜人情,只是還未曾把話說全,冷不丁又聽人拖長了音兒呼喊:“聖上駕臨乾清宮~~!”
皇帝親自過來了?
王守業原本還以爲,爲了安全起見,他會在別處召見自己與馮保呢。
想來也是對那黑龍有所好奇吧。
心下揣度着,他連忙從肩輿上起身,又命李如鬆、陸景承左右攙了,與衆人一同前往迎駕。
這熙熙攘攘的,卻沒人敢發出半點聲息。
以至於王守業都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更不曉得自己距離皇帝還有多遠,就被拉扯着跪在了地上。
跪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王守業心下正覺不耐,忽聽得一旁馮保痛哭失聲:“陛下、陛下!若非賴您洪福庇佑,奴婢險些……險些就見不着您了!”
哭聲未絕,左右便有人呵斥,叫他不可君前失儀。
但馮保一概不理,直哭的肝腸寸斷、催人淚下。
不過時,就連那呵斥聲也停了,只餘下馮保的嚎啕。
“你便是馮保?”
不多時,一個高高在上的嗓音傳入王守業耳中:“短短几日就成了這副模樣,倒也真是苦了你了。”
又聽馮保急道:“奴婢能爲陛下分憂,就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又如何擔的起萬歲爺爺這一聲‘苦’字?!”
嘖~
看來這位就算是形貌毀了,日後也一樣能夠熬出頭。
嘉靖又嘉勉了他幾句,這才命衆人免禮平身。
王守業早跪的不耐,聞言正欲從地上起身,忽又聽皇帝補了句:“王卿有傷在身,給他搬個繡墩來。”
王守業忙又跪了回去,堅辭了兩回,見皇帝執意賜座,這才‘勉爲其難’的放了半個屁股上去。
坐定之後,就聽得嘉靖問道:“朕聽聞,那妖孽顯出行蹤之前,只有愛卿一人能夠看到?”
這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但當時那麼多人都瞧見了,王守業不敢刻意欺瞞,於是半真半假的道:“回稟陛下,臣大概是久經佛光洗禮,以致能窺破那妖孽的鬼祟隱身之法——不過也正因此,才被妖氣侵害,傷到了雙目。”
“你倒是個有緣法的。”
皇帝淡淡的讚了一聲,又追問道:“聽說那妖孽,是從你們山海監裡逃出來了的?”
“也不能說是逃出來的。”
王守業將蒲友仁聞龍吟而孕的經過講了一遍,又補充了徐懷志垂涎黑龍一事,然後道:”根據卑職事後揣度,那妖孽大概應運而生,生下來的目的,就是爲了吞噬黑龍的血肉氣運。“
這番話,自是在隱晦的點出,那怪嬰乃是個例,並不意味着所有妖孽,都會貪圖那黑龍的血肉氣運。
但皇帝緊接着一句話,卻又把他頂到了牆角:
“那依你推斷,日後可還會有其它邪物垂涎黑龍肉身?”
“這……”
王守業很想說不會再有,但終歸不敢誇下海口,只能硬着頭皮老實道:“臣不敢妄言。”
“呵呵……”
嘉靖忽地颯然一笑,傲然道:“便有又如何?我大明得國至正,鍾天地氣數、爲萬民所仰!朕之所在,便神佛亦當辟易俯首,區區邪祟何足道哉?”
王守業:“……”
感受着那撲面而來的大齡中二氣息,王守業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不過仔細想想也正常,若不是這般脾性,嘉靖又怎會給自己冠上‘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三元證應玉虛總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的名頭。
這一來……
自己應該就不用常駐宮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