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20, 法旺區,德沃·埃韋思下榻的別墅酒店安保森嚴。
這正是日夜的交接點,月光還沒完全隱去, 曠闊的馬場另一邊已經透出了魚肚白。
別墅樓後,一輛顏色獨一無二的星空藍飛梭車停駐在林道上, 喬少爺正扶着車門,一手按着耳扣接聽通訊。
他這兩天有點失眠, 整夜輾轉怎麼也睡不熟。他的精神一直處於一種奇異的亢奮中, 說不清是因爲什麼。
也許是兜兜轉轉二十多年, 終於跟父親站在了一條戰線。也許是因爲柯謹狀態時好時壞, 他很焦灼。也許是因爲他們一步一步攥緊了曼森兄弟露出的尾巴。
又或許三者都有。
他斷斷續續睡到了凌晨3點, 又在鄰近柯謹臥室的陽□□自坐了兩個多小時。最終悄無聲息地調來了自己的飛梭車, 打算兜兩圈宣泄一下。
結果車門剛開,就接到了這通通訊。
撥號碼過來的是顧晏,但他只說了一句“我們發現了一些東西,跟柯謹有關。”便把通話交給了林原醫生。
“柯律師的病因找到了。”
林原醫生簡簡單單一句話, 喬卻瞬間停住了所有動作。
“你說什麼?”他呆了好半天, 有些恍然地問。
“我說——”通訊那頭的林原耐心又鄭重地重複了一邊:“就在剛剛,不到一分鐘前, 我們找到了柯謹律師的病因。”
喬又是一陣茫然的沉默。
很久之後,他又問:“確定?”
“確定。”
“不是那種……”喬扶着車門的手指捏緊了一些,“可能性不足50%,轉頭就會被推翻的猜測?老實說,這種猜測我聽到過不下一百次, 每一次——”
他看向柯謹空寂無人的陽臺, 沉默了兩秒,低聲道:“每一次都毫無結果。”
“不是猜測。”林原的聲音有着醫生的特質, 溫和但沉穩,帶着一種令人信服的篤定意味:“非常明確的病因。”
喬忽地沒了聲音。
明確的,不會再有差錯的病因。
爲了這麼一句話,他漫無頭緒兜兜轉轉好幾年,數不清失望過多少回,追到近乎筋疲力盡,卻沒想到會在這麼一個並不特別的清晨,突然得到答案。
“喬?”林原醫生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
喬捏着鼻樑很快眨了幾下眼睛,輕輕呼了一口氣:“什麼病因,你說。”
林原:“我們剛剛在柯謹律師的基因裡找到了一個片段,跟L3型基因片段一致。”
“L3型基因片段是什麼意思?”
“哦,是這樣。”林原簡單解釋了一番,他是怎麼把燕綏之體內的基因片段截取出來,用分析儀做了軌跡預測,來推算曼森兄弟這些年的研究成果。
“爲了方便指代,我把燕院長體內的片段源定爲初始成果L1型。按照預測軌跡,柯謹律師體內的基因片段應該屬於第三階段性的成果,所以叫L3型。搖頭翁案受害者的體內也存在有L3型片段……”
“搖頭翁案受害者?你是說全身臟器衰竭,接連收到病危通知單的那些老人?”喬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林原嘆了口氣,遲疑兩秒還是應道:“對,他們病歷表現其實也很相像。我初步推斷,這種基因片段能讓人對某些普通藥物成分產生過度反應。這就好比一種特殊的過敏,一般人吃了沒問題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卻是有毒的。這就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比如……”
林原沒有說下去,但喬都明白。
比如像柯謹或者搖頭翁案的老人們一樣,精神突然崩潰失常,
甚至再嚴重一些,生死難說。
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年輕律師,站在法庭上辯護時眼睛裡會有溫潤光亮的人,僅僅就因爲這種東西,這種陰險下作的東西,在短短几天之內變得成了那副模樣。
睡覺永遠蜷曲着抵在牆角,一點微小的變化就會引發不安和焦躁,集中不了注意力,聽不懂話,一言不發。
就像有一雙無形的手,強行把聯繫外界的那扇門關閉了,讓他不得不孤獨無援地站在一個逼仄無聲的世界裡。
也許他每一次的焦躁失控,都是在試圖撞開那扇門呢?
喬只要想到這一點,就難受得發瘋。
因爲他作爲站在門外的人,努力了很久卻沒能找到門鎖。
喬的手指攥着冷冰冰的車門,擡起又放下。
他抓着頭髮,原地漫無目的地轉了兩圈,然後一拳砸在車門上。
堅硬得足以防彈的金屬撞擊在他的骨頭上,痛得鑽心剜骨,能順着神經一直傳到心臟深處。
好像只有這樣,那股無處宣泄的憤怒和難過才能緩和一點。
“你——喂?喬你還好吧?你在幹什麼?”林原被這邊的動靜嚇了一跳,“你先冷靜點!喂?”
他在那邊擔心了半天,又衝旁邊人叨叨:“開始咣咣咣地砸東西了怎麼辦?我隔着耳扣都能聽見骨頭響了。我就說緩一緩再告訴他吧!”
喬手指關節破了一片,血很快滲了出來。
他手又擡起來,還沒落下,一個聲音從頭頂某個陽臺傳來:“砸,再砸一下柯謹說不定能醒,用點力。”
喬的手倏然收了勁,卻跟着慣性無聲地抵上了車門。
破開的傷口被冷冰冰的金屬一刺,痛得格外尖銳。
他擡頭看向聲音來處,就見姐姐尤妮斯裹着睡袍,一邊轉頭跟誰說着什麼,一邊衝他丟了一句:“等着別動!”
很快,尤妮斯趿拉着拖鞋跑了出來,接着助理也抱着醫藥箱追了過來。
“我說拿瓶噴劑,拿兩貼創口貼,你怎麼搞得這麼隆重?”尤妮斯埋頭在醫藥箱裡挑挑揀揀,抓過喬的手,拿着癒合噴劑搖了搖,“忍着。”
說完一頓噴,這藥劑效果很好,這樣血絲拉糊的傷口半天就能只剩痂痕,唯一缺點就是辣。
要是以往,喬少爺爲了博取柯謹的注意力,會誇張地嗷嗷叫。但這會兒,他卻一聲不吭,看着那些噴霧藥劑落在傷口上,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你被我吵醒的?”喬的聲音有點啞。
很奇怪,他明明一聲也沒吭,甚至沒有因爲難受吼出來,嗓子卻很低啞。
尤妮斯難得溫柔一回,把帶有鎮痛和癒合作用的創口貼仔細地覆在他關節傷口上,“沒有,你砸車之前我就醒了。顧給我發了條信息。”
喬:“說什麼?”
“他說,柯謹的事情你一定希望自己是最快最早知道的,所以第一時間告訴你。但料想你的情緒不會很好,所以讓我幫忙看着點。”
喬點了點頭。
“傻人有傻福,交朋友的眼光是真的好。”尤妮斯說。
喬又點了點頭。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出聲道:“姐。”
“嗯?”尤妮斯應道。
“我沒事,你上去睡吧。”喬爲了配合她,一直低着頭。直到處理好傷口,他才直起身,把外套裹在尤妮斯身上,“我去趟春藤。”
尤妮斯:“都喊姐了,還沒事?”
喬:“挺奇怪的,我以爲聽到這種事,我會不管不顧地開着飛梭機直奔曼森莊園,搞上一點禁用藥,比如注射型毒劑或是什麼,把米羅·曼森或者布魯爾·曼森按在地上,掐着他們的脖子,一點一點地把那些藥推進他們的血管,看着他們痙攣、掙扎、發瘋、不成人形。我以爲我會這樣,但是很奇怪,我居然會自己否定這些想法,然後說服自己,要用法條和證據,一條一條名正言順地把他們釘死在法場。”
尤妮斯看着他,輕笑了一下,衝某個空空如也的陽臺擡了擡下巴,“這說明,我的傻子弟弟深受某些律師影響,總算學了點好的。”
“嗯。”
“你這傻了三十多年的都有救,人家聰明瞭將近三十年的律師怎麼會好不了呢,是吧?”尤妮斯頓了頓,目光又朝另一處瞥了一眼,說:“你看,連精明睿智的埃韋思先生都一臉贊同,你還擔心什麼?”
喬順着她的目光轉頭一看。
父親德沃·埃韋思不知什麼時候靠在了陽臺上,握着咖啡杯,灰藍色的雙眸淺而亮。
喬忽然又來了精神,恢復成了平日那個總是精力充沛的喬少爺。
他把尤妮斯送回樓上,然後大步流星來到了柯謹的臥室,把受傷的手背在身後,輕輕打開房門。
柯謹依然蜷在被子裡,貼在靠牆的那一邊,安靜地睡着,對一切一無所覺。
喬眨了眨眼睛,把原本泛紅的熱意壓下去,彎起明藍色的雙眼,一如這麼多年來數千個早晨一樣,對着臥室裡的人說:“早安。”
又一如過去數千個早晨一樣,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喬又說:“我得去一趟醫院,這次沒準兒真有結果,高興麼?”
他頓了頓,又道:“不管怎麼樣,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有那麼一天,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