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男的正是顏赤揚,而女的則是秦香兒。

顏赤揚在輸給青竹宗之後,沒有理會任何人,徑直恨恨的離開,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輸給了什麼東西,但輸了,卻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他無法找到任何推脫失敗的理由,只能借酒消愁。

酒一杯接着一杯,他卻越來越清醒,直到最後,舌頭都已經麻木,可精神卻清醒的不可思議。

“這是什麼酒?”他說,語氣低沉的就像一個被關在牢籠裡的囚徒。

“普通的酒。”秦香兒開口,眼神不離顏赤揚左右。

老實說,此刻她終於鬆了口氣,因爲之前顏赤揚在不停的喝酒,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那種詭異的沉默讓她感覺的不安;現在好了,他說話了,終於說話了,儘管語氣冰冷的就像剛端上餐桌的涼糕,可終究是說話了,那樣就好。

一個還會說話的人,永遠比一個連話都不說的人可靠,這種類比就像動物和木偶之間的比較一樣。

顏赤揚繼續用一種冰冷的語氣說道:“我怎麼感覺是水?”

秦香兒笑了,道:“就算你的舌頭嘗不出味道,鼻子也應該能嗅出來,就算你的鼻子也失靈了,嘴脣也應該能感覺出來,就算嘴脣也陷入了麻木,你的胃也會告訴你事實。”語聲稍頓,她用一種別樣的目光凝望着顏赤揚,“你知道這是酒,毋庸置疑,因爲酒越喝越熱,水越喝越冷。”

“不,這是水!”顏赤揚盯着她,眼神裡放着別樣的光:“酒怎麼會越喝越清醒?這不過是一種有着酒的香味,酒的口感,酒的回味的水。這不是真正的酒。”

他的手重重在酒桌上掃過,將滿桌的酒壺連帶酒杯一起掃掉。一連串咣噹的聲音過後,房間裡恢復安靜,安靜的就像山野裡的孤墓一般。

一道人影出現在門口。

秦香兒目光一凜,轉頭冷哼道:“回去,沒我的招呼不得過來!”

那人影也沒答話,微微躬身,轉身便離開。

秦香兒轉過頭,凝望着顏赤揚,眼神裡儘是不忍。不忍見他痛苦,不忍見他自暴自棄,更加不忍見他不明事實。

她走了過去,輕輕握住顏赤揚的手臂,朱脣輕啓,說道:“顏大哥,算了吧。不要再爭了,也不要再搶了。”

她能夠感覺到那隻手忽然抽動起來,這種抽動並不明顯,輕微的豆腐在空氣中的顫動,但又怎麼瞞得過秦香兒。

她的眼中儘是憂慮。

“什麼叫不爭?什麼叫不搶?你能告訴我嗎?”顏赤揚冷笑道,“恐怕連你自己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在赤霞宗,不是在琴香閣,琴香閣可以不在乎這些,赤霞宗不能不在乎。”

“在乎什麼?”秦香兒道,“世俗的榮譽?寶塔裡的異寶?赤霞宗的老古董們真相信司空血所說的嗎?事情如果真像司空血所說的那樣美好,他會將這一切公之於衆嗎?”

顏赤揚聽着,沉默着,嘴脣微微顫動着;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去了。

就如秦香兒所說的一樣,他是在乎的到底是什麼?是世俗的榮譽?還是異寶?誰又能知道呢?

誰也不知道司空血心中所想,也不知道赤霞宗的長老們心中所想,顏赤揚恐怕連自己心中所想的也不明白。

他擡起頭,盯着秦香兒,盯着這張並不漂亮,但格外有韻味的臉,忽然一用力,將她整個人拉進了自己的懷抱裡,他的動作粗魯的就像一個莽漢,毫無男士的風度,但秦香兒卻忽然笑了起來。

“你也不明白不是嗎?”她說,“既然不明白,那爲何要爲此拚命呢?不如——”

話還未說話,便被顏赤揚打斷:“我明白,什麼都明白。”他的聲音格外低沉,聲音裡彷彿束縛着一隻無形的野獸。

“我什麼都知道,但你卻不知道。”他長長的吁了口氣,又道:“赤霞宗只是表面風光啊。”

秦香兒心底咯噔一聲,脫口而出:“赤霞宗發生了什麼事情?”

顏赤揚沉默了半晌,目光凝望着秦香兒,歎了口氣,終於開口說道:“這本不是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但是——也談不上什麼秘密,告訴你也無妨。”

秦香兒聽着。

顏赤揚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你可知道赤霞宗有多久沒有產生真正的凝神期高手了?”

沒有等秦香兒回答,他自己就接話道:“十年,整整十年沒有出現一個真正的凝神期高手。”他的語氣充滿了壯士暮年的落寞與不甘,“很難想象是吧,曾經的東南域第一大宗門,竟然有十年沒有產生一個真正的凝神期高手,但我要告訴你,這是事實,是一個人所共知的秘密。”

“怎麼會這樣?”秦香兒問。

顏赤揚回答:“想要突破凝神期有三種方法,第一種以自身力量突破,在半步凝神時,不斷的壓縮真氣,直到力量足以突破桎梏,最後成就身體和靈魂上的雙重凝神,”

說着話,他搖了搖頭,“聽起來美好,但真正能以此突破的能有幾個?人的肉體終歸有一個儲存真氣的極限,再多肉體就會崩潰,能以此法突破的武者,都是那種心智堅韌,天賦異稟的人,這種人,萬中無一。”

秦香兒點了點頭,道:“沒錯,我聽說古往今來,能以這種方式突破凝神期的武者,未來的成就都很高,甚至有些能到達那個境界。”

顏赤揚道:“不錯,只要他們不中途隕落的話,確實可能到達那個境界。”他停了停又道:“可這個方法畢竟只能適用於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就算是我,也不敢嘗試。”

“還有一種是服用破障丹,不提也罷,那不過是一種僞凝神期,不但實力無法繼續增長,而且戰鬥力也比真正的凝神期高手要低,但凡覺得自己有希望突破的武者,都不會採用這種方式。”

秦香兒苦笑一聲,道:“我琴香閣每一代的閣主都必須是凝神期高手,其中的大多數相比就是用破障丹突破的。你覺得不好的方式,很多人卻對此趨之若鶩。”

顏赤揚苦笑着搖了搖頭了,道:“我沒這個意思。”

秦香兒擺了擺手,道:“我明白,你繼續吧”

顏赤揚歎了口氣,繼續道:“這第三種方法,也就是公認的突破真正凝神期的方法,乃是找到一件異寶並將人體三魂其一斬於異寶之上,以異寶之軀體代替人體肉身,凝神期前中後三期,需三件異寶,所以古籍上也有三寶凝神或者三魂凝神的說法。”

秦香兒道:“這倒是一個不錯的辦法,至少比第一種方式容易達到,我想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這個方法吧。”

“問題就在這裡了,”顏赤揚苦笑道,“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這個普通凝神期的辦法,可異寶終歸有限,雖然異寶在凝神期高手隕落後,會重新落下,成爲無主之物,凝神期高手又怎會輕易隕落?就算隕落,也大多會自爆異寶,絕不讓人得手,所以異寶的數量是越來越少。”

秦香兒是個聰明人,顏赤揚話說到這裡,她已經明白了幾分,當下目光連閃,輕聲道:“你的意思是?”

顏赤揚苦笑道:“赤霞宗的異寶已經殆盡了。”

秦香兒沉默了下來,她忽然明白顏赤揚如此拚命想要闖入玲瓏寶塔的原因,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整個宗門,爲了宗門得意延續下去,他不惜將自己置於險地。

過了好久,秦香兒終於開口:“這是赤霞宗的秘密,你告訴我會不會——”

顏赤揚擺了擺手,說道:“這點你放心,這事雖然談不上人所共知,但東南域大多數宗門的高層都應該知道,因爲他們也面臨着和我赤霞宗同樣的窘境。”

他歎了口氣,又道:“東南域畢竟是小域,比不得東方的神奇之地,也比不上西域這等日落之城,就是北境這種冰雪王國,雖說生存條件惡劣,妖獸橫行,但若論異寶數量,也是不在少數,所以說如何弄到足夠的異寶,讓門人順利突破凝神期,幾乎是整個東南域宗門也必須面對的問題,”

他冷笑一聲,又道:“若我沒猜錯,那些人恐怕也是因爲這個,纔對玲瓏寶塔趨之若鶩的;玲瓏寶塔乃老子當年取天下異寶所鑄,若我們能從中得到幾件異寶,也算不虛此行了。”

秦香兒道:“但你沒考慮到危險嗎?”她情不自禁的抱緊了顏赤揚的胳膊,“我不希望你冒險。”

顏赤揚苦笑起來,道:“這世界上又有什麼事情不需要冒險的呢?想要成功,必然要經過這些艱難險阻,沒有任何一個武者的修行是一帆風順的。”

“可也輪不到你啊,你是赤霞宗的希望?”秦香兒幾乎快哭出聲來。”

顏赤揚輕輕撫去她眼角的淚珠,柔聲說道:“傻瓜,我若不去,還有誰會去?誰不知此行的危險,誰又想將自己至於險地?我身爲赤霞宗的首先核心弟子,若不帶頭,恐怕沒人會去了。”

秦香兒沉默了下來,其中的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但着自己的愛人去冒險,任誰也不會心如止水。

但很快,她就笑了起來,說道:“好了,現在談這些也是白談,赤霞宗能戰勝雲州那支戰隊嗎?他們可是戰勝了青竹宗,而你卻輸給了青竹宗。”

顏赤揚面色一苦,輸給青竹宗的一場比武,可能是他武者生涯裡最慘痛,也是最莫名其妙的失敗,直到此刻他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樣的異寶擊敗了他,能讓他四肢發軟,抽去他身體的力量,那是一種怎樣的異寶?

他知道上官亭有一件百結鶉衣,但就算是那件異寶,也不會有如此威力。

顏赤揚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沒人願意。

他試圖隱藏這一點,然後顫抖的雙手卻出賣了自己,在秦香兒銳利的目光注視下,他不得不妥協。

“好吧,我承認就像你所說的一樣,我輸給了青竹宗,但這並不妨礙我戰勝雲州城主隊。”

他笑了起來,心中想到了許墨,那個曾經在劍術上勝過他的劍客。當然,那只是劍術上的勝利而已,真要比試起來,誰輸誰贏也未必。

秦香兒眉頭微蹙,說道:“如果他們也拿出一件異寶呢?”

“你當異寶是什麼?”顏赤揚大笑起來,“韋振業的女兒是有一件異寶,她在比武中也用到了,就是那件披在她身上的衣服,但她的實力太弱,根本無法發揮出異寶的全部威力。”

秦香兒笑道:“這麼說你很有信心?”

顏赤揚沉默了下來,腦海裡不禁回想起許墨那驚世駭俗的劍法,不單單是在樹林裡戰勝他時所用的劍法,還有今天破開百結鶉衣時所用的劍招,這些畫面就像幻燈片一樣,在他腦海中一一掠過。

時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認許墨是個十分有威脅的對手,儘管兩人從未全力相搏,但顏赤揚卻能清楚的感覺到這一點。

秦香兒的臉上的笑容消失,代之以嚴峻:“我明白了,你也沒有把握。”

顏赤揚笑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百分之百的,就像沒有人認爲赤霞宗會輸給青竹宗,但我們卻輸了。”

秦香兒搖搖頭,輕聲道:“可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了恐懼。”

“恐懼?”顏赤揚笑出聲來,“你認爲在我眼中,會看到這種東西嗎?”

“爲什麼不會?”秦香兒道,“你說過,沒有什麼是百分之百的。”

顏赤揚聳了聳肩膀笑道:“好吧,我承認自己說不過你,你用我的話來讓我啞口無言,但我就只能以實際行動來讓你閉嘴了。”

秦香兒沉默了下來,像是在咀嚼着顏赤揚的話,過了好久,纔開口說道:“你真能辦到嗎?那個人,那個人可是擊敗了上官亭。”

顏赤揚歎了口氣,撫摸着秦香兒的柔發,輕聲說道:“香兒,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上官亭雖然是凝神期的高手,但我未必沒有機會勝他,雖然那個人用一種很奇妙的劍法戰勝了上官亭,但他未必能戰勝我。”

秦香兒能從顏赤揚的語氣中聽出一種雄心壯志,但這種雄心壯志卻帶着一種壯士暮年的悲傷,就像一杯沉在水底的冰塊,正在一點一點的被侵蝕。

秦香兒歎了口氣,很自然的將頭靠在顏赤揚的肩膀上,柔聲說道:“好吧,我知道我勸不住你,知道你一定要去追求自己想追求的東西,但千萬記得,你還有我,輸贏都無所謂,只要你能安全回來。”

顏赤揚將秦香兒摟進懷裡,輕嗅着她的髮絲,中人如酒,令人沉醉。

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想法:輸贏彷彿已變成無所謂的東西,他真正在意的只有一個——懷裡的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