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做久了會有點兒職業病, 非常忌諱毫無證據的推論。
一般人看見某些東西進而聯想到別的事情,有證據證明聯繫的會稱爲順藤摸瓜,沒證據的會稱爲直覺。碰到直覺有人半真不假地說出來, 當做調侃,有人心裡想想就罷。
燕綏之和顧晏不同, 這兩位一脈相承的職業病患者在直覺來了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去找點印證。找得到就保留猜想, 找不到就理性忽略。
不知道這是不是“無罪推定”的日常生活版。
但這次算個例外, 他們從早上拿到案件初期資料時, 就總會想起柯謹。直到他們見完賀拉斯·季, 這種並無證據的聯想依然沒有淡化。
兩人從病房出來的時候是上午十點, 距離他們進去正好一個小時,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這不是在看守所,真要拖個五分十分鐘,其實並沒有問題。
但對他們來說,真是一點兒拖的必要都沒有。
因爲賀拉斯·季這人嗶嗶了一整個小時, 就給他們編了套假得不能再假的說辭。燕綏之那張簡易版的記錄頁, 怎麼打開的又怎麼關上,一個字都沒記。
不過這種情況對他們來說並不出乎意料。
一個誰都撬不開嘴巴的人, 總有他想瞞着的東西,怎麼可能一上來就交代實話?
這種情況他們見得多了,連臉色都沒變,全程淡定地聽着。燕綏之甚至還隨口問了幾個問題,活像他信了似的。於是賀拉斯·季編得更來勁了, 喝了兩口水就一直扯到了最後一分鐘。
臨走前, 賀拉斯·季指了指燕綏之的記錄頁,問:“你不用記點什麼?”
燕綏之扶着門框, 回頭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說:“那倒不用,就是放在非聯盟時期,史書也用不着把各星皇帝漏氣出恭的細節都記下來。”
說完,他就擺了擺手關門而去。
徒留賀拉斯·季一個人坐在牀邊,愣了兩秒然後拖着尾音罵了一句:“操——”
跟出恭放一起的漏氣能是什麼意思,不就是說“放屁”麼!
門外的警員看見他倆出來還愣了一下,“這就結束了?”
顧晏點了一下頭:“嗯。”
緊接着,賀拉斯·季那句長長的罵聲就隱約傳了出來。
警員:“……”
把當事人會見成這樣的還是頭一回見,他們有點兒懵。
兩位律師倒是不大在意。
燕綏之甚至還擡手衝警員們打了聲招呼,“先走了,辛苦。”
他們跟警員並沒有什麼仇,雖然在庭上要面對面,但在庭下並不對立,所以態度放鬆又有禮。
這麼一來,幾位警員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畢竟兩人進病房前還被他們瞪過一會兒。
他們“噢”了一聲,想想又彆扭地加了一句“慢走。”
他們經過護士站的時候,碰到了之前那個病房裡的小護士。對方急急忙忙跑過來,塞了一張單子:“剛好一個小時,這是單子,你們再去檢測一下。檢測中心在3樓。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有問題,我們院會負責的。”
“謝謝。”顧晏道:“病房的監控可以開了。”
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燕綏之靠在扶手上,“這位賀拉斯·季挺有意思的,似乎是個急脾氣,又似乎不是。”
隨便一兩句話就能輕易地氣到他,但是他又總能很快把脾氣壓下去,不會因爲在氣頭上一時衝動就亂說話。
他的謊話編得很糟,糟到一眼就能拆穿。這其實會給人一種“心機粗拙”的感覺,好像只要找到漏洞反駁他幾句,讓他防線崩潰,他就兜不住要說真話了。
但燕綏之和顧晏很默契,沒有一個人出聲反駁。
因爲他們知道,這只是“好像”而已。
“這樣的當事人,你以前碰見過麼?”燕綏之問。
“偶爾。”顧晏說,“不過你好像碰到過不少。”
燕綏之愣了一下,又挑起了眉。
電梯下得很快。
他瞥了一眼跳成“3”的數字,略帶促狹地問:“你不是畢業之後就跟我斷絕關係了麼?怎麼我接了什麼案子碰到什麼當事人,你都知道得這麼清楚?”
顧晏:“……”
叮——
電梯門應聲而開,顧大律師一身正氣,擡腳就走。
燕綏之有點想笑。
某些同學對着不相干的人張口閉口都是“我的實習生”,說得平靜又正經,好像再習慣也再正常不過,怎麼對着他這個當事人,就又被鋸了嘴呢?
哦,發燒的時候例外,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例外。
充分演示了一下什麼叫做悶着騷。
檢測中心很忙,畢竟現在感染者一批接着一批。
外面的等候席已經坐滿了拿着單子的人,燕綏之看了眼他們的號碼,也沒去跟人擠,乾脆跟顧晏兩個遠遠地站在落地窗邊。
隔幾米一盆的室內盆栽沿着落地窗放了一排,每株都有一人高,它們絲毫不受人的影響,在充溢着“感染病毒”的環境裡鬱鬱蔥蔥。
兩盆盆栽之間就像一個天然的隔間,燕綏之和顧晏撐着半人高的箍欄,看着窗外。
“水槽和食槽都檢測不到毒劑殘留,如果那位奧登老人被發現的時間再晚一點,檢驗人員在他體內也檢測不到反應。”燕綏之說,“那……所謂的致幻毒劑就完美隱匿了。”
顧晏點了點頭,“無論是警方還是公衆,在找不到其他佐證的情況下,恐怕都會認爲,那些老人的精神失常是過度驚惶恐懼導致的。”
“當初柯謹出事的時候,我不在德卡馬。”燕綏之道,“後來也只聽你們提過幾句,他那幾天都是一個人呆在住處?”
顧晏回憶了片刻,“應該是。”
那位逍遙法外的李·康納給柯謹寄郵件的時候,顧晏去看過他,陪着喝了幾次酒。那時候柯謹的狀態很消極,但還不至於到無法照顧自己的地步,還有喬跟着他,顧晏還是放心的。
後來因爲有些案子上的事情要處理,他出差十天,在回來的飛梭上接到了喬的信息,說柯謹進醫院了。
他趕去醫院的時候,發現喬臉色比牆皮還難看,坐在病房外面的長椅上揪着頭髮沉默異常。
柯謹狀態消極的那陣子,喬還不像現在這樣,沒有理由寸步不離地看着柯謹,關係再好也不能從早盯着到晚,完全不給私人空間。那陣子喬沒怎麼休息,中間發過一次燒。那兩天換做柯謹照顧他,不知道是因爲有事可以分散注意的關係,還是故意裝出來的,那幾天柯謹看起來幾乎已經恢復正常了,甚至還會因爲喬故意搞出的糗事笑出來。
燒退之後,喬接到了兩個很重要的投資會通知。他原本打算直接翹了,又被柯謹攔住,說自己好很多了,離開幾天不至於怎麼樣。
喬一開始死活不放心,後來怕把柯謹的情緒攪亂,再加上當時有心理醫生建議別否定他的要求,別給他壓力,喬就勉勉強強答應下來。
柯謹怕喬擔心,說好每天晚上給喬發一條信息。
實際上,柯謹並不是只在睡前發一條信息,最初兩天,他會時不時跟喬簡單聊兩句,說他起牀了,說他在弄簡單的食物,說陽光很好,他靠在陽臺看書結果睡着了,說他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夢,還說這麼閒下去他就真的不想工作了。
單從信息其實很難看出他的狀態好不好,因爲信息太容易僞裝情緒了。
但那個時候的喬很好騙。
而且他太希望柯謹恢復了,所以總下意識往好的方向想。
再之後柯謹的信息就陡然少了很多,只在臨睡前說了兩句。
喬又開始擔心起來,以至於第二天的投資會全程盯着智能機,活像在夢遊。那一整個白天,他都沒等到柯謹的信息,晚上就沒忍住翹了投資會直奔港口。
從他開會所在的星球到德卡馬,即便是最快的飛梭機,也要花費兩天的時間,那兩天大概是他最難熬的時刻。
只有柯謹睡前發來“晚安”的時候,他才能稍稍放鬆一些。
喬到達德卡馬的時候,是那一天的凌晨,3點10分。他從港口一落地,就開着飛梭直奔柯謹的公寓,然後在半路中,接到了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個通訊。
柯謹的聲音在通訊裡聽起來很低,讓人有種說不上來的難過。
他說:“喬,我好像不太好……你可不可以來看看我?”
喬那天幾乎把半輩子的罰單都收齊了,飛梭車開出了飛梭機的效果,即便這樣,趕到柯謹公寓也花了一個半小時。等他到的時候,柯謹已經蜷在臥室地毯角落睡着了。
而他再醒過來,就是後來的那種狀態了。
凌晨3點10分的那個通訊,成了他最後一句正常的話。
之後的這麼多年,喬一直很想聽他用那種清早起牀的懶散音調抱怨骨頭都睡散了,或者說又是個晴天但他好不容易休假,不想出門,又或者弄了點食物但看起來很不可口,如果真的不介意也可以去蹭一頓。
最不濟,一句簡簡單單的“睡了,晚安”也行。
但是再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