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潛行了十多分鐘,裡克突然間被強烈的光線刺得睜不開眼,一切豁然開朗,彷彿這個世界從來沒有過太陽。雖然一切都是意識層面上的,但是都是那麼的栩栩如生,廣大、險峻而浩渺。
但當他恢復視覺後,他發現,其實這個夢境很狹窄,他甚至想到了一個與之毫無關係的東西:一條追着自己尾巴轉圈兒的狗。他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便用手指蘸着文斯酒壺裡的酒在火車玻璃窗戶上推算物理公式。
火車在他的印象裡,自然是在羣山間一直前進的,然而他深知:夢境範圍有限,所謂無限也不過是個死循環罷了。之前,在另外四個人進入第二層夢境後,火車駛過了一座木製的跨峽谷大橋,穿過了這個隧道,然而從隧道出來後,卻發現又回到他們剛入夢時火車所在的地方。 還有十分鐘,他們就會醒來,也就意味着他還有十分鐘時間準備墜落喚醒,意味着文斯有一百分鐘,雷恩他們則有一千分鍾。他無法知道之後夢境裡會發生什麼,只能儘快做好自己的一切。
莉莉設計的跨峽谷大橋,是裡克計劃中最好的夢境喚醒地點。他覺得,從如此險峻的百米高空做自由落體運動,沒有人不會醒不來。
氣喘吁吁地,文斯精疲力竭地把睡夢中的三人擡到了這架粗糙的飛艇機艙裡,輕輕按動了一個按鈕,蒸汽便朝着機艙裡飛快地涌去。
“真無聊!”做完這些,文斯低聲嘟囔道,“竟然要在這裡乾等一百分鐘!希望這幾個傢伙能動作快點兒。”說罷,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厚厚的書,開始一頁一頁地仔細閱讀。
“偉大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啊!請告訴我關於那個英雄的一切……”他低聲吟誦道。此時才發現,他手中厚書的硬皮封面上大大地寫着幾個字:《奧德賽》。
“當黎明降臨,玫瑰色的霞光撫摸大地……”隨着書頁被一頁一頁地翻開,他近乎沉醉於其中,忘卻了時間,也忘懷了自我。他讀書速度越來越快,聲音也愈發高昂激烈,彷彿書頁裡的戰鬥場景真實地復現在廣大的天地間。飄浮在倫敦上空,更像是飄浮在愛琴海上空,以來自未來的觀察者的身份,見證着遠古英雄人物們的偉大壯舉。而正當這句話被他念出時,這個灰暗的世界驟然一顫,灰色的天際猛然出現了小半輪巨大的桔紅色的太陽,輕風拂過,便有燦爛溫和的霞光灑遍大地,顯得清新、絢麗而宜人,又透露着夢幻一般的神秘色彩。他不知道爲何一本普普通通的《荷馬史詩》會引發如此神蹟,但是他已經完完全全沉浸在其中,不能自已,不能自拔。
“克洛諾斯之子,我們的父,至高無上的王者,”然而讀到這句話時,他則突然停頓了剎那,愣神了一瞬後,重又開始一遍一遍地反覆誦讀這一句話。
“克洛諾斯之子,我們的父,至高無上的王者。”
“克洛諾斯之子,我們的父,至高無上的王者。”
……
唸誦過程中,他口中的詩句卻逐漸地變成了一遍遍重複的:“克洛諾斯之子”、“克洛諾斯之子”……
漸漸地,直到最終,則僅僅只剩下了循環反覆的“克洛諾斯”、“克洛諾斯”……短短几個字。同時,天地間彤雲翻滾,西風颯颯,朝陽如血,使得天在燃燒,地在燃燒,一切恍如末日的浩劫一般,令人震憾,令人恐懼,好像下方的倫敦城都完全籠罩在了鮮豔的血光之中。時間,也似乎暫時停滯不前了。
風聲漸止,話音漸低,就在他停止誦讀的那一刻,那輪明媚耀眼的朝陽在眨眼間收斂了一切光輝,轉眼,朝陽成了夕陽,以閃電般的速度墜入地平線之下。隨即,玫瑰色的霞光也失去了光的源頭,瞬間消失在文斯的視野裡。一切重又歸於暗淡的灰,歸於死一樣的寂靜,陰沉得像凱文的臉,冰冷得像雷恩的心。只有東城區依舊骯髒嘈雜如故,饑民依舊在爲了幾塊麪包不要命地打架爭吵。
“雷恩,看來自從艾茜離去了後,你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的潛意識啊!”短暫的日出日落後,文斯輕輕放下手中的《奧德賽》,靠着飛艇生鏽了的艙門,飲下了一口白蘭地,同時嘆道,“你看,你把我們幾個——不,是整個世界都給害慘了!”說罷,重重地把酒壺朝窗外扔去,然而由於蓋子沒有蓋緊,那散發着陣陣濃郁醇香的氣體就這麼飄灑在倫敦貧民區上空,罔若天降甘霖,引得無數衣裳襤褸的貧民張大嘴巴、仰頭望天、苦苦等待。
“糟糕!”剛把酒壺甩出去,文斯便張口驚呼道,“凱文,不對,應該是那個泰坦,他已經知道了!”
說罷,便有一枚子彈從斜下方飛射而上,文斯立即匍匐在地,這才勉強逃過一劫。他擡頭向舷窗外望去,只見外面的饑民們全部如猴子一樣地沿層層疊疊的房屋攀爬而上,面黃肌瘦的,或是半裸着身子的,男女老幼,都不約而同地拿着一把手槍,對準文斯所在的飛艇開始如機械般飛速而精確地快速射擊。這些槍做工倒是極爲精緻,雖然比不上雷恩的“永眠指引者”,但是比起自己被系米特騙走的那把“幽靈”可要略勝一籌。這就意味着,未來九十分鐘內,他們幾個人都將要置身於九死一生的險境。
“該死的!”文斯暗暗罵道,“拼了!”說罷,便抓起身邊那把破爛手槍,爬到了飛艇頂上,向四面八方飛快地扣動扳機,射出一道道死亡的拋物線。
“傻瓜,既然是做夢,爲何不做大一點兒呢?”當用手槍掃射得精疲力竭時,他對自己罵道,隨後心念一動,飛艇頂上,他的身邊就出現了一門做工精細的巨型大炮。
“轟隆”一聲,他朝着下方猛開一炮,隨即,十數全副武裝的饑民在一片灰濛濛的嗆人的硝煙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才真他媽的爽!”愈戰愈酣之時,向來以文藝詩人自詡的文斯,此時也忍不住說了句粗話。這門大炮,可是在他印象中英國海軍所用的殺傷力最大的一類,如果不能摧枯拉朽的話,那麼他還不如把它砸了算了。
“這就是英國皇家海軍目前最超前的構想——軍事浮空要塞?”行走在冰冷的金屬通道上,雷恩好奇地問道。
“你再仔細看看!”他身邊的莉莉回答道,神情間充滿了一絲俏皮的得意。
他們三人正處於海平面上空五十米處左右的一座浮空要塞上。在這個夢境裡,天海之間,蔚藍無際,廣袤無邊,恍如身處一個藍色的大世界。然而海面卻出其地平靜,不見有絲毫浪花在翻騰,如同鏡面般,水波不興。
——就像天空一樣,雷恩暗自心想。
其實他的想法完全沒錯兒,天空中也萬里無雲,如同一塊兒湛藍無瑕的寶石,平靜罔若夢幻。可以想象,如果把整個世界顛倒過來,也不會覺得有絲毫的不適應——天就是海,海就是天,二者是一模一樣的藍色,都空明如靜,平靜精緻宛如琉璃。
雷恩握緊衣袋裡的西班牙銀元,瞟了一眼身旁的凱文,強行壓下來自血脈的憎恨和來自潛意識的警覺。這一切,因虛幻而顯得脆弱,因脆弱而顯得像隨時都會毀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