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並不是因爲某一件事, 甚至很難說清是哪一年哪一天。如果一定要畫一個分界線……”
房東似乎在認真回憶,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參加研究所的項目之後, 有一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我很擔心家裡太冷清, 會導致雅克那小子多想。”
他笑了一下:“你知道,小鬼會有那麼一段很彆扭的年紀。我自己那段時期尤其長, 從十歲到二十出頭吧, 長達十來年擰得連狗都嫌, 我就很擔心雅克也會那樣。所以養了一些貓狗陪他, 他非常喜歡它們。”
不止雅克, 其實默文·白自己也很喜歡那些小東西, 盡力把它們養得很好。
所以後來,他受研究所實驗室影響,開始對那些小動物產生陰影的時候,他自己比誰都痛苦。
他非常喜歡它們, 喜歡到把它們當作重要的家庭成員, 但也正因爲如此,不得不遠離它們。
否則他很怕自己會在長久的心理折磨中, 消耗掉那些輕鬆美好的感情。
“因爲送走貓狗,他生你的氣了?”燕綏之猜測着問。
誰知房東居然搖了搖頭,“他確實不高興,但他沒有生我的氣。”
那時候,默文·白甚至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認爲雅克一定會就這件事鬧上很久, 甚至就此跟他產生一些微妙的隔閡。也許要過上很多年,直到某一天能理解他的無奈, 那種十來歲少年期的隔閡纔會慢慢消弭。
然而雅克並沒有鬧,這讓當時的默文·白也極爲詫異。
十歲剛出頭的雅克雖然很難過,但並沒有吵鬧,而是固執地認爲默文·白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其實非常懂事,或者說,他對自己養父有着絕對的信任,知道對方絕不會輕易把他珍視的東西送出去,一定有逼不得已的原因。
“但那小子的探究心非常強。”房東有點無奈,“也許是天賦極佳的人與生俱來的?這其實是優點,絕對不應該被責罰。但我那時候確實不想讓他知道原因。”
實驗室那些動物歇斯底里的瘋癲舉止,絕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話題。甚至是消沉而壓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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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適合看到的畫面和場景。所以默文·白找了些別的原因搪塞過去。
“沒過幾年,我從研究所辭職。”房東有些無奈,“這個行爲在那小子看來同樣很突兀,所以更激發了他的探究心。但我解釋不清,我那時候對研究所的排斥只是出於一種直覺,沒有什麼實質的證據。我那時候甚至說不清研究所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所以對於雅克的探究,默文·白再一次選擇了搪塞。
一方面他自己不想再提,一方面他也不希望雅克接觸到那些事。
少年時候的雅克·白一次一次擦着邊詢問,而默文·白則一次又一次給出虛假的理由。
“其實我後來想過,隔閡就是因爲這個吧。”房東說,“他給我了絕對的信任,我卻不跟他說實話,總用各種玩笑和編造的理由應付他,不管出於什麼本意,至少在信任這點上,辜負他了吧。”
房東想了想:“那之後他跟我就不如以前親近了,也可能到了真正的叛逆期?有時候冷不丁丟一句話,活像軟刀子,乍一聽每個字都挑不出毛病,但就是聽得人心裡直嘔血。”
“但我那時候沒有意識到,還以爲那小子狗都嫌的年紀終於到了,雖然比我預想的晚了很久。那半年,我們經常會因爲一些很小的事情起衝突,並不激烈,也沒有誰吵吵嚷嚷,但都氣得不清。好像突然從哪哪都投機的家人,變成了哪哪都不合適的同屋租客。”
燕綏之聽見“同屋租客”這種形容,寬慰了一句:“怎麼也不至於落到租客的地步,畢竟是父子。”
“是啊。”房東說,“冷靜的時候會這麼想,但氣頭上時不時會蹦出這種念頭,挺不是滋味的。那陣子他剛進大學,不常回家。我無意間聽說,他的親生父母一直在悄悄找他,對他表現出愧疚和善意,試圖跟他和好。說實話,我平時底氣很足,吵架的時候就會覺得自己還缺了點兒血緣打底。”
“再後來,他大學一年級後半學期吧,有一次放假回來,我無意間看到了他的一個資料夾……”
他說到這裡,依然皺了一下眉。好像過了那麼多年,再回想起那個瞬間,心裡依然做不到無波無瀾。
“那些圖示和數據,我一眼就知道是什麼。全是當年我在研究所接觸到的東西!我最初以爲他膽肥了,居然有本事偷偷翻我的老底。又仔細看了幾眼,才發現那些研究數據細節上有很多不同。怎麼說呢……非常稚嫩。一看就是一個天賦極高,但又經驗極少的人自己鼓搗出來的。”
房東嘆了口氣,“我當時直接氣懵了。比起偷偷翻我老底,他自己研究才更讓我後怕。你根本難以想象他那樣的天賦,如果真的走錯路,會引發什麼後果。那大概是我跟他之間爆發的最嚴重的一次爭吵,也是最後一次。”
默文·白沒有想到,他一次次的搪塞換來的結果居然是這樣。雅克非但沒有死心,還親身探究起來。
那次爭吵,雅克當着默文·白的面把那些資料全都刪了,永久粉碎。然後收拾東西回了學校,再沒回來。
“我原本以爲,那次爭吵跟以前一樣,只是鬧脾氣的時間長了一些。也許等到下一個假期,他又會拎着行李,斜挎着揹包,一聲不吭地出現在門口。結果沒多久,我就聽說,他去親生父母那邊暫住了。”
房東沉默了一會兒,又道:“起初挺氣的,非常生氣,有種花了二十年養了頭白眼狼的感覺。氣得我肝都疼,就是那時候跟林原說過,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小子,一句都不行。有一陣子,我安慰過自己——那小子心思重,也許誤解了一些氣話,所以在故意氣我。我想過拉下臉,主動找他聊聊。但很不巧,我那陣子被曼森兄弟給盯上了。”
那時候的默文·白忽然覺得,雅克迴歸親生家庭,就此跟他疏遠也不算一件壞事,至少不會被他牽連。
於是,那幾年的默文·白沒少演戲,違背本意把養子越推越遠。
原本的深溝一點點裂成天塹,久而久之,就再合不上了。
“我一度很擔心,他沒有停下那些研究,會步我的後塵,被牽扯進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裡。”房東說,“幸好……”
聽到這句話,燕綏之目光一動,又倏地垂下,兀自撥弄着餐盤裡的薄荷葉。
他原本想就休息站看到雅克·白的事,提醒房東幾句。但現在他又忽然改了主意,把那些試探的問話嚥了回去。
房東沒注意到他的神色,自顧自出神了片刻,說:“好在他畢業之後進的是春藤,這大概是唯一值得我欣慰的一件事。”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
他在院子裡做根雕,二樓書房的落地窗明亮而乾淨。他活動筋骨的時候偶然一擡眼,就見雅克靠在椅子裡,塞着耳機,面前是成片的電子資料。
那是雅克在度過中學的最後一個短假期,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升入大學。
那時候的默文·白看着窗後的身影,忽而意識到,雅克好像已經很久沒再問過那些關於實驗室和辭職的問題了。
那個探究心總是很強,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的小鬼,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了另一番模樣,成熟很多,也內斂很多。
以至於有時候默文·白都看不出來,他在想些什麼了。
成長本該是令人欣慰的,但默文·白卻在那一瞬忽然生出一種感覺……
好像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小鬼,終有一天會離他越來越遠,變得越來越陌生,也許某一天,他就不再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