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劍氣就迫在眉睫,持劍的手微一用力,閃着寒芒的利刃便又多抵近一分。
魍顧明瞭,這是示意他將話繼續說下去。
“你可以想想,加入七夜是誰給你的命令。”
由死到生的轉機,大起大落之下,卻不見魍顧眼中多出絲毫變化。
依舊是支撐着一副病怏怏的身體站在危牆之下,目光透出堅定與決然,似乎也帶了那麼半分的仇恨。
望着隨時能夠奪去自己性命的銅劍,他的呼吸反而安定下去不少,語氣也隨之平靜下來。
曈霄盯着他,心中一凜。
‘蕭家……蕭氏一族的使命……’
與其所想同步,魍顧已然開口出聲,“是蕭家!可你再想想,蕭家又是奉了誰的命令?”
‘王!’眉頭一鎖,曈霄握劍的手,咯咯作響。
“是王的命令!我知道,蕭家滅門那日,你身在囚籠,看似奄奄一息,實則卻是清醒的!你當時就該聽到了監斬官所念的判詞!”
記憶猛然被拉回到那一刻,慘烈上演之前的一刻。曈霄胸腔之中驟然開始隱隱作痛。
那個時候,她的確醒着,卻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清。但王對於蕭氏一族的污罪,她是抵死也不會忘懷的!
‘反叛!夥同七夜反叛!’
“明明是王責令你潛入七夜的,到最後卻也是王將你當做了反叛的罪證!”見曈霄久久不肯做聲,猜不透她的情緒,魍顧只得一個人演繹出情緒,去刺激她的神經。
“這是王的陰謀!也是你爲什麼會恨王恨到不惜今日屠城的地步!”
‘哼,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恨王,食其肉唚其骨,不足以解!但屠城,卻不全爲他!
我恨,恨這王城裡的每一個人!恨他們對蕭氏一族的背叛、污衊還有折辱!
所以,他們全部都該死!全部!’
眼神森冷的環視向四周,社外的喊殺聲已經與沖天的火光融爲一體,哀號聲卻漸漸淡了下去。
曈霄桎梏扯出一絲冷笑,無言。
“你只道是王的陰謀毀了蕭氏一族,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爲什麼王會想要拔除掉蕭氏一族嗎?!”猛地提高了聲音,魍顧似乎想要掩蓋住心底一陣陣發虛的感覺。
這樣一言不發的曈霄,太過詭譎了。‘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一年之期究竟令她變成了如何厲害的角色?竟窺不透她半分!還是說……她早已經失去了心智,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只爲殺戮才存在!倘若真是那樣的話,那……’
被自己的揣測干擾了心緒,魍顧啞然沒了聲音。
曈霄則因爲他的一句話,而心中一震。見他不語,反手便是一道銀鉤鐵畫,劍尖在其眉心留下了一道丹朱印記。當然殷紅色的,是血。
怔忪的擡眼,夜色已然徹底吞噬了這裡,也吞噬了曈霄的身影。
唯有熠熠劍光連同眉心處的傷痛,在提醒着魍顧,該繼續說下去。
“咳……,如果你還留有心智的話,就該好好想想——王不會憑空做出除去蕭氏一族的決意;倘若是有人暗中挑唆的話,又是爲了什麼呢?不可告人的目的?絕對無害的利益?
若說到獲益最大的便是——”
“敵國!”腦中轟然嗡鳴,曈霄踉蹌後退。曾經隱約從心底滋長的某種東西,只在這一刻放任蔓延。
“魑離纔是害死蕭氏一族的真正凶手!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他爲什麼能於一年前那種絕境下救你?又爲什麼能帶你離開?
你今天爲什麼能夠站在這裡?又爲什麼是以敵國將領的身份?”
連連追問,魍顧竟晃盪着身體,隨着曈霄的退後而咄咄逼近。口中猶在不住的說着什麼……
………………
“這一切都是因爲他是敵國的細作!而且從一開始就是!從一開始……就……就是在他的計劃之中!”顧不上喉間傷,震怒之下,曈霄不顧一切的嘶喊出聲。顫抖着手,拼盡全力一掌將靠近中的魍顧劈暈。返身奪門揚長而去。
這一切太過反常了!每一個人,都不值得去相信!既如此,那麼有些事她就必然要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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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血絲絃就在眼前,魑離的劍卻遲遲無法斬下。
只緣他所見到的,是一縷縷墨黛的稠液延絲絃導引流淌,頃刻間便已貫徹。
而這液體,與偃月臉頰上蜿蜒流下的東西,如出一轍。
“石漆!好毒的機關!”
“不在乎引火焚身的話,就儘管斬啊!”放肆大笑,偃月指間、關節,周身的每一處竟都涌出一股股暗黑色的液體。
鮮紅袍服被陰溼,緊緊裹在迅速乾癟下去的身體之上。儼然像是血衣包裹着早已乾枯腐朽的屍體。
“看樣子,站在我面前的不過是一副傀儡了!”魑離聲叱,冷汗順着眉角滑下。
“你知道就好!動手啊!”
“哼!這些絲絃,想必具是能與兵器擦蹭出火花來的!你要我動手斬斷絲絃,無非是要我引燃這石漆!到時你損失的不過是一具傀儡,而我怕是要賠上性命!
你覺得,魑離當真會愚魯到如此地步嗎?”
“呵……哈……哈……!”
長笑聲中,魑離身上驟增傷痕。割裂皮肉齊整,斷口處是沾染細密石漆,遮蓋了鮮血。
“……哈……,你不斬這絲絃,那便讓這絲絃斬了你吧。”陰鷙幽幽,偃月緩緩將手高舉眼前。纖纖指節,瑩瑩絲絃,勢要將天下性命收於掌心般,猛地攥緊。
“錚——錚錚——”
“呃!”尚不及呼,絲絃沒入皮肉的痛便從身體各處傳來。雖痛卻不致命,唯有一點點箍筋斷脈的折磨。
而真正可以了斷氣息的那一根,就懸在其咽喉之上。夜色廕庇下,再難找出端倪破解。
“你以爲你很聰明嗎?你以爲以一年之期騙了我助你攻城拔寨,殘吞裂土;到了今時今日,幡然曉悟,我縱然恨極,卻無力迴天了嗎?!”怒火中燒的狂吼,偃月拖着機械吱呀的聲響步步逼近。
去他的往昔儒雅、縱貫靜謐、強裝淡然!滅國喪家的仇,不得不報!
“你……你……”被禁錮出聲,魑離越是掙扎,便越如落入蛛網的蟲,被死亡纏繞得更緊。
卻原來,那些屍兵所列陣型,除卻圍困,還有將其身上牽連的線錯綜密佈,以魑離爲圓心圍織成網的雙重機關。
可惜,他發現的未免晚了些。
眼見攻下王城,從此一統天下的大任便要代君完成,他怎能被擋在這裡!死在一個,空有野心爲人利用,乃至自家國土淪亡,方纔後悔上當的癡兒王孫手下!
“偃……月!公……公子……月!你……”不甘淪亡,魑離掙扎得狠了,長劍乾脆就貼着自身,連同皮肉一併與絲絃割斷。
“轟——”火焰,因勢瞬間爆發,如脫繮的野馬,紛至颯沓。
連城、白骨、殘甲,欽點了紅月風華。
“你終於還是動手了!很好,很好!逃得出桎梏,逃不出火海!”濃煙滾滾中,偃月搶步奔上。傀儡周身都已被火焰吞噬,烈烈燃燒的火舌,便像是舒捲的紅袍衣袂,死死扯住了魑離。
“三重機關?!”驚愕道無以復加,這困陣轉眼變成了決殺。
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絕望。偃月身後那些放浪燃燒的屍骸,隨着他的步伐一併迅速聚攏過來。
待絲絃也支持不住烈火的燒灼而化燼灰煙的時候,他們已屍山般堆疊壓頂而下。‘逃不掉了!’
“哈哈哈、哈!咳……咳……呵!這——便是你利用我的代價!”從隱影中走出,烈風狄捲過的火星自眼前劃過,真正的偃月,眼中陰鷙在一剎被照亮,又在一剎容歸夜色。如他的生命一般。
背後,徹骨寒涼的長劍,沒柄而入。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原來會是這樣。
“是真的血。”淡漠的拈了一把劍柄處簌簌涌出的溫熱,魑離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口中溢着腥苦,偃月灰白的面色,生氣已然潰散。唯有一雙眼中似隱月華,怔怔的望着不遠處那熊熊燃燒的烈火。
“是致死不信,還是覺得解脫了?”火光映照下,是夜風吹動七重宮紗,拂過他的面頰。“殿下,不該忘記逢魔的存在。”
“……呵……”冷笑奄奄,隨風消散。
“呼——,至少,逢魔令月殿下在離去之前,看到了最想看到的景象。儘管是幻。”長吁一口氣,逢魔語帶哀婉。神色卻冷冷打量向魑離。
“刷”將劍從偃月的屍體上拔出,他眼中全然沒有噬身的火焰,依舊滿是霜雪。
“殿下,人之一去與我再無利害影響。我便再稱你一聲殿下——公子月。
你何以致死都認爲是我騙了你?我承諾你的不過是不叫二殿下魎眅得到王位。
你可知?當初蕭家出事的時候,爲救蕭曈,我也答應了二殿下同樣的要求。斷不會叫你得到王位。”
“所以,那個時候他會幫你假設牢籠,以苦肉計瞞天過海,救蕭曈脫逃。
而作爲二殿下心腹,與其同入七夜的魍顧,會以傷藥代替毒藥,掩人耳目的爲蕭曈保命。”驀然,逢魔搭音,悠悠婉婉中透出一絲玩味。
“爲同樣的目的,做同樣的事。那個時候他們兩人竟還爲此險起衝突,泄了你的底。
看來那時我又幫了你不小的忙,呵。”
“所以我答應的同樣做到了。這一路爭戰而來,哪一場不是你所滿意的?血流漂杵,虎狼饗宴。”寡淡的回答,魑離眼底隱有嘲諷。
“你可以安心,我答應你的必然會做到。兩國亂世已經持續了太久了,這場兵燹定會將一切都了結。
包括這個王朝!”
微笑聆聽,逢魔眼中沉澱的是比之更勝的戲謔。一雙美目,不覺又望向了蒼穹。
血色夕陽早已了無蹤跡,取而代之的是一輪紅月,恍若豔瀲血光與火光交相輝映的傑作。
‘王朝與我有何干系?我要的,不過是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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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出西門
拼殺的痕跡被遠遠拋在了身後,沒了焚城之火的溫度,夜風彷彿驟然間冷下去不少。
呼嘯着捲起塵土衝撞而過,鎮的曈霄臉上一片麻木。
“你終究還是追來了,看來七夜剩下的也不過是些廢物。”沉着的聲音自車架中傳出。
儘管那車是翻倒在官道一旁,蒿草從中的。
駕車之人,已然死在了曈霄劍下。拉車的馬匹也被她驅放不知所蹤。現在只剩下了車內的孤家寡人。
明明是被逼入絕境無路可逃,說起話來竟還能保持鎮定自若,儼然還留有幾分帝王氣質。
“我是該叫你王,還是該叫你主上?”拖着嘶啞到不成音的嗓子,曈霄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看來,你都知道了?”
“我沒想到,冠絕江湖的第一殺手組織‘七夜’的幕後,竟然會是你。
但,時至今日還能夠調遣七夜。除了這一原由,我想不出其他更爲合理的解釋。”
“調遣?”
“曈霄在昔日蕭氏一族府邸荒宅,見到了故人。”陰冷下聲音,曈霄喉間是吞下千針般的痛。“魎眅,雖然原本是想蟄伏待機,解決掉我;結果自己卻只是成爲誘餌,拖延了我來找你的腳步。但總算是拼上了性命。”
“你說什麼?!”
“能命令一個殺手,不惜性命的行動,不是主上的調遣,又是什麼?
對於命令的執行,或許他再放聰明些,不去模仿蕭家人的聲音,而是模仿你的!
總歸是一死,現在也算是代你而死,保你苟全了。”
語帶殘忍的平靜,曈霄回以他殺手素來的語氣。
“可惜他沒有。價值利弊的衡量,被當做棄子的怨憤衝昏了。所以他模仿蕭家人的聲音;模仿蕭氏一族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故意激起我對往事的回憶,喚起我更多的仇恨!
其用意,還用我繼續說下去嗎?主、上!”
“哈……!咳,叛徒!全都是叛徒!無恥!當誅!”霍然,車內人笑得頹敗。笑聲之後,是死命的咆哮。言辭之中無疑承認了身份。“魎眅!虧他……虧他還是我王朝的皇子!”
氣的哆嗦的聲音,無可掩藏。曈霄心下旋即一陣黯然。
‘看來,魍顧說的沒錯。七夜之主的身份;偃月、魎眅的身份;魑離的身份及謀劃……’
“背叛?哼,背叛向來是相互的吧!”
若不是你一錯再做,害死了蕭氏一族,又在發覺事情不對之後,獨斷專橫!爲防七夜中人再出異心,而命魍顧煉製了蠱藥,逼迫他人服下。又何來的今日人心盡散!
“身爲藥師,卻栽在自己的毒蠱之下。……咳……這樣的折辱……呵……難怪他會將全部實情告知於我吧?”
的確,你要他們因連坐而憎恨魑離,不遺餘力的除掉我……
可他們,更恨的——是你啊!
一年之期,波瀾不驚的籌謀。勿說暗殺相擾,便是連兩軍對陣之時,他們也沒有將自身解數用於此際吧?王……主上……時至現在,你可算明瞭?可算知曉這仇,已不僅僅是蕭氏一族與你的冤結了!
“孤王……孤王絕不會放過你們!”長嘯滌盪荒野,儘管是殺伐決斷不竭。人卻遲遲沒有從傾倒的車中探出身來。
想必,是被偃月最後的機關困住了吧?
劇烈的激動之下,車內傳出的聲音已經聽不出是人聲。唯有那些伴着顫音的言辭,張狂的灌入耳中。
“哈——!蕭曈,你也膽敢自詡正義之士了嗎?何等可笑!啊————”
“正義?呵,的確可笑……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正邪之分!”
在你們眼裡,蕭曈也好,曈霄也罷,不過是一顆任人擺佈的棋子罷了!
既如此……那便沒有敵我雙方……沒有任何立場……
有的僅是憤怒,是正也好,是邪也罷,通通在我的怒火中,給我灰飛煙滅!
“從一開始,就沒有值得相信的人。這是你、連同你的謀劃教給我的。
帶着你兀自解不開的思量,去吧!”
沉重昂然的舉起手中銅劍,利用最後的對話時間積聚起來的劍氣,令空氣都爲之抽緊。壓迫感同朔風所致,摧枯拉朽。
實時,劍鋒落下之處,車騎崩碎,蒿草濺落骨血殘骸。
王歿,亂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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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得好!你的任務,完成了。”
血月之下,錦墨飄飛。
猝不及防間,光可鑑人的寒刃直抵曈霄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