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回延津記_六

牛愛國與李克智的見面,改變了他對龐麗娜的態度。幾年之前,牛愛國去過一趟河北平山縣,在滹沱河邊,牛愛國和戰友杜青海商量過他和龐麗娜的事;幾年來,牛愛國對龐麗娜的態度,一直按杜青海給他出的主意。既然離婚離不起,牛愛國就不離婚;龐麗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着;兩人有隔閡,他開始主動填這隔閡;兩人沒話,他開始主動找話;找話就不能找壞話了,他開始給龐麗娜說好話;或者說,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他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面;壞話也讓他說成了好話。說話就要常見面,爲了說話,爲了說好話,牛愛國在沁源縣城南關租了一間房子,臨時在縣城安了個家,不用龐麗娜休禮拜天再回牛家莊。牛愛國開卡車出外拉完貨,不回牛家莊,直接回縣城。但幾年下來,牛愛國發現話也不是好找的,好話也不是好說的;或者說,沒話找話不是件容易的事,專門找好話就更難了。兩人本來無話,專門找來的話,就顯得勉強;兩人說不來,就無所謂壞話或是好話。如果壞話說不來,好話也不一定說得來。兩人的心離得遠,對同樣一句話,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認爲是句好話,她聽起來不一定覺得是好話。再說,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好話?每天專門想好話,也想得腦仁疼。好話好不容易想出來,說出去,也不一定能說到人心上。好話說多了,自己聽着都假。好話一開始聽着入耳,天天說,對方就聽煩了;這時好話就轉成了壞話。兩人無話的時候,還能風平浪靜,現在牛愛國天天說好話,倒把龐麗娜說得不耐煩起來。牛愛國一張嘴,本來不是說好話,是說一件事,龐麗娜也捂耳朵:

“求求你,別說了,我一聽你說話就噁心。”

或:

“牛愛國,你心太毒了,讓我在世上聽不得好話。”

牛愛國這時發現,杜青海給自己出的主意,原來是一句空話。畢竟不是十年前在部隊,兩人坐在弱水河邊的時候;從河北平山縣,到山西沁源縣,中間隔着一千多裡,出的主意也打折扣。杜青海的主意不起作用,牛愛國自己改變了主意,不再沒話找話了,開始做實事。給龐麗娜洗衣服,給龐麗娜擦皮鞋,龐麗娜愛吃魚,他給她做魚。牛愛國過去不會做飯,剛開始做魚的時候,不是燒煳了,就是沒炸透;不是鹹了,就是淡了;或有腥味。但一個月下來,會做魚了,紅燒魚,清燉魚,幹炸魚塊,剁椒魚頭,都做得有滋有味。魚塊要炸兩遍,才能炸焦;炸過,要多放孜然和芝麻鹽。剁椒魚頭除了多放青椒,還要多放花椒。做完魚,牛愛國洗過手,換上一套西裝,騎上自行車,去縣城北街紡紗廠門口接龐麗娜。龐麗娜下班,見他來接,問:

“你來幹啥?”

牛愛國:

“今兒做魚了。”

龐麗娜回家吃魚時,有了笑臉。果然吃比說頂用,龐麗娜吃過魚,晚上溫柔許多。一天夜裡,龐麗娜竟抱着牛愛國哭了,說:

“你也不容易。”

牛愛國也覺得自己不容易。但他的不容易不是龐麗娜說的不容易,而是說話辦事,一方總想着另一方,就沒了自己的心思。沒自己的心思倒沒什麼,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內心,而是爲了給別人看,牛愛國突然覺得沒了自己。自己沒了,自己的心思也沒了,那牛愛國成了誰呢?牛愛國也不管自己成了誰,看龐麗娜抱着他哭,幾年來的含辛茹苦,總算沒有白費,這時追了一句:

“只要你回心轉意。”

指的是龐麗娜跟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事了。沒想到龐麗娜一聽這話,登時又翻了臉,推開牛愛國:

“本來就沒有心和意,哪兒來的回和轉?”

牛愛國以後就不再說回心轉意的事了,專心做魚。或者,牛愛國想聽的,就是從龐麗娜嘴裡說出,她和小蔣之間,本來就沒事;本來就沒事,哪來的回和轉?但牛愛國常常出車到外地拉貨,不是每天都能在沁源縣城南關家中做魚;啥時出車回來,啥時才能做魚。做完魚,換上西裝,就去北街紡紗廠接龐麗娜。漸漸紡紗廠的人都知道,牛愛國一出現,就是家裡做魚了。

這天,牛愛國出車去臨汾送醬菜。沁源離臨汾三百多裡,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彎多,拐得急,加上堵車,天不明從沁源出發,到了臨汾,已是晚上,城裡已亮起路燈。到貨棧卸下醬菜,牛愛國要連夜趕回去,貨棧的老李說,貨棧有一批麻袋,想讓牛愛國捎回沁源;但裝卸工下班了,只能等到明天。雖在臨汾耽誤一夜,但回程不空車,對牛愛國還是划算,牛愛國便在貨棧住下。第二天一早,貨棧的裝卸工往卡車上裝麻袋,牛愛國信步走出貨棧,在一個早點攤上吃了一碗雜碎湯,五個燒餅;回到貨棧,麻袋還沒有裝完,牛愛國又走出貨棧,看到貨棧拐彎處有一個魚市,便信步走向魚市。從貨棧看魚市覺得這市場不大,誰知拐過彎來,竟豁然開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原來是個大市場。這市場有二里多長,從東到西,兩邊的攤子,都是賣魚的。有賣鰱魚的,有賣鯉魚的,有賣胖頭的,有賣草魚的,有賣帶魚的,有賣鯽魚的,有賣偏口的,有賣鱔魚的,有賣泥鰍的,有賣王八的……牛愛國從東頭轉到西頭;臨汾的市場,果然比沁源大;市場大,魚就比沁源便宜。譬如胖頭魚,沁源五塊四一斤,這裡只賣四塊八,個頭比沁源還大。牛愛國從西頭又轉到東頭,在一個魚攤前停下,挑了兩條胖頭魚,準備回沁源之後,晚上給龐麗娜做剁椒魚頭。這個魚攤的魚販子是個瘦子,不停眨巴眼;看牛愛國越過許多魚攤,來買他的魚,豎起大拇指:

“大哥好眼力。要不要刮鱗開膛?”

牛愛國:

“這魚晚上才吃,要活的。”

瘦子:

“聽口音,大哥不像臨汾人。”

牛愛國:

“沁源。”

瘦子:

“沁源我去過,是個好地方。”

瘦子把魚放到秤盤子裡,把秤稱得高高的;稱好,將兩條胖頭裝到一個塑料袋裡,又往塑料袋裡灌上水,充上氧氣,將魚交到牛愛國手裡,又讓了牛愛國一支菸。牛愛國:

“有空到沁源來玩。”

然後吸着煙,拎着魚回到貨棧,麻袋已裝車整齊。牛愛國跟貨棧的老李打了個招呼,跳上車,發動,開車回了沁源。出城走了二十公里,牛愛國突然感到腹痛,要拉肚子。這時知道早起吃飯吃壞了,也不知是雜碎湯不乾淨,還是燒餅有毛病;忍着肚子疼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路邊有一個廁所,忙停下車,去廁所拉肚子。拉完,肚子舒服些,又上車,發動車往前走。無意中看了一眼掛在駕駛室的魚袋子,卻發現魚是蔫的。停車,打開塑料袋,魚已經死了。魚死了不打緊,剛死的魚眼珠子是白的,這魚的眼珠卻是黑的;又摸了摸魚,新鮮的魚肉應該是緊的,這魚的肉卻是軟的;知道是臨汾的魚販子做了手腳,稱魚時魚是活的,往塑料袋裡裝時,用昨天的死魚掉了包。大概知他不是臨汾人,才這麼偷樑換柱。想起魚販子是個瘦子,又眨巴眼;愛眨巴眼的人,都藏着壞心思。不是爲魚,是爲這事,牛愛國咽不下這口氣;雖已出臨汾城三十公里,牛愛國掉車回頭,又開回臨汾。車在魚市停下,牛愛國拎着塑料袋,去找賣他魚的那個瘦子。瘦子仍在,在高聲叫賣;他魚池子裡的魚,皆活蹦亂跳。瘦子見牛愛國回來,吃了一驚。牛愛國將塑料袋扔到瘦子的魚案上,說:

“咋說吧?”

那瘦子眨巴着眼看看塑料袋裡的魚,看看牛愛國:

“大哥搞錯了,不是我的魚。”

如果瘦子認下是自己的魚,再認個錯,給牛愛國換兩條新魚,牛愛國也就忍了;來回六十公里的冤枉路,也就不說了;但一個多小時過後,瘦子就不認賬了,反說牛愛國搞錯了,牛愛國就火了。牛愛國:

“現在事小,停會兒事就大了,咱好說還是歹說?”

瘦子:

“好說歹說,都跟我說不着。”

因爲兩條魚,兩人越說越多;見這裡吵架,買魚的人都圍了上來。瘦子見耽誤了自己的生意,仗着自己是臨汾人,朝牛愛國臉上啐了一口唾沫:

“窮瘋了,來詐大爺?”

牛愛國轉身出了魚市,去找自己的卡車;待回來,手裡攥着一根五尺長的鐵柄搖把;搖把有雞蛋粗,中間打了個彎。瘦子看他手拿搖把,知是要打架,順手抄起一把刮魚鱗的刮刀,向後撤着身子:

“你敢,你敢。”

牛愛國一腳上去,將瘦子的魚池踢翻了;瘦子的魚池,是用白鐵皮砸成的;水流了一地,幾十條胖頭、鯉魚和草魚,在地上亂蹦。牛愛國掄起搖把,沒有砸向瘦子,砸向地上的魚。活蹦亂跳的魚,一條條被砸得稀巴爛。瘦子比畫着手中的刀:

“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魚販子,也都圍攏上來,欲幫瘦子;有拿棒的,有拿叉的,有拿長柄魚撈的。牛愛國掄起搖把,轉腰掄了一圈,魚販子的人圈,也“忽”地向後縮了一尺。正鬧間,有人喊:

“好了,大哥來了。”

只見一個身高一米八多,一身黑膘,滿懷胸毛,頭頂一頭赤發的大漢,大踏步穿過魚市奔來。瘦子像遇到了救星,對那大黑漢喊:

“大哥,就是他。”

那大漢越過人圈,一把揪住牛愛國。牛愛國馬上感到渾身被箍住了,知其勁兒大;欲掄搖把砸他,那大漢搶先一掌,劈到牛愛國胳膊上,牛愛國的搖把,被震出一丈多遠。衆魚販子都齊聲喝彩。那大漢提起鉢大的拳頭,劈頭就打牛愛國。但拳頭舉到半空,沒有落下。那大漢愣愣地問:

“你叫個啥?”

牛愛國仰臉一看,覺得這大漢也有些面熟。但一時也想不起是誰。那大漢:

“你是牛愛國?”

牛愛國定睛一看,也驚呼:

“你是李克智?”

李克智是牛愛國的小學同學。當年上小學時,李克智個頭就大;個頭大不說,還愛傳閒話,整個班裡被他攪得雞犬不寧。一次傳閒話傳到牛愛國他姐頭上,牛愛國與他打在一起。馮文修是牛愛國的好朋友,後來也上了手,一牛軛下去,將李克智頭上砸出個血窟窿。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當礦工,等到大家上初中時,李克智隨他爸到了長治,大家再沒見過面;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兩人在臨汾一個魚市上碰上了。兩人也忘了打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了。李克智:

“是你就對了,你小時就愛打架。”

抓住牛愛國的手,讓他摸自己的頭:

“摸摸,現在還留着銅錢大一疤拉。”

牛愛國:

“這個不是我砸的,是馮文修。”

又端詳李克智:

“老了。”

說完“老了”,又說:

“頭髮咋成紅的了?”

李克智:

“白了,想染黑的,被髮廊的小姐染錯了。髮廊的老闆,也被我打了一頓。”

兩人又笑了。衆魚販見他們是老相識,皆一鬨而散。那個瘦子魚販眨巴着眼,只好自認倒黴,嘟囔着去收拾地上的魚醬。李克智拉住牛愛國,去了魚市旁邊一個飯館。掀門簾進去,對飯館老闆說:

“不用弄別的,去挑幾條魚,燉個鮮湯。”

看來飯館老闆與李克智也熟,忙說:

“大哥,不用吩咐。”

欲出門去魚市。牛愛國一把拉住飯館老闆:

“千萬別弄魚,弄點兒別的。”

李克智:

“咋?”

牛愛國:

“看到魚就反胃,吃夠了。”

李克智:

“吃夠你還買魚?”

牛愛國一笑,也不答話,接着問李克智:

“二十多年過去,沒想到你成了魚霸。”

李克智嘆息

一聲:

“一言難盡。”

兩人喝着酒,李克智將他自初中與牛愛國諸同學分別,如何到長治煤礦;從長治煤礦,如何又來到臨汾;來龍去脈,一五一十,與牛愛國講了。原來李克智在長治上初中時,也不老實;上初三那年,與一同學打架,一板凳砸在那同學頭上,那同學頭上涌出血,應聲倒地。李克智以爲他死了,連夜從長治逃到臨汾。與當初馮文修用牛軛砸李克智一模一樣。李克智在臨汾有一個姑姑,姑姑不會生孩子,便收留了他。後來長治打架的事平息了,原來那同學沒有死,李克智他爸來接李克智,李克智從小與他爸說不着,便不願回去,跟了姑家。姑家姑對他不錯,姑父是個機械廠的鈑金工,脾氣古怪,老多嫌他。李克智常與姑父吵架。後來考大學沒考上,便在街上賣羊肉串。後來娶妻生子,與姑家分家另過。羊肉串養不住一家人,便開始賣魚。賣了兩年魚,憑個力氣大,漸漸攏住了這一片魚市,自個兒倒不賣魚了。說完這些,李克智感嘆:

“攏這一片魚攤,說起來是憑個力氣,其實是憑個賴唄。”

牛愛國聽完,也嘆息一聲。李克智:

“現在我不傳閒話了。”

牛愛國一笑。兩人又說起小學時班上許多同學。馮文修、馬明起、李順、楊永祥、宮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過去,都各奔東西;其中一個叫王家成的已經死了,一個叫胡雙利的瘋了。李克智: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愛國:

“當年教咱語文的魏老師,教咱地理的焦老師,前年也前後腳去了。”

李克智:

“焦老師個頭矮,長個馬臉,我一見他,就學馬叫。一次他把我擠到牆角,差點兒把我的耳朵擰下來。”

兩人又感慨一番。說完這些同學老師,李克智點着牛愛國:

“能看出來,你有心事。”

牛愛國:

“此話怎講?”

李克智:

“看你眉心那條溝,一想事有多深。”

牛愛國見李克智剛纔對自己說了心腹話,也是酒到半酣,也將自己的憂愁,主要是與龐麗娜的關係,與李克智說了。兩人剛結婚時還說得着,後來越來越說不着;接着出了龐麗娜和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傳言;本想離婚,又有些猶豫,便跑到河北平山縣與戰友杜青海商量;兩人共同商量出,牛愛國說不起離婚的話;回來只好跟龐麗娜沒話找話,只好給龐麗娜說好話;好話也不是好說的,只好給她洗衣服,給她擦皮鞋,她喜歡吃魚,給她做魚;所以今天在臨汾買魚。李克智聽了,卻拍着桌子說:

“你的戰友杜青海,給你出的是餿主意。”

牛愛國:

“我也覺得有勁使不上。”

李克智:

“你給她洗衣服,給她擦皮鞋,給她做魚,也是錯的。”

牛愛國:

“此話怎講?”

李克智:

“既然你連話都說不起了,你還怕她甚?”

牛愛國:

“正因爲說不起,所以才怕。”

李克智:

“錯了。正因爲說不起,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從今兒起,不是她不理你,該你不理她。”

牛愛國:

“她要離婚咋辦?”

李克智:

“拖着她,就是不離,看她能怎地?能治死她。”

一個賣魚的李克智,一下將牛愛國說醒了。與龐麗娜過了這些年,原來關係是顛倒的。原來世上還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李克智拍着他的肩:

“你那些朋友都不中用,以後再有想不明白的事,過來找我。”

牛愛國點頭。吃過飯,已是半下午;牛愛國又想到魚市買魚,被李克智攔下了。李克智:

“剛纔給你說的,你又忘了?就不給她做魚。”

又說:

“如果想要魚,在臨汾還用買?”

牛愛國笑着搖了搖頭,只好不買魚,開着車回了沁源縣。出城走了百十里,剛上山路,天就黑了。牛愛國這時再想李克智的話,覺得又行不通。李克智教他對付龐麗娜的辦法,像李克智對付魚和魚市一樣,看起來很強硬,其實還是一個“賴”字。世上賴魚行,賴人如何會長久?說起來也不是怕龐麗娜,還是怕離開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離開她,連她也沒有了;或者,連怕都沒有了;與她說不上話,離開她,連話和說也沒有了。怕的原來是這個。一切不在龐麗娜,全在自己。牛愛國突然又想明白,用李克智的辦法是賴,不用他的辦法,眼下給龐麗娜洗衣服,給她擦皮鞋,給她做魚,說起來是供着她,其實也是個“賴”字。甚至比李克智還賴。李克智是小賴,自己是大賴。卡車在呂梁山上盤旋,車的大燈照着兩邊的山巒,忽高忽低,牛愛國不禁流下了淚。車行到沁源縣城,已是第二天黎明。牛愛國又到沁源魚市上買了兩條胖頭魚,回家對龐麗娜說,這魚是從臨汾買的。

這年十月,龐麗娜出了事。龐麗娜和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在長治旅館過夜時,被人抓住了。龐麗娜出事時,牛愛國渾然不覺。“十一”節,紡紗廠放了五天長假,龐麗娜對牛愛國說,她想跟廠裡幾個姐妹到太原旅遊;整日待在沁源,悶死了;還問牛愛國是否一塊兒去。牛愛國過去和龐麗娜一塊兒出去旅遊過,兩人路上無話,憋死了;別人一塊兒出去是看個風景,他和龐麗娜看着風景,也說不出別的;何況“十一”期間,牛愛國還要給沁源化肥廠拉化肥,便讓龐麗娜跟人去了。誰知龐麗娜並沒有跟紡紗廠的姐妹去太原,而是跟小蔣去了長治。在長治“春暉旅社”捉住他們的不是別人,就是小蔣的老婆。小蔣的老婆叫趙欣婷,在沁源縣城十字街頭百貨樓裡賣皮鞋;單眼皮,瘦弱,賣皮鞋時不會高聲說話;牛愛國見過,一看就是個老實人;沒想到這個老實人有心眼,龐麗娜和小蔣一塊兒出去,牛愛國沒從龐麗娜這裡看出破綻,趙欣婷卻從小蔣那裡察覺出異常。一個禮拜之前,小蔣就對趙欣婷說,想趁着“十一”,去北京進幾件婚紗,再進一部數碼相機,趙欣婷沒說什麼。小蔣去北京的前一天夜裡,小蔣睡了,趙欣婷替小蔣整理行裝,拉開手提箱一側的拉鍊,發現兩張車票,但不是去北京的,而是去長治的,知道小蔣在說謊。如是當天說謊算個小謊,一個禮拜之前就開始說謊,一件事預謀這麼長時間,裡面肯定有大名堂。但趙欣婷當晚沒急,一夜無話。小蔣和趙欣婷有個兒子叫貝貝,八歲了,正上小學。第二天小蔣走後,趙欣婷將兒子託到一個朋友叫李芹家,說自己去太原進皮鞋,也坐車去了長治。雖知道小蔣跟人在長治,但長治大得很,大街小巷,找到小蔣並不容易。但趙欣婷順着大街小巷,硬是在長治找了三天三夜;這天半夜,終於在城邊一條衚衕裡,從一個叫“春暉旅社”的登記簿上,看到了小蔣的名字。趙欣婷這時纔想起,自己三天水米沒打牙。趙欣婷也在“春暉旅社”開了一間房子,但她沒進房間,而是到小蔣的房間門前等着。一直等到天亮,也沒敲門。第二天一早,小蔣和龐麗娜穿戴整齊,推門出來,看到趙欣婷蓬頭垢面站在門前,兩人的魂兒都嚇沒了。趙欣婷看了兩人各一眼,也沒說話,轉身走了。小蔣還在後邊追,說:

“你回來,聽我給你說。”

趙欣婷也不理小蔣,徑直去了長途汽車站,買票回了沁源。回到沁源沒有回家,先去農貿商店買了一瓶“樂果”農藥。趙欣婷揣着農藥回到家,八歲的兒子貝貝正在家做作業。貝貝見她問:

“你不是去太原進皮鞋了嗎?怎麼空手回來了?”

趙欣婷:

“你不是在李芹家嗎?怎麼一人回來了?”

貝貝:

“我和馮喆打架了。”

馮喆是李芹的兒子,比貝貝大一歲;貝貝和馮喆是同學,兩人同學不同班。趙欣婷:

“貝貝,你先到東屋寫作業,讓媽歇一會兒,媽乏了。”

貝貝出去,趙欣婷捧着一瓶“樂果”,“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等趙欣婷醒來,已是第三天下午,在縣城醫院急救病房躺着。小蔣在牀前站着。趙欣婷喝下農藥,本已經死了,又被醫院灌腸救了回來。小蔣搓着手,面紅耳赤:

“啥都別說了,都怪我。”

又說:

“幸虧又活了回來,不然我也該喝農藥了。”

又說:

“你放心,以後再不敢了,跟你好好過日子。”

趙欣婷仍不說話。等小蔣出病房到食堂打飯,趙欣婷從病牀上爬起來,扶着牆,出了醫院,來到大街上。在大街上仄仄歪歪地走,走了一個多小時,走到縣城南關牛愛國家。自龐麗娜和小蔣出了事,龐麗娜躲到孃家去了,家裡就牛愛國一個人。趙欣婷:

“我死了,也就算了;我活了回來,就要給你說一說。”

牛愛國:

“你要說啥?”

趙欣婷:

“說一說長治的事,不然就把我憋死了。”

然後將她在長治捉姦的過程,從頭至尾,一五一十,對牛愛國講了。趙欣婷:

“我在春暉旅社房間外,等了半夜,什麼都聽見了。”

又說:

“一個後半夜,他們幹了三回事。”

又說:

“幹完三回事,還不睡,還說呢。”

又說:

“睡了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些別的’,另一個說‘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

又說:

“他們一夜說的話,比跟我一年說的話都多。”

接着開胸放喉,大放悲聲。自從龐麗娜和小蔣出了事,牛愛國的腦袋是蒙的。過去也懷疑龐麗娜和小蔣有事,但都查無實據;牛愛國按戰友杜青海出的主意,寧信其無,不信其有;現在一下被挑明瞭,牛愛國倒有些不知所措。蒙不是蒙這件事本身,而是這件事證明,自己這些年所做的一切,給龐麗娜說好話,給她做魚,都是錯的。錯的如何改成正的,牛愛國一時沒了主意。也不知該跟誰商量。現在聽趙欣婷在那裡哭,愣愣地問:

“你給我說這麼多,是要我幹啥呢?”

趙欣婷:

“我勁兒太小,你是個男的,你殺了他們吧。”

三天之後,龐麗娜從孃家回來了。人瘦了一圈。龐麗娜坐在牛愛國對面:

“咱談談吧。”

牛愛國:

“談啥?”

龐麗娜:

“事情你都知道了,咱離婚吧。”

牛愛國這時想起臨汾魚市的同學李克智的話。龐麗娜和小蔣的事情沒出時,牛愛國不想用李克智的辦法;現在事情出了,牛愛國又覺得李克智的話有道理。這時說:

“不離。”

這話出乎龐麗娜的意料,龐麗娜:

“爲啥?”

牛愛國:

“夫妻一場,我得對你負責。”

龐麗娜又一愣:

“咋負責?”

牛愛國:

“小蔣既然辦出這事,就得對你有個說法;你去給他說,讓他先離,答應娶你,我就離。”

龐麗娜:

“你不用管他。”

牛愛國:

“得管。沒離之前,我還是你丈夫。”

這時龐麗娜大放悲聲:

“我剛纔去找了他,也說讓他離婚,可他不敢。”

又哭:

“原來以爲他是個男人,我纔跟他好,誰知他是個窩囊廢。一瓶農藥,就把他嚇住了。”

又哭:

“算我看走了眼。”

龐麗娜連哭帶說,兩人自結婚以來,沒這麼知心過。牛愛國:

“那

更不能這麼便宜了他,你得天天逼他。”

這時龐麗娜看穿了牛愛國的心思:

“牛愛國,原來你想讓我們魚死網破呀。”

接着又哭:

“全怪馬小柱那個龜孫,他害了我一輩子!”

馬小柱是龐麗娜在牛愛國之前,談頭一回戀愛那個人;兩人是高中同學,後來馬小柱去北京上了大學,把龐麗娜給甩了。由這件事歸到那件事,牛愛國倒吃了一驚。但不管事情拐到哪裡,結果對牛愛國都一樣。龐麗娜:

“牛愛國,我求求你,離婚吧。我啥都不要,東西都留給你。”

牛愛國:

“不離。”

龐麗娜這時不哭了:

“知你想拖着我。”

接着開始說狠話:

“你想拖着我,你就拖着我;你不怕,我也不怕,咱也魚死網破。”

牛愛國:

“既然都不怕,那就往前走唄。”

龐麗娜站起身:

“牛愛國,算你毒。跟你過了這麼多年,我不認識你。”

轉身走了。牛愛國笑了。多少年來,沒笑得這麼暢快。從此龐麗娜又不回家。牛愛國也將此事按下不提,該怎麼出車拉貨,還怎麼出車拉貨。又三天之後,牛愛國去長治送一車雞。去時想着只是送貨,到了長治,突然想起龐麗娜和小蔣是在長治出的事,心裡頓時窩囊起來。這時見到長治的每一個旅館招牌,都覺得龐麗娜和小蔣在裡面住過;見到長治的每一家商店,都覺得龐麗娜和小蔣手拉手逛過;接着想起趙欣婷給他說的捉姦的細節,心裡如茅草一樣長滿了。這時覺得長治的每條街巷,都是髒的。到農貿市場卸完雞,本來還要去長治啤酒廠,往沁源捎回一車啤酒,牛愛國顧不得捎啤酒,從農貿市場,開着空車,匆匆離開長治,回了沁源。回到沁源已是傍晚。牛愛國停下車,也沒吃飯,一個人走出縣城,去散自己的煩悶。走着走着到了廢城牆,這時發現,遠處有三個人沿着城牆根在散步。牛愛國一開始沒在意,等上到廢城牆上往下看,原來是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小蔣的老婆趙欣婷,還有他們八歲的兒子貝貝。小蔣和趙欣婷,一人牽着貝貝一隻手,三人說說笑笑往前走。小蔣邊走,邊踢着腳下一個石子;走兩步,踢一回;再走兩步,再踢一回;那石子隨着他們往前蹦跳。牛愛國愣在那裡。一是沒想到小蔣的老婆趙欣婷身體恢復得這麼快;二是沒想到小蔣和趙欣婷,十天過去,關係就恢復得這麼好。如是一個外人看上去,絕對想不到十天之前,他們家出過天大的事,一個人差點兒死了;趙欣婷還過來找牛愛國,讓牛愛國把小蔣和龐麗娜殺了。如此說來,小蔣與龐麗娜出事,對他們家也是件好事;不是出了這事,趙欣婷也不會喝農藥;趙欣婷不喝農藥,他們家還不會這麼改頭換面和其樂融融。如今他們家沒事了,壞事全落到牛愛國一個人頭上。按說龐麗娜看到這情形才該窩火,現在牛愛國看到,怒氣卻一下填滿了胸。牛愛國走下廢城牆,來到南關一個飯館,喝上了悶酒。本來就空着肚子,喝的又是悶酒,幾盅酒下肚,就醉了。人一醉,煩悶越發上來。越煩悶越喝。喝到半夜,煩悶就不是他和龐麗娜的事;三十五年所有的煩悶,千頭萬緒,如千軍萬馬,在胸中奔騰。這時就想找一個人訴說。最想找的是臨汾魚市的李克智,但沁源離臨汾二百多裡,走到得明天;又想找河北平山縣的戰友杜青海,但山西沁源縣離河北平山縣一千多裡,走到得三天。實在無處找人,便離開飯館,趔趄着腳步,去縣城東街肉鋪找同學馮文修。過去牛愛國有心裡話不找馮文修,馮文修愛喝酒,醉後和酒前是兩個人;現在牛愛國喝醉了,也就顧不得那麼多。縣城南關距東街馮文修的肉鋪有兩裡多遠,牛愛國倒騰着步子,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馮文修的肉鋪,已是後半夜,三星都出來了。牛愛國擂着門:

“馮文修,開門。”

馮文修一家已經睡熟,無人應聲。牛愛國又拍門,肉鋪終於亮了燈。馮文修:

“誰呀?”

牛愛國:

“是我,有事。”

馮文修聽出了牛愛國的聲音,但他說:

“有事明兒說不成嗎?”

牛愛國:

“不成,明兒說就憋死了。”

一屁股坐在肉鋪門口,“嗚嗚”哭了。馮文修聞聲,慌忙起身,與牛愛國開門;將牛愛國扶到屋裡,倒茶與他喝。過去牛愛國擔心馮文修喝醉,這次馮文修沒醉,牛愛國醉了。牛愛國將滿腔的煩悶,一五一十,與馮文修說了。因醉了,說起話舌頭有些短,事情也說得有些亂,前言不搭後語。但馮文修還是聽懂了,邊聽邊點頭:

“這事我前幾天也聽說了,知你心裡正惱,沒去找你。”

又感嘆:

“如此這般,咋樣是個了結呢?”

牛愛國瞪大眼睛,拍着自己的胸:

“我想殺人。”

又說:

“本來不想殺人,今天看到小蔣一家三口在笑,我就要殺人。”

指着馮文修:

“你說這事該不該殺?”

馮文修摸着下巴:

“該殺是該殺。這個小蔣,欺人太甚。”

牛愛國搖頭:

“我不殺小蔣。”

馮文修:

“那你殺誰?”

牛愛國:

“殺了他便宜了他,我要留着他,殺他們家的兒子,讓他一輩子不得安生。”

馮文修吃了一驚,沒想到牛愛國想到這一層;這一層雖然有些毒,但也是讓他們逼的。牛愛國又說:

“我殺他們家兒子,也不是讓小蔣不得安生。”

馮文修:

“那爲了誰?”

牛愛國:

“爲了趙欣婷。幾天前,她還讓我殺人,幾天後,她又和小蔣好了,變得太快了。”

馮文修又理解了,點點頭。牛愛國又喊:

“我還要殺龐麗娜。跟她過了這些年,我心裡憋得,比對小蔣和趙欣婷還堵得慌。還不單出了這場事。”

馮文修又點頭。這時問了一句:

“殺了他們之後呢?”

牛愛國:

“我跟他們同歸於盡。”

馮文修到底沒喝酒,是牛愛國喝了,馮文修:

“你與他們同歸於盡,你們家女兒呢?沒爹沒孃,百慧往後可咋個辦?”

牛愛國抱頭哭了:

“我發愁就發愁在這一點。”

這些畢竟是醉話。第二天,牛愛國酒醒之後,並無去殺人,開始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屋旁,搭一間小廚房。搭廚房不光爲了做飯寬敞,過去做飯都在過道里;而是爲了在廚房搭張牀,牛愛國住在裡邊,將正房騰出來;然後將他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接過來,媽、女兒、他,三人重新過起日子。不跟龐麗娜離婚,就當龐麗娜死了,看龐麗娜最後怎麼辦。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趙欣婷、貝貝一家人,等有機會,再跟他們慢慢計較。

但在蓋廚房時,出了一件事。牛愛國請了幾個木工和瓦工,因要給他們做飯,牛愛國到縣城東街馮文修的肉鋪割了十斤肉。心裡正亂,割完肉,忘了給錢,就從東街拎回南關。給牛愛國割肉的是馮文修,到了晚上,馮文修的老婆老馬來收賬。這時牛愛國纔想起上午買肉忘了付錢,忙數錢給老馬。老馬走後,牛愛國心裡有些難受;不給錢不是有意的,同學一場,常在一起說知心話,怎麼晚上就來收賬?全不知老馬來收賬,不是馮文修指使的,是老馬揹着馮文修自己來的。牛愛國天天出車,過去也常給馮文修白拉貨,拉過豬,也拉過豬肉;怎麼到牛愛國買肉,賬就算得這麼清呢?如在平時,牛愛國也不會計較;如今牛愛國正在難處,老婆鬧得雞飛狗跳,牛愛國就吃了心。同學正焦頭爛額,十斤肉錢,難道不能放一放再說嗎?幾天前還找馮文修說知心話,幾天後馮文修就變了臉。要錢本不是馮文修的主張,牛愛國卻算到了馮文修的頭上。晚上與幾個木工和瓦工吃飯,牛愛國又喝了兩口酒,便將這不痛快與人說了。以前牛愛國不愛說話,自龐麗娜出了事,牛愛國肚子裡憋不住一句話。幾個木匠瓦工聽了,也皆說馮文修辦得不合適。說完也就完了,但內中有一個瓦匠叫老肖,平日與縣城東街肉鋪的馮文修最好;當晚收工,老肖便到東街肉鋪,將這話原原本本轉給了馮文修。馮文修本不知道老馬收賬的事,如馮文修自己知道了,定會罵老馬;現在經牛愛國嘴裡說出來,又經老肖傳過來,馮文修也賭上了氣。雖然是朋友,難道就可以白吃肉?這是做生意,不是開舍粥坊。十斤肉沒有什麼,這話氣人。當着馮文修的面說沒有什麼,揹着馮文修說給別人,就氣人了。馮文修與老肖又喝起了酒。喝着喝着,馮文修喝醉了。馮文修一喝醉,比牛愛國喝醉變化還大,和醒着是兩個人;這時心裡不能有氣,有氣就得發作出來。因爲十斤豬肉,摔了一個酒瓶,在那裡喊:

“沒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值十斤豬肉。”

這話本該牛愛國說,現在馮文修搶先說了出來。接着馮文修不說豬肉了,說別的:

“活該,老婆讓人睡了。”

又說:

“老婆被人睡了,這窩囊廢也沒轍。”

又說:

“出事是現如今嗎?滿縣城誰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綠帽子。”

又轉了一個話頭說:

“看他老實吧,他的心也毒着呢。”

接着推心置腹對老肖說:

“三天前他告訴我,想殺小蔣。”

又說:

“想殺小蔣沒啥,他親口告訴我,又不殺小蔣,想殺人家的兒子,讓人家一輩子難受。”

又說:

“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還要殺人家。”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他是誰?他是個殺人犯。”

當晚說過,馮文修也就睡了。第二天醒來賣豬肉,也不知昨晚都說了些啥,大體知道是對牛愛國不滿。但瓦匠老肖是個嘴長的人,第二天又將馮文修的話傳了出去,傳得全縣城人都知道,牛愛國要殺人。要殺小蔣的兒子。要殺龐麗娜。馮文修本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皆成了清醒時的話;牛愛國當時給馮文修說的,也是酒醉的話,但話經過幾張嘴,也成了清醒時的話。等話又經過幾道嘴,傳到牛愛國的耳朵裡,牛愛國當時抄起把刀,就要殺人。這時不是去殺小蔣的兒子和龐麗娜,而是要殺馮文修。將心腹話說給朋友,沒想到朋友一掰,這些自己說過的話,都成了刀子,反過頭扎向自己。這些話自己說過嗎?說過;是這個意思嗎?是這個意思。但又不是這個意思。但這個意思已無法解釋。因爲時候變了,場合變了,人也變了。話走了幾道形,牛愛國沒有殺人,但比殺了人心還毒。這話毒就毒在這個地方。牛愛國提刀出門,走了幾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真能爲十斤豬肉去殺人嗎?只是心裡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煩悶罷了。蓋廚房本爲接媽曹青娥和女兒百慧,等廚房蓋好後,牛愛國又沒了這個心思。廚房在那裡空着。夜裡睡不好覺,白天開車時,也胡思亂想。鬍子長了,也沒心思刮。這天到襄垣縣送一車芝麻。從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裡。將芝麻送到襄垣縣糧庫,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醬菜廠,裝了一車醬菜,趕回沁源。盤着山路往回走,胡思亂想,中午飯也忘了吃了。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縣城,一下睡着了;車頭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樹上。等牛愛國醒來,自己頭上,撞出一個窟窿,“汩汩”往外流血。跳下車,看到車頭已經撞癟了,往下流水;一車醬菜罈子全碎了,車廂通體往下流醬湯。牛愛國沒有包紮自己的頭,滿臉胡茬兒,看着山腳下萬家燈火的沁源縣城,突然感到自己要離開這裡,不然他真要殺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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