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谷的邊緣不斷傳來悲涼嚎哭的聲浪,山谷裡則狂風大作,永不止息。
我驚駭地發現竟有許多的靈魂無助地在狂風中翻滾向前飄蕩,有些靈魂無可避免地衝撞山壁,痛苦的慘叫和淒厲的哭聲……我不忍。
——《神曲 地獄第二層》阿里埃裡,但丁
“唔——”
身體下面,趴着的地方很硬,很冰。頭也很疼,不同於普通的痠痛或是陣痛,她的頭裡傳來的是靈魂撕扯後的餘震,就像腦殼裡裝着的是一灘會晃動的高熱岩漿,不斷撞擊在頭骨上。
樑小夏睜開眼,終於看清了自己趴在什麼上面。
地板,光滑平整,沒有接縫的整塊白耀石地板上。
任何事物都無法撐過時間無情的鞭笞,她身下的這一片白耀石地板也不例外。上萬年暴露在空氣中,接受氣流的腐蝕,使這被譽爲“時間標尺”的忠堅品質石頭也有些發黃,極好地給樑小夏倒映在其中蒼白的臉添上一抹屬於人類的黃。
我怎麼又變回去了?
樑小夏揉揉眼睛,單手撫摸上自己長長的耳朵,耳朵很配合地抖了抖。地面鏡像中的自己,因爲黃色而有些走形,她也還是能看出來,這是自己。淡金色的頭髮,一雙越來越像母親的杏眼,詭異的雙瞳。開始有些立體的五官,以及幾乎和父親一模一樣,高挺的鼻子。
地板中的那個小人對着她笑了笑。有些無力。
樑小夏自嘲地想,從森林家鄉出來後,她有多久沒有好好笑過了?算計、爭鬥、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現在的她除了頂着一張白精靈的皮以外,內核幾乎完完全全換成了暗精靈。
身心俱疲。
卻也值得。
爲了得到一些東西。必須付出一些東西。付出的代價取決於想要得到的事物的價值。她想要得到的只是和族人幸福美滿的生活,想要的只是“和平安定”幾個字,這幾個字,卻註定她得用自己的所有去換取。
“耀的後代,遺棄神殿並不是一個非常適合你迷茫的地方。”
樑小夏正趴在地上看自己的鏡像思考什麼,冷不丁被這一聲驚醒。
轉頭,她才發現。鏡月又變回了本體,長髮垂散,披着長長的暗藍色長袍,袍子隨着他的走動不斷流動着星辰般暗淡閃爍的光點,袍子下伸出的赤裸雙足一步一步貼地邁向她,精靈特有的六根腳趾根根分明,連指甲都是整齊修長的。
鏡月也發現了樑小夏在盯着他露出來的腳趾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腳,蹲下來,單手伸出。捏住她的臉,迫使樑小夏直視自己。
紅綠色雙眼對上深藍色雙眼,樑小夏只覺得鏡月的眼睛裡有一雙滾動星辰的黑洞,彷彿要將她的靈魂都吸走。
“知道人類爲什麼會比我們少一根腳趾頭嗎?”鏡月的聲音陰沉冰冷。
“不知道。”
樑小夏發現自己現在無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任何事情。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那雙神秘又漂亮的眼睛上。
“因爲他們連我們的一根腳趾都比不上。”
擲地有聲的鄙夷。毫不掩飾的輕蔑。
“噗——”樑小夏被他話裡突然的轉變打得措手不及。
一向沉穩理智,冰冷到不食人間煙火的鏡月竟然會說出這樣缺乏邏輯的話,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噴笑過後,她感覺輕鬆了很多。好像有一股惡氣,隨着她的笑飛走了。她一直憂心的玫緹斯對她們精靈的戰爭,也因爲鏡月的高傲和自信變得更加有希望和篤定。
人類的紅玫瑰,就由她們精靈來摘取吧。
她現在有了金銀草,對戰費恩,絕對不可能讓他討到什麼便宜。
再仔細想想,一些關於人類和精靈的起源記載都很奇怪。
現在的精靈明顯源自上古精靈,人類卻是從上古時代到現在一直都存在的。是什麼樣的鉅變,連“神之子”耀精靈都沒有存活下來,卻讓天賦能力都不出衆的人類逃過一劫?
關於耀精靈的誕生,各個手札文獻中都有明確說明,耀精靈,世界之樹的伴生體,生命的衛兵,世界規則的捍衛者。
人類?
樑小夏模糊記得,她在艾格瑪瑞亞的課本上見過一句“神創世人”,沒有更多的描述了。這裡的神是誰?怎麼創造的人?什麼時候創造的人?模糊的話語中,一點點的細節都沒有。
希望人類不會是真的連他們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樑小夏默。
“鏡月,爲什麼你會變回來?還有,你說這裡是遺棄神殿,我怎麼會到這裡來?”樑小夏也知道現在不是情緒起來的好地方,幸好她有鏡月在身邊。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她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即被遺棄,拒絕假象與輕薄,拒絕恭謙與良善,拒絕正義與秩序…”
大殿空空蕩蕩的,除了兩邊各十三根高粗的立柱和一個執鞭的上古精靈女神像,再無他無。
巨大的上古精靈女神高高在上,單手持着一根細長的血紅色藤花鞭,面目威嚴,神聖不容侵犯。
“吾主仁慈,懲惡於此,狂風蕩怨,願汝之靈魂在此得到救贖…”
共二十六根立柱上,頂着房頂的地方,鐵鏈捆縛着二十六名受難者的雕像。這些人中,有矮人,有人類,也有暗精靈,還有一些現在已經找不到蹤跡的上古智慧種族。樑小夏在其中甚至還看見了兩名耀精靈。
雕刻工藝及其傳神,雕像上的每個人,都面色苦痛。身上扎滿了弓箭羽刺,披着黑粗的荊棘,彷彿靈魂也在飽受其折磨煎熬。嘴巴張着,無聲地向天吶喊尖叫,祈求其罪惡的寬恕與原諒。
“罪惡之熔爐、黑暗之處所、血腥之城堡、遺棄之荒原…”
樑小夏再次低頭看向地板。白耀石地面中,無數靈魂掙扎撕咬。向着對方攻擊撕扯,踩踏疊壓,以其他靈魂爲墊腳石,手伸向上,妄圖爬出鏡像的地板。惡靈的下面,火焰的海洋熊熊燃燒,熾熱發白的流炎緩緩滾動。與之接觸的惡靈都瞬間化爲黑色的碎塊與粉末。
“鏡月!鏡月!”
樑小夏被嚇蒙了,她腳下踩着的根本就是地獄,那些面目全非,腐肉見骨的惡靈都在把手伸向她,瘋狂砸着白耀石地板,雖然隔着地板他們的手伸不出來,可光看着這景象,她也臉色慘白。
“鏡月!”
樑小夏跑向鏡月,拉扯着他的袖子喊他。
鏡月有些不對勁,眼睛向上翻着不斷眨動。身體也在發抖,嘴裡唸唸有詞說個不停,整個身體都在向上蒸騰白煙,看起來像是中邪了一樣。
“鏡月你怎麼了?鏡月!”
樑小夏呼喚鏡月不動。只能拽着他先離開這個地方。這個遺棄神殿恐怖詭異,現在連鏡月都不對勁了,她只能靠自己想辦法。
鏡月的腳一步都不動,整個人像雕像一樣直挺挺地壓在樑小夏肩頭,身體就像是注了鉛一樣沉,嘴裡還是不停地在說大量她聽不懂的上古精靈詞彙。
樑小夏託着鏡月,咬着牙,挪向神殿那道充滿了紅光的大門。
三百步,無比漫長危險的三百步。
地板中的惡靈們也沿着她的步伐追尋,佝僂醜陋的身子和流着口水的白牙都證明他們對肉體的渴望。
新鮮的,充滿血液的年輕肉體。
精靈的肉體,他們最愛的仇人的肉體。
惡靈們伸出吊着黑色腐肉的手指,尖利的長指甲刮在白耀石地板上。劃出刺耳的,折磨耳膜的銳響。
“咚咚!咚!”他們捶打着那層阻隔。密集的敲打聲音,在大殿中聽起來像是巨大的暴雨砸在地面上。
樑小夏咬着牙,一步又一步,故意擡着頭不去看地板,不去理會那些她腳底面扣挖地板的腐蝕的手臂。
她不敢想,這些惡靈到底是真的只和她割了一層白耀石地板,還是隔着鏡面的另一個世界。
“咚咚咚咚咚——!”
白耀石地面已經開始有裂痕了,看到裂痕的樑小夏更加驚恐,她掏出一瓶父親給她準備的蠻牛之力藥劑,肉疼地看了一眼,一飲而盡。
一片橘黃色的光在她身上閃過,暖暖的熱流在樑小夏全身流動。她將鏡月的雕像身體轉手抱在懷裡,身體裡充滿力量,抱着他沒命地向外跑。
做精靈做到這個份上,她真是算可以的了。
空蕩高挑的大殿,二十六個被縛的巨大罪犯,嚴肅冷漠的耀精靈女神一動不。和他們相比,一個像芝麻一樣大的樑小夏,奔跑在全幅展開的地獄畫卷上。
不遠地方,一個在惡靈山最頂頭的惡靈已經砸破了地面,膿包綠腐的手臂從堅硬的白耀石地面戳出,五指張開,猙獰地伸向她。
樑小夏討厭它身上的暗綠腐肉和青筋,這種綠色玷污了她對森林的美好回憶。
單手一揮,一個小火球術衝着那隻手臂砸過去,火焰正中砸在它張開的手心,惡靈吃痛,又將手縮回去了一點點。焦黑的手也讓樑小夏的心情鬆了一點。
“肉——血——!”
被這隻惡靈踩踏的其他惡靈也不安分,抓趴着將頂端縮手的惡靈揪下來,分吃乾淨。連着肉的骨頭,大塊毫無水分的乾肉,眼球,舌頭。惡靈們迫不及待地爭奪那一具飽浸罪惡靈魂的肉塊,咀嚼吞嚥,享受肉體在牙齒間滾動的美妙。
在這火與血的罪惡之地,一點點新鮮的肉體都不能被浪費掉。
分食完畢的惡靈舔撮着手指,“餓——好餓——能有什麼東西來填補我的空虛——”,那一小塊腐爛的肉使他們的內心依舊不滿,空虛的靈魂想要索求更多,更多。
“血——鮮美的肉——!”
萬年來,他們的飢餓,他們的苦痛,終於有了新的傾斜的點。那就是上面的精靈,綠色的強大的靈魂,年輕新鮮的肉體,多麼飽滿,多麼誘人!
惡靈們重新掙扎搶奪,佔據高點的惡靈將手伸出之前的惡靈砸破的洞,用腐爛見骨的胳膊肘撞擊白耀石地板。
“吃掉她——吃掉她——吃——!”
象徵永恆與光明的白耀石堅硬無催,卻在時間和惡靈的雙重摧殘下開始出現裂痕。這些裂痕像蛛網一樣,沿着一個點,擴大、擴大,帶着細密的“咔嚓咔嚓”聲,蔓延至樑小夏腳下。
“最好別再見,你們這幫混球!”
樑小夏已經走到了神殿的大門口,她一隻腳踏入充滿紅光的傳送大門,抹了一把滲入眼睛的汗水,單手向這些地獄的靈魂很不文明地比了箇中指。
墮落到只剩慾望的惡靈,最好永世接受懲罰。
(其實是她小心眼地覺得這些惡靈污染了她喜歡的綠色。)
身體融入紅光,再睜眼時,她已經站立在了一個高崗上,懷中抱着的鏡月似乎已經睡過去了,眼睛閉合,身體不再如之前僵硬沉重。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
紅色,入目可見的都是一片暗紅。連綿起伏的紅色土丘,紅色的沙地,紅褐色的乾涸河牀,這個世界,只有一片紅與褐。
沒有生命,沒有水,樑小夏眯着眼睛,連一株枯死的小灌木都找不到。
只有一片崩壞的,充滿絕望與風之哭號的粗砂。
這簡直就是一個受到詛咒的世界!
狂暴的風捲着漫天紅沙,吹打在她的臉上,割破她柔嫩的臉皮,割出一片片細小的傷口。不到片刻,樑小夏的臉上就多出好幾條血口子,她不得已捂着面巾,保護住臉皮。身上的那套獵裝也扛不住紅沙的吹打。狂風像一把把細小的裁紙刀,在她的衣服上割出一條又一條破痕。
半眯着眼睛,眼皮被粗砂打得生疼,還有些碎沙在不停向她耳朵裡鑽。
站在高崗上,她堅持不了多久。
風太大了,頭髮被吹得凌亂無形,樑小夏半弓着身子才能站穩。她緊緊抓着鏡月的衣服,將他拖下山崗。
蠻牛之力藥劑的時限還剩下十分鐘,她得在藥效過去前,找到能給兩個人落腳的地方。
樑小夏的運氣還不錯,帶着昏迷的鏡月下山後憑着感覺向前行了一里,就找到了一個山洞,洞口有紅色大條石固定承重,還繫着一塊紅色的,被風吹打得破破爛爛的布條。
看來這裡並不是沒有人住。
樑小夏顧不上這些,先安頓自己要緊。
遠處漫天的紅沙捲曲升空,尖銳嗚咽,獨屬於精靈對自然的敏感直覺告訴樑小夏,大沙暴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