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綏之的語氣太過輕描淡寫也太過平靜, 就像在說某個已經非常篤定的事實,一點兒也沒有“抖得太明顯”。
從表現到語氣到說話內容,和控方律師巴德所設想的情形完全不同。以至於他那個“禮貌得近乎完美”的笑容當即就凝固在了臉上。
兩秒後, 旁聽席上的布魯爾·曼森漸漸緩過神來。
助理替他說出了心聲:“這個實習生在搞什麼啊?”
倒不是說那句“我的當事人無罪”多麼有震撼力,也不是這麼強調一句結果就能成真, 而是衆所周知的穩妥辯法放在那裡,這實習生不用, 非要挑麻煩的那種, 這就有點兒出人意料了。
不過很快助理又樂了一聲, 悄悄指了一下前排, 對布魯爾·曼森道:“我現在相信那位顧先生沒有插手案子了, 老闆你看……”
布魯爾·曼森順着他的手指看過去, 就見實習生做完開場陳述後,顧晏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從他們的角度只能看到顧晏的後側面,看不清他的表情,當然, 就顧晏那性格來說, 就算坐他對面可能也看不到什麼表情。但是那個揉按太陽穴的動作充分體現出了他的無奈。
“他好像對那個實習生很頭痛。”助理說,“我懷疑……他可能也不贊成那位實習生的做法。”
布魯爾·曼森鼻間哼了一聲, 目光再次落在辯護席的時候,就含了一點兒荒謬和看好戲的意味——
某種意義上來說,顧晏的反應剛好讓他們放了心。
燕綏之說完那句,沒多提別的,就衝法官點了點頭坐下來。
事實上, 他這麼做開場陳述是有原因的——
上回約書亞·達勒的案子, 有酒城特有的行事風格做背景,從法官到警方甚至到陪審團都有一點兒傾向性, 屁股從開始就是歪的,開場陳述不管怎麼做都會體現出過於強烈的對抗性,那不是好事,所以顧晏的做法最合適。
但是這次不同,天琴星這邊比酒城要光明很多,這裡律法思想更開放一些,陪審團和法官相對公正。但這就意味着,他們更容易隨證據證言搖擺態度,這恰恰是陳章處於劣勢的地方。如果控方辯護律師是個善於拿捏陪審團心理的人,他一定會在最開始直接甩出陳章的認罪口供。
這是最容易引發態度傾向的東西,一放出來,陪審團立刻就會站到陳章的對立面,先入爲主地將他擬定爲有罪。之後的每一次辯駁都是一次拔河式的拉鋸戰,巴德勝,就會把他們繼續拽向“有罪”的那端,燕綏之勝,則會把他們拉回來一點。
但顯然,想要拉回來,要走的路更長。
而現在,燕綏之斬釘截鐵的開場陳述就是在做類似的事情,給陪審團一個先入爲主的懷疑論,語句越簡短衝擊越強烈。這樣一來,巴德後面扔出證據時,陪審團心裡至少會猶豫一下再站隊。
燕綏之整理席位坐下來的時候,餘光瞥到顧晏的手指剛離開太陽穴。
他嘴角翹了一下,放鬆地靠上椅背,頭也不回地擡起兩根手指招了一下。
“……”
片刻後,後排的顧晏朝前傾身,氣息距離他的後頸很近。
燕綏之幾乎沒動嘴脣,用極輕的聲音道:“別頭疼了,放心,我不在辯護席開玩笑。”
他只是比較隨性,但從來不拿涉及人身自由乃至生死的審判開玩笑,他在法庭上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他的考量。
這點顧晏當然知道,他頭疼的根本不是這個。
他想跟燕綏之說“你稍微收斂一點”。
但事實上,自從裹上了阮野這層皮,燕綏之收斂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明明有幾處房宅卻不能住,明明有大量資產卻沒法用,明明有數不清的朋友學生卻不方便聯繫。
翻來數去到最後,限制少一點的,居然只有法庭那張辯護席……
燕綏之能感覺到背後的顧晏動了動嘴脣,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除了呼吸的氣息輕輕落在他身後,顧晏並沒有急着開口。
又過了有一會兒,控方律師已經站起身,證人席上已經多了一個人,顧晏的聲音才低低地從後面傳來,“你隨意。”
燕綏之微微怔愣了一瞬,又在控方律師巴德開口時回了神。
證人席上站着的,是第三區辦案警署的一名警官,姓關。
巴德當然知道這種案子怎麼打最容易把陪審團拉到他那邊。
對面那個實習生不按常理出牌,自不量力得讓他很不舒坦,他打算速戰速決。所以他第一個甩出來的不是別的,正是陳章的口供。
看到警官身份的時候,燕綏之挑了一下眉。
“關文驥警官,身份號117765290,辯方當事人的口供筆錄是你簽字負責的?”巴德問。
“對,是我。”
關文驥生得人高馬大,濃眉鸛眼,也許是平日裡辦案壓力大,他習慣了皺眉板臉的表情,即便在證人席上也給人一種不近人情的壓迫感,這樣的警官去錄口供再正常不過了。
“辯方當事人陳章是在36小時內就如實供述了所有罪行?”巴德將文字記述的口供投到了全息屏上,陳章當時所說的字字句句都被記錄在上面,足以讓陪審團看得清清楚楚。
關文驥點了點頭:“是的,這在我們經手的案件中算供述非常順利的,一般而言,自認爲無可抵賴的人會有這樣的表現,當然,對此我們非常欣慰。”
他的聲音很啞,聽得出來應該是徹夜忙碌還沒怎麼休息,眼睛裡血絲很重,胡茬佈滿了下巴,看起來非常疲憊。
這人說話的方式很有技巧性,知道什麼時候該斬釘截鐵一點,什麼時候該委婉一點,就連對陳章的態度也表現得很平和,這就很容易拉到陪審團的好感,讓人對他所說的內容更加信服。
哪怕……他的話語內容裡其實帶了引導性的詞句。
願意相信他的人,會在不知不覺中下意識把那句“自認無可抵賴的人”印進腦子裡。
“除了你以外,還有哪些人蔘與了錄口供的過程?”巴德問。
律師對於證人的詢問並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什麼信息,這些信息其實他們在接觸案件資料和前期準備時就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問的每一個問題,都是說給陪審團聽。
他們希望陪審團知道什麼事,記住什麼細節,就會用詢問的方式體現出來。
關文驥對答如流:“還有另外兩名警員,幾次口供參與人並不一樣,我是負責人,所以這幾張上面只有我的簽名,但是更完全的文件上有所有人的簽名。畢竟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口供可不能作數,我們不能這樣對待陳章先生,儘管他坐在嫌疑人的位置上。”
他不止回答了問題,還把有可能會被用來當做漏洞做文章的部分主動解釋了一下,態度很不錯。而巴德也極爲配合地找到了幾人都有簽名的頁面,然後衝陪審團的方向點了點頭。
“錄口供的時候,辯方當事人是清醒狀態嗎?”巴德問完,又立馬接了一句,“我是指他有沒有醉酒、吸食致幻劑、或者精神疾病方面的問題?”
聽到巴德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燕綏之支着下巴的手指彈琴一樣敲了兩下,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若有所思,但是嘴角又帶着一點兒笑,只不過被手指遮住了。
以至於巴德擡頭的時候,只看到了他眯起的眼睛,以爲他正在發愁,頓時連尾調都揚了起來,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
關文驥搖頭否認,這種時候,他的斬釘截鐵就非常有用:“沒有醉酒,沒有吸食任何致幻劑,沒有精神疾病。事實上爲了案件偵破更謹慎,我們對陳章先生做了全面的醫學鑑定。你知道的,現在的鑑定儀器細緻到每一個方面,甚至包括陳章的夜間視力和視能度,更別說精神方面的疾病了。”
“你們非常負責,謝謝。”巴德道。
他又順着口供供詞和陳章的表現,問了關文驥一些問題。
看得出來,整個一套詢問過程,巴德希望給陪審團這樣幾個印象——陳章認罪很快很順服,負責錄口供的警員完全按照規定行事,最重要的是沒有刑訊逼供,沒有壓迫,而且陳章錄口供的時候非常清醒。
這就使得口供內容篤實可信。
巴德在坐下的時候,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陪審團衆人的表情,看得出來,他所希望傳達的信息基本都傳達到了。
不僅是他,燕綏之看了一眼陪審團,也覺得巴德剛纔的詢問目的已經達到了。
一旦嫌疑人認罪口供敲死了,整個案子基本也就沒什麼可翻轉的了。
看,速戰速決。
巴德在心裡吹了個口哨。
法官的目光重新落在燕綏之身上,“到你了,阮野先生。”
燕綏之點頭站起身,他沒有急着張口詢問,而是先將證人席上的關文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關文驥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皺着眉瞪着他。
“關文驥警官?”燕綏之被瞪了好幾秒後,終於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我之前看過一些簡單資料,包括你的,你曾經被警署處分過一次是麼?”
關文驥收回瞪人的目光:“……是。”
“我看到那次被定性爲暴力事件?”燕綏之又道。
關文驥:“……是。”
“因爲一件案子有分歧,你跟同事起了衝突,所以各給了對方一拳?”
“對。”
燕綏之微笑了一下,溫聲問道:“你是個急脾氣且容易被激怒的人麼?”
關文驥:“……”
他媽的剛提完黑歷史就扔這種問題怎麼答?
而且別說巴德律師,就連他都能從這個問題裡看到辯護律師的套路——先利用一些事實讓他承認自己是個暴脾氣,接着轉到如果對方行爲不合心意磨磨唧唧,他就會如何不耐煩,甚至威脅動手,再接着轉到錄口供的時候,他可能也有意無意地表露了一些,以至於給陳章造成了心理上的“刑訊逼供”效果……
這個套路他太清楚了。
於是關文驥斟酌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放緩了態度道,“其實不是,你如果仔細查了更多資料就會發現,我那天狀態不好,事發前一天一夜沒能睡覺,全撲在案子上。我相信諸位都能明白,過度疲勞的情況下精神狀況不好,情緒失控,有時候確實會做一些反常的事情,事實上我那時候根本不清醒,事後我連自己究竟怎麼出的拳因爲什麼話都記不得了。”
他這麼說的時候,見鬼的辯護律師居然非常體諒地點了點頭,最見鬼的是對方居然又順着他的話幫他說了一句,“確實如此,而且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我記得似乎是5年前的事?在第三警署?”
搞什麼?
關文驥又有點弄不清對方的意圖了,連夜的辦案讓他這會兒腦子很不清楚,剛纔巴德那樣的詢問他是有心理準備的,所以能應付得很好,不緊不慢。這會兒他就有點兒茫然了。
他楞了一下,點頭道:“對,是的,沒錯。”
他下意識應答完,又覺得哪裡不對。直到他看見對方辯護律師又點了點頭,調出了什麼資料準備去按播放器,他才反應過來改口道:“啊!抱歉,不在第三區警署,在下面東一街的初級警署。我那時候還沒有被調到第三區警署。”
燕綏之笑了一下,抖了抖手上的文件紙頁,道:“嗯,我差點兒就放出來了,你改得很及時。”
關文驥:“……”
“所以你現在也是精神不濟?”燕綏之擱下了手裡的紙頁,繼續問道,“你多久沒休息了?”
關文驥辯解道:“我一直在追一個案子,直到現在還沒有合過眼,有28個小時了吧。我剛纔說過的,過度疲勞的情況下精神狀況不好不太清醒其實很正常,相信大家能理解。不過你看,我現在就沒有因爲你翻出令人懊惱的舊案而發脾氣,可見那次真的是偶然,我脾氣不壞,而且如果我真的是一個易爆易怒的人,總犯那樣的錯誤,也不可能被調到第三警署。關於這一點,有全警署的人可以作證,我也沒必要撒謊。”
他說着說着,似乎找到了憑依,因爲他看見陪審團有好幾位點了點頭,看上去很贊同他的話。於是他乾脆又順着把辯護律師另一條路堵死了,“另外,雖然我現在處於過度疲勞的狀態,也許口頭上會出現一些謬誤,但是剛纔關於口供的那些回答都是沒有問題的,因爲每一點都能找到對應的證據,剛纔巴德先生投放在全息屏上的那些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說完就已經鎮定下來,下巴微擡地看向對面年輕的辯護律師。
經過這麼一番解釋,對方就沒法再用“暴力逼供”作爲突破口,同樣也沒法用“庭上證詞不可信”來指摘剛纔的問詢。
燕綏之道:“所以全息屏上這些口供文件內容、簽名、乃至日期信息都沒有問題?”
關文驥:“當然,這些提交的文件不可能出差錯,我們也不會允許出差錯。”
燕綏之點了點頭,直接調整播放鍵,把全息屏上的口供簡單歸整了一下,拎出每一份的擡頭和結尾,直接標註出上面精確到分秒的時間信息,用電子筆指了一下,道:“那讓我們來看看這些絕沒有差錯的口供文件……”
“第一份口供開始時間是天琴星時間12月7日晚上23:11:29,結束時間12月8日凌晨04:19:11,第二份口供開始時間是04:42:01,這中間隔了不到半個小時。這次口供錄了7個小時,接着隔了不到半個小時開始第三次口供……”
“一共五份口供,每份之間的間隔最長42分鐘,最短10分鐘,我的當事人在最後一份口供中認罪,前後歷經36個小時整。”燕綏之放緩了語速,聽起來字字清晰,“在此之前還有抓捕嫌疑人後的一系列流程手續,去掉零頭吧,一共42小時,有抓捕視頻爲證,我沒算錯吧?”
關文驥:“……沒有。”
“謝謝回答。”燕綏之挑眉道:“控方律師巴德先生之前問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他說‘辯方當事人是清醒狀態嗎’,緊接着就將問題細化爲‘是否醉酒、吸食致幻劑、精神失常’。”
燕綏之笑了一下,“一個非常巧妙的概念偷換,關文驥警官否認了後面三種,就會給人一種錯誤認知——我的當事人陳章先生在錄口供時是清醒狀態。”
“關警官,兩分鐘前你恰好說過這樣一句話。”
燕綏之低頭理了一下文件,找出剛纔庭審記錄員速記下來的那一頁,勾了其中一句,然後在全屏幕上放大三倍,那個視覺衝擊效果略有點震撼,引得庭上一片輕呼。
燕綏之頭也沒擡,一邊放正紙頁一邊玩笑道:“別呼,肅靜。”
全息屏上,關文驥剛纔在問詢中的發言字大如鬥:我相信諸位都能明白,過度疲勞的情況下精神狀況不好,情緒失控,有時候確實會做一些反常的事情,事實上我那時候根本不清醒,事後我連自己究竟怎麼出的拳因爲什麼話都記不得了。
“那麼關警官——”燕綏之將手裡那些文件丟在了席位上,擡起眼看向關文驥:“我希望你看着你說過的話,用最客觀公平的態度回答我,42小時不眠不休,算清醒狀態嗎?”
關文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