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
正對着衙門的簡易帳篷裡,一應傢俱器皿全都被搬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鋪在地上足有半人高的骨粉。
這些骨粉大部分都是從京城運來的,另外還有一小半,則是王守業這幾日抽空派人收集的。
眼見沈刀兒傾倒完最後一袋骨粉,又用平頭鍬胡亂抹平了。
王守業這才捧着樟木箱走了進來。
沈刀兒急忙躬身一禮,見王守業衝門外一揚下巴,便忙貓着腰鑽出了帳篷。
待他離開之後,王守業從袖囊裡取了鑰匙,小心翼翼的打開了樟木箱子,正要用方頭鍬鏟了,送到帳篷中間去,卻發現裡面並無絲毫佛光泄露出來。
低頭一瞧,原來裡面還有一個小號的樟木箱。
掀開再瞧,又是個樟木書匣……
這是在玩兒套娃麼?
好在這樟木書匣掀開之後,那熟悉的佛光與梵唱聲,便同時映入了腦海。
王守業不敢怠慢,忙用鐵鍬將它鏟到了帳篷正中,以便讓佛光可以均勻的籠罩所有的骨粉。
安置好佛光舍利之後,他便匆匆的退出了帳外,一直走到新圈起來的圍欄附近,那一息三千六百轉的梵唱聲,才漸不可聞。
晃了晃有些發漲的腦袋,王守業舉目望去,忽見對面臺階上,正有個熟悉的身影負手而立,向着衙門裡探頭張望。
“張主事?你怎麼也進城了?!”
王守業吃了一驚,急忙快步拾階而上。
之前從馮佑那裡,得知帶隊前來的是張四維,王守業便命呂泰等人出城相迎,務必將張四維攔在城外,只准新來的山海衛進城輪值。
說到底,這人命貴賤還是不盡相同。
張四維聽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來撫須笑道:“本官雖不如王守備仁義無雙愛民如子,卻是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聽這口風,王守業不用猜就知道,肯定又是呂泰在他面前,狠狠吹捧了自己一通。
而看這架勢,顯然想要趕張四維出城,怕是不太可能了。
王守業不由得搖頭苦笑:“張主事是宰輔之才,如此輕涉險地,實在是……”
張四維擡手止住了他的話,正色道:“我若連這點擔當都沒有,便坐了宰輔也不過是屍餐素位而已——此事休要再提,不知王守備對於降服那妖印,眼下究竟有多大的把握?可有需要用到本官之處?”
“用佛光舍利開光的骨粉,能夠治好源自官……妖印的鬼指病,想來對其本身應該也有剋制的效果。”
“至於用到張主事的地方麼……”
王守業無奈的指着衙門裡面道:“滄州境內大小官吏,現如今不是死就是逃,遺下這諾大的爛攤子,怕是隻能勞煩張主事代爲收拾了。”
說是爛攤子其實都是輕的,因城內原有官吏非死即逃,連大戶人家也都到城外避難去了,城中的秩序幾近崩潰,姦淫擄掠之事層出不窮。
之前王守業也曾試圖重整秩序,然而手下的山海衛,本身的情緒就已然瀕臨崩潰,一旦將他們散出去,怕是就再難收攏了。
權衡利弊之後,也只能暫時打消了念頭。
眼下張四維又帶了三十幾名山海衛,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重整城內秩序,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此乃分內之事,何來勞煩一說。”
張四維順勢一拱手,雷厲風行的道:“既如此,四維這就帶人在城內巡視一番,盡力安撫城中百姓。”
說着,徑自點選了人馬,又尋了兩個滄州舊吏做嚮導,便開始繞城巡視。
站在臺階上,目送張四維率衆遠去,王守業倒退了幾步,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精氣神霎時間泄了個乾淨。
這一連幾日,當真熬的他身心俱疲。
尤其是最後兩日,不得不坐視下屬送命的糾結感,讓他的情緒幾近崩潰。
“老爺。”
這時紅玉不知從那尋來一牀棉,輕輕裹在他肩頭,柔聲道:“要不我和如鬆守着您,咱們在附近找個地方歇一歇。”
“就在這兒眯一會兒吧。”
王守業閉着眼睛,肉蟲似的把身子挪到門框旁,斜着肩膀往上一靠,不多時便起了鼾聲。
紅玉又仔細給他裹纏了一番,然後同李如鬆一個主外、一個主內,警惕着注視着周遭的風吹草動。
這一睡,就是大半日光景。
等到王守業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夜色深沉。
他一個激靈從地上跳起來,揚聲問道:“眼下是什麼時辰了?!”
臺階下立刻有人揚聲答道:“剛過亥時【21:00】沒多久。”
王守業聞聲就是一愣,皺眉向臺階下面望去,果然是本該在城外休整的呂泰。
“呂司務,你怎麼又……”
“大人,卑職雖是文弱書生,卻也有捨身報國之志!”
瞧那眉宇間豪氣干雲的,就知道這也是個不聽勸的。
王守業無奈的搖了搖頭,領着紅玉、李如鬆兩個,大步流星的下了臺階,直奔那堆滿骨粉的帳篷。
到了圍欄前,王守業回頭正待吩咐二人在外面候着,就聽紅玉搶先道:“老爺,下午的時候,張大人那邊兒死了兩個外衛。”
王守業一愣,忙追問道:“張主事沒事兒吧?”
“張大人倒還算鎮定,倒是那位馮協守嚇破了膽子,聽說私下裡哭求了許久,如今被派去城外,收攏那些避難的鄉紳了。”
呵呵……
閹黨果然是閹黨,關鍵時刻就是硬不起來。
“後來張主事命人擡着那兩名外衛的屍首,在城內轉了一圈,着力宣揚他們是保境安民而死的,又慨然許諾,除非城裡的官兵死絕了,否則絕不再讓百姓受一絲傷害。”
“然後他藉此拉起了一批丁壯,如今正在城內四處巡查,追索近幾日曾作奸犯科之人。”
“至於張大人原本帶在身邊的山海衛,一多半都已經調派了過來。”
能坐上首輔的人,果然都不是等閒之輩。
暗自感慨了一番,王守業卻也不敢耽擱太久,囑咐兩人將附近的山海衛全都集中起來,然後便轉身進到了帳篷裡。
用鐵鍬合攏了樟木書匣,又小心的將其鏟到近前,裡三層外三層的鎖好之後,王守業便命人用早就備好的木桶挑了,圍繞着州衙外牆,均勻的撒在地上。
是夜。
風平浪靜。
所有人都因此振奮非常,於是在王守業的鋪排下,由都事沈刀兒領隊,二十幾名山海衛從後衙開始潑灑骨粉,一步步的縮小那妖印的活動範圍。
在此期間,曾有三名山海衛恰巧撞上了那妖印,其中一名內衛下意識的向妖印潑灑了骨粉。
但那妖印卻並未因此受損、退縮,反而被這種行徑給激怒了,毫不避諱已經撒在地上的骨粉,先後追逐並擊殺了兩名山海衛。
直到王守業聞訊趕來,那妖印才匆匆逃竄。
原本高昂的士氣,因此驟然急挫。
甚至有人開始質疑,這樣做到底有沒意義。
但這些質疑聲,都被王守業強力鎮壓了。
在他居中監督之下,潑灑骨粉的任務,繼續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到了正午時分。
還沒有潑灑過骨粉的,就只餘下了前衙大堂。
…………
大堂門外。
王守業閉上雙目,側耳傾聽了片刻,便已然決然的託着樟木書匣,跨過了一尺高的門檻。
雖然骨粉並不能真正傷到妖印,但還是起到了‘雄黃驅蛇’的效果。
而眼下,則到了見真章的時候!
深吸了一口氣,王守業掀開樟木書匣的蓋子取出佛光舍利,將它放在石板鋪成的平整地面上,對準西南角用力一撥。
骨碌碌碌……
散發着柔和光芒的舍利子,在一息三千六百轉梵唱的伴奏下,飛快的滾着。
就在那佛光逐漸籠罩了西南角之際,一陣癲狂暴躁的笑聲,驟然間自房樑上飄落。
“嘻嘻、嘻嘻嘻嘻……”
那笑聲是如此的高亢刺耳,轉瞬間就聽得王守業肉酸骨麻寒毛倒豎。
他正猶豫要不要先退出門外,突然間一個黃澄澄的物事,就從西南角的房樑上凌空撲下,不偏不倚正與滾動的舍利撞在了一處!
嗡~!
這突如其來的碰撞,並沒有造成一絲一毫的聲音,但王守業腦海中的護膜,卻是前所未有的震動着。
一聲聲嗡鳴,直似是洪鐘大呂!
王守業正被震的魂不守舍,舍利散發出的光芒陡然又是一漲,直接將整座大堂包裹在內。
而原本柔和淡金色光芒裡,也雜了一絲晦暗的黑色。
被這暗金色的光芒照在身上,王守業恍似又迎頭捱了一記重錘,先是頭大如鬥,緊接着劇痛襲來,就彷彿靈魂正再被無數鈍刀子切割一般!
即便他已經提前做足了準備,還是禁不住膝蓋一軟,單腿跪倒在地上,抱着腦袋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老爺、老爺!”
吼聲方落,身後突然傳來了紅玉急促的呼喊。
王守業渾渾噩噩的正待回頭,又聽她喊道:“大堂要塌了,快閃開!”
大堂?
要塌了?
王守業下意識的擡頭望去,卻只見整個屋頂都在劇烈顫動着、迅速的瓦解着。
只一眨眼的功夫,幾根房樑齊齊斷裂,帶着無數磚瓦轟然砸下。
王守業此時也終於恢復了些意識,有心想要起身逃離此地,可卻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瞧着人腰粗細的橫樑,劈頭蓋臉的壓落!
“老爺!”
又是紅玉的尖叫聲,緊接着王守業就被她撲在身下,竭力的護住了要害。
這女人……
若早知有今日,當初就該直接娶她做老婆的!
也不知她以後要是改嫁,還能不能做上正房?
心裡想着些有的沒的,王守業也不知從哪兒又涌出些力氣來,反客爲主的將紅玉護在身下,一面得意的笑着,一面低頭狠狠噙住了她的小嘴。
剛剛脣齒相依,王守業便兩眼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