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63、木蘭

雖說司瑜言允了脈脈出去,可她現在揹負着公主的身份,並不是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去的。她在府中尚不自由,何況出行,免不了僕從隨侍一大羣,浩浩蕩蕩的隊伍,直接向郡城邊上的岣嶁峰進發。

南岸這邊有七十二名峰,岣嶁峰爲其中之一,脈脈要去的地方叫伊山寺,就坐落在山峰下。這番出行對外說是禮佛,實則是專門爲脈脈安排的郊遊。怕她一人寂寞,司瑜言特意請了大嫂玉緣作陪。

前後來過潁川郡兩次,脈脈是第一回外出好好觀賞景色。出了城的路漸漸就不那麼平坦了,她撩開簾子往外望,只見遠處延綿不絕的山峰,回頭看城池,四四方方一塊平地,規規矩矩的,果真是太平景象,唯有司家宅邸後院兒那座由人堆砌出來的假山惹眼突兀。

司瑜言沒來,金鳳輦車裡就坐了脈脈和玉緣,前有司家的衛隊清路,兩側道路拉起了幔子不讓行人瞧見,把公主的排場做得十足。脈脈看了一會兒,入眼都是黃色的幔子還有僕從,遠處的山峰看久了也覺得沒意思,依然遙不可及。她失望地放下簾子,回頭摸了摸蜷在腳下的滾滾,嘴角溢出不歡神色。

“怎麼了?”

玉緣瞧她鬱鬱寡歡,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擡眸就見玉緣笑眯眯的樣子,眉梢眼角都是喜色。玉緣遞了碟蜜餞過來,是鹽漬的青楊梅,外面裹了蜜糖,一粒粒跟翡翠珠子似的。

脈脈拈了一粒放進嘴裡,初時是甜的,可等蜜糖化成了水兒,她咬下去一股濃酸直衝腦門,牙都要掉了。她皺緊了眉頭,含糊咕噥:“好酸……”話雖如此,她囫圇嚼了幾下還是把酸澀的果肉嚥下去了,只吐出核兒。

玉緣笑問:“還要吃麼?”脈脈點頭,似乎愛上了這種先甜後酸的味道,吃得上了癮,不一會兒把一碟子蜜餞都消滅光了。

“我瞧你最近精神頭不大好,該不是病了吧。你給自己號過脈沒?”

脈脈被問得心虛,搖頭否定:“我沒病,真的。”

“沒病便好,你這樣子跟我前兩月倒是相像,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多注意些。”玉緣也不多問,她理解脈脈的難處,任誰遇上這些事情,都會驚慌失措吧。就像一隻小貓,長大了別人才告訴它其實是老虎,可是已經做慣了貓兒,沒有老虎的爪牙,這怎麼接受?玉緣含笑拉過脈脈的手,輕輕搭在自己小腹上,“你摸摸,三個多月了。”

脈脈盯着玉緣還不明顯的肚子使勁兒看,眼神驚喜:“有寶寶了啊!”

“嗯。你是第一個知曉的。”玉緣滿臉柔情都閃耀着初爲人母的歡喜,但也有一份憂愁,“長子嫡孫……唉。”

在這樣的亂世,這樣的家族裡出生,真不知是喜是憂。

脈脈覺得生命的孕育極爲神聖,這是她回來後聽到最好的消息了,可是她有些疑惑:“我是第一個……大哥哥不知道嗎?”

玉緣含笑搖頭:“我還沒告訴他。”

脈脈沒有問爲什麼玉緣不告訴司喻世,她只是一個勁兒替玉緣高興:“大哥哥曉得,一定好開心。”她抿嘴想了想,作勢要爲玉緣把脈,“我替你看看。”

玉緣體質溫厚,從脈象看母子都好。脈脈如實告訴了她,她像是鬆了口氣:“因着要瞞住他們,我都不敢讓人號脈,總是擔心他萬一有什麼不好……聽你這麼說我便放心了,我信得過你。脈脈你知道嗎?懷孕的女人會變得很奇怪,腦子裡存着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明明還那麼小,肚子形狀都沒顯,我卻在盤算他長大後的事情了。”她如今變得多愁善感,又是欣慰又是擔憂地低頭,嘆道,“也不知道是男是女,我該替他準備彩禮還是嫁妝……”

脈脈迷惘地看着玉緣的嘴脣,好像懂了她說的話,又好像不懂。懷孕本來是喜事,但到了司家卻成爲給大夥兒添堵的壞事……脈脈並未說出這些疑慮,而是道:“我有辦法、知道是男是女。”

玉緣驚訝,卻見脈脈從行囊裡取出了毫針。她捏住玉緣耳垂揉了揉,“要取一滴血,有點疼。”

輕微一蟄,脈脈從鍼口擠出一滴血,盛在雪白的小瓷碟中。她撩開簾子把瓷碟對準陽光,仔細打量一陣,回眸笑道:“是男寶寶呢。”

她是藥王施慈的愛徒,玉緣當然不會懷疑她的醫術還有判斷,這下心中大石落地,玉緣拉着脈脈的手,以一個過來人的口氣說:“你和阿言也要抓緊了,給我的孩子添個伴兒。”

脈脈只是抿嘴笑,沒有回話,玉緣當她害臊,也就隨她去了。

伊山寺到了,玉緣和脈脈下了輦車,兩人攜手入寺。大殿裡已經準備好了,她們裝模作樣去進了香,接着就該去佛堂聽住持佈道,還要跪在佛前誠心念經,替司家做一些功德。

玉緣曉得脈脈不耐煩這些,出了大殿在拐彎兒的時候拉住她,悄悄動了動脣:“唸經文你就別去了,佛堂後面有個雅緻的小院子,你去那裡休息。想玩兒的話就叫上宋西,帶你去後山走走,比在這裡悶着強。”

反正脈脈都是用看的,是故玉緣跟她作脣語也沒人發現。脈脈眨眨眼:“你不跟我一起麼?”

玉緣溫柔地笑:“我是長媳,怎麼也要做做樣子。你先過去,我待會兒找你。”

倆人一起去了佛堂,玉緣留下誦經祈福,脈脈則徑直穿過佛堂到了後面的小院兒,身邊只跟了兩個婢女。

此地大概是鮮有人來,灰牆舊瓦看起來有幾分落敗,山下溼氣重,牆根長滿了大塊的青苔,圍牆上嵌了道不起眼的小木門,朱漆脫落,上面還落了把鎖,鏽跡斑斑。

院子裡最引人注目的就屬那棵天女木蘭了,枝繁葉茂樹幹高大,鬱鬱蔥蔥幾乎遮蔽了半個院子。此時正是花期,枝頭綴滿了盛開的花朵,有些甚至已經開過了,花瓣張開露出淡黃蕊心,風一吹便窸窸窣窣地掉下來,猶如天女散花。

天女木蘭花朵細長,開放時是含蓄而內斂的,只要花逝時纔會展露全態,不過它卻極香,脈脈站在樹下,周圍瀰漫的全是這種“百步清香透玉肌”的味道。

她仰起頭往樹上望,好似在尋找什麼。婢女見狀大膽詢問:“公主是要摘花兒嗎?”

脈脈看着她的嘴,道:“嗯,你去搬梯子。”

“是。”這名婢女剛剛離開,脈脈忽然又支使另一名婢女,“找宋西,要滾滾。”

跟着脈脈久了,婢女們都知道滾滾的重要性,一聽說公主想要見小熊獸了,趕緊出去傳話。婢女匆匆走了幾步又回頭,見脈脈還是安安靜靜站在樹底下,怔怔兒盯着樹梢上一隻鳥看。婢女心想快去快回,應當無礙,於是邁腳就進了門。

……

玉緣尚在佛堂,突然聽聞後院一陣騷亂,她由侍女攙扶着從蒲墊起身,剛循聲走過去,就見宋西跌跌撞撞跑過來,三魂不見七魄地哭喊:“不見了!少奶奶不見了!”

玉緣大駭:“怎麼回事?!快帶我去看看!”

小院裡那扇斑駁的木門虛掩了一條縫,地上躺着已經開啓的鏽鎖,護衛已經出去沿着一路尋找了,可遲遲沒有脈脈的消息傳回來,倒是有人發現了陌生的馬蹄印。

弄丟了脈脈,玉緣渾身冰冷幾欲暈倒,她撫着胸口強撐着,“快——快回府通知阿言!”

短短兩三日,脈脈已經遠離潁川郡數百里,來到了離藥王谷不遠的牛家莊。與她同行的不是別人,正是辛復。

從她回到司家,辛復就一直用傳訊鳥跟她聯繫。他養的鳥兒與信鴿不同,身型只有麻雀大小,而且羽毛灰黑毫不起眼,誰能猜到正是這種鳥攜帶了一個又一個的秘密給脈脈?

脈脈從被軟禁的牢籠裡逃出來,跟隨辛復的唯一理由是她想要知道真相,關於身世的真相,關於後背傷疤的真相,關於……是不是所有人都利用她的真相。

牛家莊就在眼前了,脈脈的心情好了稍許,她盼望着儘快見到孃親、外婆、小福,甚至那個毫不親切的父親。只要見到他們,只要他們承認她是女兒,她就可以告訴所有人她不是公主,別人都弄錯了,她只是一個平凡的棄兒。

就快走到村頭,脈脈忽然覺得有點奇怪,村莊裡沒有行人,沒有牲畜,家家關門閉戶,房屋頂上也沒有炊煙裊裊……直到穿過了村莊,她也沒有遇到一個人。

脈脈突然心慌起來,走着走着拔腿就跑,一直跑到小河邊,看見了對岸外婆的小竹屋,她急忙過橋跑過去。

“婆婆——孃親——”

她推開了籬笆,進去只見菜地荒蕪,雜草長得都有膝蓋高了,以前婆婆養的雞鴨都沒有了,院子裡像是許久都無人打理的樣子。她喊着人,可是沒有人出來應聲,於是她進了屋,發覺裡面的陳設幾乎沒變,簡直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牀上還放着她和珍娘一起蓋的那牀被子。可是桌子上落了厚厚的一層灰,她指尖拂起灰塵,才真的確信這裡的確許久都沒人住了。

脈脈一時反應不過來,愣愣回頭恰好對上辛復深沉的眼,他就一直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她從未感到過這麼無助:“孃親、外婆……去哪兒了……”

“跟我來吧。”

辛復搖搖頭,口氣似乎也很無奈惋惜。他帶着脈脈翻過一個小土丘,然後指着下方一片碎石林立的窪地,道:“他們都在那兒。”

脈脈伸長了脖子使勁兒望,納悶道:“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你自是看不到,他們都不在地上,而是埋在地下。”辛復殘忍地吐露了實情,“你離開這裡沒多久,全村就遭到屠戮,無一倖免。你所謂的孃親還有外婆,都葬在了這裡。”

作者有話要說:小孔雀有多苦逼你們造嗎?每次想更新都爬不上來!大*傲嬌受!一脈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