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們時常談論人生之樂,但是我們都知道,苦日子和好日子一樣,是不好過的,是充滿着艱難險阻的。……一旦誰落入這種境地,他的唯一選擇就是奮力前行。
——厄斯金
混亂的城裡沒有一丁點早春氣息,家家戶戶窗門緊閉,沒有人知道蜥蜴歷史學者在哪裡,他和他的小助手都死在了那場慘烈的加冕舞會上,連屍首都無法拼成完整的。
實際上,當時在場的所有受害者,除了暗精靈的屍體因爲與人類區別很大,能被分辨出來之外,大部分受害人根本無法湊出個全屍。
早春的風還是有些涼,雪化後積着一小灘一小灘的水窪,屋檐上的冰凌融化,水一滴一滴打在石板上。
小院裡,樑小夏蓋着毛毯,半眯着眼睛,坐在輪椅上,腿上放着一把有些發灰的銀弓,飛貓琥珀盤成一團,在她腳邊打着瞌睡,舒服地曬着太陽。
新長出來的頭髮軟軟的,是一種淡到幾乎看不見的鉑金色,短短一茬,毛茸茸的。在她頭髮長出來後,洛基最愛乾的事情就是摸着她的絨毛頭叫她“假小子”,非得把她點爆了才幹休。
左眼的瞳仁再也無法用藥力壓制,褪成了最純粹的血紅,黑色瞳孔間圍着一圈晶瑩的紅寶石,外面是眼白,偶爾在眼底還閃過一道電光。
樑小夏睜着的右眼墨綠清澈,像洗練乾淨的一汪深潭。可實際上。她這隻眼睛是看不見的,並且有可能以後再也看不見了。
在最後一刻爲了保住她的腦袋,鏡月直接變成了深藍色的六棱型寶石。嵌在樑小夏的額頭正中間,散逸出元素能量保護她的大腦不會被電擊燒傷。
遠遠望去,樑小夏的臉就像一個調色盤。紅藍綠詭異地佔據三個頂點,組成一個怪異的三角形。紅得濃烈。綠得純粹,藍得深沉。
自嘲一笑,現在這樣子,不用化妝,她也可以本色出演外星人。
身體恢復得比她預計快了很多,新生的皮膚都長出來了,她現在雙腳能夠勉強站起。雖然腿軟得完全邁不開步子,手指也有了一點點直覺,能夠在意志的控制下稍微動一動。
鏡月說這是耀精靈血脈發揮了作用。每件上古精靈遺物中,都蘊含少量的高等長老血脈。在完全融合的過程中,血脈會逐漸滲入身體,替換掉她身體中原本略爲低等的血液。等到眼球和耳朵裡的血完全再生,替換掉樑小夏現在的血時,她就能夠完全恢復。
樑小夏問過,替換全部血脈要多久。鏡月也回答了一個讓她絕望的數字,如果沒有另外的上古精靈遺物。以目前的速度看,她需要一萬年才能長出兩對耳朵,徹底變成上古精靈。
一萬年啊。
樑小夏睜着一隻眼睛看天空中並不太刺眼的太陽。看來,尋找上古精靈遺物。也得被她記上日程本。
“時俟大爺,今天我們的曲目是《飛翔的小青蛙》。認真聽哦~”樑小夏手指搭在時俟的弓柄上,一邊摩挲着一邊低低唱起了歌。
略微沙啞的聲音輕輕哼着,雙耳動了動,樑小夏停止了歌聲,擡頭望向小院門口。
受到這麼強的電擊,後遺症一堆,好處也是有些的。新長出的神經太敏感,樑小夏的五感增強了很多,視力,聽力,觸覺,嗅覺,反應的速度都提高了一倍。
指尖竄過一道細不可查的紅色電流。她也能指使得動盤踞在身體裡,當時差點害死她的那團紅色閃電了,總算是稍微有了點自保的手段。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洛基提着一籃子綠菜,邁着晃晃悠悠的步子。
假死之後,洛基開始飲用人形藥劑,消除蜥蜴人學者費拉達費亞的所有遺留痕跡。這個小院離玫緹斯都城有一段不算太遠的距離,既方便樑小夏靜養,也方便洛基打聽費恩的消息。
樑小夏無意識地笑了笑。
“吶吶,小夏爾。不得不說,你受傷以後變得更漂亮了。看着你腦袋上那三個顏色不同的東西,師傅我的心情都會無比愉悅~”洛基扭着腰,很沒正形地晃到樑小夏面前。
將菜籃子往她腿上一擱,洛基把她身上滑下來的毯子向上拉了一點,推上輪椅,將樑小夏送回屋子裡。
“我給瑪塔基尼寫信了,估計他這兩天就到。哦哦,馬上就要見到爸爸了,小夏爾激動不?哦,不用太感謝我,你師傅我一向很心軟很善良的。來,說聲‘謝謝師傅’聽聽?要甜甜的那種——”洛基推着樑小夏進了廚房,轉身拎着菜籃子蹲在地上摘菜。
“閉嘴吧。我正想自己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導致這輩子認識你這麼號人物。”樑小夏盯着洛基蹲在地上的樣子,真想一腳踹翻他。
名義上講,樑小夏現在是個死人。
玫緹斯新王加冕舞會上的刺客事件,就像一枚大炸彈轟在整個南方大陸上,激得各國沸沸揚揚。
參加舞會的近五千名賓客,最後只活下來了不到四百人。南薇精靈部落來了十二個人蔘加典禮,回去的時候只剩下三個,其中汨羅還是重傷難治,被另外兩個精靈合着擡回去的。
其他各國使節和代表也死得死,傷得傷。當天玫緹斯在場的七十多個城主全部殞命,王都的貴族大臣也死了將近四分之三。
犧牲者中,除了侍衛之外,只有一人是死在了暗精靈刺客手中,另外的人全部都身亡於費恩召喚出的那個紅色閃電球下。
登基前沒有王妃沒有繼承人的新國王失蹤,留下個巨大的,像黑洞一樣不停吸收能量的爛攤子給倖存的大臣們。
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圍堵在王宮門口。要求給在這次謀殺事件中犧牲的人討個說法。各國使節的聲討信像雪片一樣,一封接一封塞進外事大臣的辦公室,強硬要求玫緹斯做出公開道歉聲明。並付出鉅額的賠償金。
甚至有人將這件事情陰謀論化,認爲國王的加冕典禮就是一個巨大的騙局。是費恩一手策劃的,要將各國勢力聚攏在一起。進行一次性打擊的,有預謀的恐怖襲擊。
普通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人心惶惶,無心生產。
玫緹斯的新王失蹤致使民衆們開始懷疑,玫緹斯的王室受到了某種恐怖的詛咒,或者是上天降下的神罰,導致繼承人一個個不得善終。
先是大皇子暴斃,再是公主們的意外身亡。最後老國王也在去年撐不住逝世了。短短几年裡,王室的繼承人只剩下費恩王儲一個。可現在剛剛加冕的新王也沒了下落。生死不知。這不是神罰又是什麼?
大量原先費恩的支持者和崇拜者在晚上拿着蠟燭走上街頭,在街道中間的地板上畫各種道聽途說,稀奇古怪的法陣,整夜整夜祈禱,唸唸有詞地不斷祈求神靈救贖他們的國家。
這些流言,一部分是樑小夏做主放出去的,另一部分是恐慌的民衆自發猜測的。
洛基每天都會給她帶回來新的消息,再照着樑小夏的吩咐喬裝打扮,在驛站,酒館。碼頭散佈謠言。
現在看來,效果還不錯。
“說點正經的,你打聽到什麼消息了嗎?”樑小夏這兩天心裡一直有些不安,似乎會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嗯。今天的消息可不少。壞的多一些,不過也有好的,還有些不好不壞的,你想先聽哪個?”洛基掐掉一段蔫黃的葉子,賤賤地用菜頭掃了掃樑小夏的臉。
“嘭!”樑小夏身體放出的紅色電流將菜頭電了個焦糊。
“切,真不可愛。”
樑小夏手指還是不靈活,微小地抖了一下。她知道洛基這是在不斷刺激她,希望她的手臂能夠動起來。可那菜頭還沒洗,葉梗上還沾着泥呢!
“先說不好不壞的吧。”往往是這些不好不壞的消息,能讓她有些重要的發現。
“不好不壞的消息有兩條,都有點蹊蹺:那個敲鐘的塔樓昨夜被盜了,大鐘不見了。還有,城北的河裡今早打撈上來一具屍體,死者有點特殊,是個黑矮人。”
鐘樓被盜?鐘不見了?那麼笨的鐘是怎麼被神不知鬼不覺地移走的?偷鍾幹什麼?
樑小夏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
至於黑矮人屍體,應該是和金錘說過的,玫緹斯大量抓捕黑矮人有關係。
不管費恩抓這些黑矮人是做什麼,那處秘密地點應該就在城北,河流上方的某處了。樑小夏尋找金鈴的計劃,因爲這條消息稍微明朗了一些。
“那好消息呢?希望是真的能鼓舞人心的消息。”樑小夏分析完之前的信息繼續問洛基。
“好消息就是,艾格瑪瑞亞的傀儡小國王快不行了。治療師又從他身上查出來了一種毒。那種毒很隱秘,掏空了小國王的身體,治療師發現得太晚,據說是沒得救了,頂多能再撐一星期。”洛基眼角上挑,撇了撇嘴。
“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有點晚,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死了。柯西莫親王也許這時候正在給他主持葬禮呢~”
的確是好消息。
不管那毒是誰的手筆,樑小夏都可以預見艾格瑪瑞亞國內一場大混亂。王位的爭奪能讓幾大軍團打得頭破血流,也不知道諾厄那老狐狸什麼時候出手,或者這毒本身就是他的傑作。
打吧,打吧,爭得越兇越好,最好能夠爭到軍閥割據,國破土裂,這樣他們西晶森林就安全了。
樑小夏幸災樂禍地笑了笑,問:“那壞消息是什麼?”
洛基臉沉了下來,說:“這真的是個壞消息。費恩沒有死,他又回來了。”
“哦?”
這點並不在樑小夏的意料外,當時她衝入大廳中間時,費恩就不見了蹤影,他肯定是有某種秘密脫身的手段。玫緹斯算是費恩的老窩,他在這裡經營了幾年的勢力,肯定不會說捨棄就捨棄,他回來是遲早的事。
只是不知道費恩被什麼事情絆住了腳,在三個月之後才現身,他難道不清楚玫緹斯國內現在已經亂成一鍋粥了嗎?
“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費恩這次回來,身邊多了一個人——赫爾沙。”
“什麼!泥球怎麼會和他在一起?”
樑小夏“呼”地一下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左眼轉瞬由鮮紅變成了暗紅,秀眉緊蹩。
“是的。費恩今天坐在馬車上游街了。他看起來變化很大,臉色灰暗,瘦得像是咱們森林裡的長臂猴,那身王袍在他身上掛都掛不住。他旁邊站着的據說是即將迎娶的新王后,那身影我絕對不會認錯。相信你師傅的眼睛吧,我這倆眼珠子可是精靈的!”
洛基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保證自己不會看走眼。
那麼,這事情極有可能是真的。
毫無疑問,費恩是個危險人物,泥球和他在一起,保不住是受了他的哄騙,被費恩用什麼樣的話圈住了。
樑小夏根本不信任費恩,那頭金髮蓋不住他骨子裡的偏執和陰欒。和費恩在一起,最後受傷的還會是泥球自己。
“他有沒有宣佈什麼時候舉行婚禮?”樑小夏問。
“這個似乎並沒有公佈。我猜着怎麼也得四五個月以後,現在國內的形勢可不容他樂得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洛基搖了搖頭。
樑小夏閉眼,手指微小地敲打在輪椅扶手上。
“洛基,費恩真的變化很大嗎?”樑小夏問。
“這麼說吧,”
洛基摘完菜,拍了拍手,蹲在樑小夏跟前比劃:“你師傅我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劍發誓,那個精靈少女絕對是赫爾沙。但是我可真不敢說他身邊的男人就是費恩。
他的臉已經快趕上咱精靈的白了,頭髮還是金色的,可眼眶深深凹進去,顴骨都快扎破皮膚突出來了。
要不是他戴着王冠,手裡握着貨真價實的玫瑰手杖,我真以爲他就像是哪個監獄裡剛跑出來的犯人!太折磨我的眼睛了!”
洛基雙手在自己臉上比劃,給樑小夏形容費恩現在的樣子。
“嗤,”樑小夏笑了一聲,聽到費恩過得不好,她就開心了。
手指又在輪椅上敲了一會兒,樑小夏說:“這樣吧,明天咱們放出消息,就說真正的費恩其實是死在了他手裡,被他奪了玫瑰手杖和王冠。現在這個國王只是個冒充的假貨,和王室沒有半點關係。”
在這個世界,各個君主制國家裡,民衆對於王室的信任和忠誠度高到了一種令她驚詫的程度。尤其是發誓效忠於王室的騎士們,簡直就是“爲君王生,爲君王死”的道德典範。不知道他們聽到了這個消息,又會作何反應?是繼續向一位可能假冒的國王效忠,還是掀起調查的風暴?
樑小夏很期待。
她就是要費恩步步艱難,如同海中的划槳一樣泡在擠壓的海水中,這是他欠她的。
還有泥球——樑小夏閉上眼,隱去其中的黑暗和陰霾。想要玩弄她的好友,就得先從她的骨灰上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