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神的輕蔑,他對死亡的仇恨,他對生命的激情,使他受到了這種無法描述的酷刑:用盡全部心力而一無所成。這是爲了熱愛熱片土地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西西弗斯的神話》阿爾貝.加繆
在最終到達整個海底基地的最底層前,樑小夏先看到了基諾的“前輩”們。
排列在前面的純紅色血晶石已經上了年頭,頂上落着一層灰。連這些能夠承受時間琢磨的血晶石都有要變爲粉末崩解的趨向,晶石至少有千年歷史,內部也渾濁而朦朧,樑小夏必須貼得很近,才能勉強辨認出其中的承載的物體——全是難以言述的怪物。
體型超過三米,有着龐大牛頭與可笑小魚尾的突眼生物;袖珍如同橘子大,長着兔兒的少女;像精靈一樣有尖細長耳朵,暴突的嘴巴里立着一排尖牙的怪物,高大如山的獨眼巨人,脆弱純潔卻缺失了嘴巴與鼻子的嬰兒……這些生物不是雜亂無章的擺放,而是明顯依照實驗的先後順序,在血晶柱底部編上了號碼,順序排列。
從一到七千,整整七千座血晶柱,全裝滿了像怪物一樣的生物,每一個都扭曲着臉,殘缺不全地張着黑洞洞的嘴,睜着空洞的眼。或者失卻下半身,只有一些絮狀物固定在腰部以下…….
站在這些晶柱中間。樑小夏似是被一層層來自四面八方的無聲尖叫包圍,幾欲窒息。
“我是父親第七千零一個孩子——如果這些失敗品也算作他的孩子——我也是在他登上神壇以後。唯一成功的一個。”
作爲新的神,西西弗斯不希望統治一片焦黑無產,流火四溢,充滿毀滅與絕望的廢土,他也不想接手已經存在信仰的普卡提亞種族,他想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信徒,完全屬於自己的臣民。
創造新生物比想象中的困難許多,哪怕是西西弗斯有過幫助耀精靈卡拉賽揚抽離意識創造暗精靈的經歷,有過後來與卡拉賽揚一起提取各個種族血脈融合爲人類的經歷。哪怕西西弗斯已經自詡爲造物的“神”,也不是能夠盡情享受成功的甜美滋味。
人類,卡拉賽揚以犧牲自己生命爲代價鑄成的最後傑作,似乎已經達到了兩人創造的巔峰。可從結果上看,人類是雞肋的,這些同樣兩條腿的生物除了更加心思複雜,多愁善感外,並沒有更多的優點……就像他聰明而又懦弱的朋友,德波爾.卡拉賽揚一樣。畢生追求精神上的滿足,卻矛盾地容易被更多物質上的東西分心。
人類並不是全知全能的超人,幼年人類在成年後的突破,也不過是激發出殘留在血脈中某一種天賦能力。和真正的純血種族還完全無法相比,在西西弗斯眼裡,人類不過是一件成功的殘次品。
千萬年來。無形的桎梏阻攔住西西弗斯,無法使他突破各血脈種族之間的隔閡。將之完美地融爲一體,他能夠做到完美地複製人類。卻再也無法讓各個血統間的天賦同時體現在一個人身上。
再試,再失敗,更好地失敗。
探索就意味着寂寞,七千個失敗品就是他的歷程,不斷重鑄樣品,不斷面對神智瘋狂,肢體殘缺的失敗品,基諾是他在七千之後的第一個,也是到目前爲止最穩定的一個。
西西弗斯喜歡基諾嗎?當然,他甚至還爲基諾起了名字,神賜的孩子。
不過他也已經做好了基諾隨時可能崩毀死去的準備。
在晶石叢林的盡頭,是一片燦爛的光芒,熾烈的火與極寒的冰同時在一個巨大的苔蘚綠色鑿空木樁內緩緩融動,刺目光芒之下,泥巴一般的液體緩慢滾動着。裡面的液體一會兒凝固爲幾乎要乾裂的土塊,蹦出紅色岩漿,一會兒又化爲澄澈的清水,表面滾動絲絲寒氣。
濃郁的靈魂之力也隨着這股奇異的變化波動散逸,照得樑小夏的臉一刻熾若驕陽,又一刻冷若冰霜。
“西西弗斯砍了南薇的生命之樹來做培育你的溫牀?”
熾烈光芒中,樑小夏的翠綠雙眸不再反射任何光芒,如同一對鑿刻過的黑曜石,漆黑空洞。
她早就知道,西西弗斯挖走了生命之樹,本以爲西西弗斯不過是抽乾了生命之樹內存留的靈魂之力,沒想到他竟然將樹連根拔起,削成巨大的融合池,只爲了眼前這個小不點?
“這是革命,是嶄新的開始,預示着世界向新的方向邁步,夏爾陛下,這是值得的。”
說話的不是基諾,而是一個站在融合池旁的精靈,石像般的女精靈。
“你是月神的十二神座騎士?”
樑小夏看着眼前穿着鉑金色戰甲,腰上掛着金劍,石質臉上英挺與優雅融合的女精靈,一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我是月神座下,復仇與悔恨的騎士繆提斯。”繆提斯按了按她右眼下的淚痣,對樑小夏勾起一個淺淡的笑容:“不過現在,你可以只叫我繆提斯就好,諸神隕落,騎士也早已沒有了存在的必要。”
“我記得你們的職責是保護生命之樹,爲什麼你會在這裡?你已經背叛月神,成爲西西弗斯的幫兇了?”
樑小夏感覺很棘手,難道西西弗斯不僅能引得天龍成爲瀆神者,還能將已經成爲神座騎士的石像化爲瀆神者?
這一切又有些說不通,若是繆提斯真正叛神了,傾注在石像內的月神神力會在第一時刻崩解,讓她化爲一堆碎石塊。
“我不信仰西西弗斯,在月神之後,我不信仰任何神,我在這裡,在西西弗斯所在地方,不過是在與他合作,完成月神交代給我的最後任務。”繆提斯對待樑小夏的責問並不動怒,很平靜地解釋。
“最後任務?”
“讓精靈血脈繼續流傳,堅持住守護世界之樹的傳承。”
繆提斯還未說完,樑小夏就笑了,冷冷地嘲笑。
幫着西西弗斯將精靈的血融合到新種族體內就是延續精靈血脈?她若是站在伊露文昆雅的世界之樹下再說這些話,樑小夏纔有可能相信她。
“你覺得你在拯救世界?作爲新世界的造物者存在?完成月神的遺願,將純潔的精靈之血和其他污濁的血脈融合?繆提斯,這一點都不好笑。”
”夏爾,你是耀精靈,驕傲的耀精靈,再謙卑的姿態,都無法掩蓋你屬於精靈的自視甚高,你認爲自己是對的,你無法理解諸神的想法,也無法理解一個你從未了解過的世界。世界的拯救者,也許是在推進毀滅,想要毀滅世界的,也許是在保護世界……你有什麼樣的勇氣與自信說,你百分之百能夠打敗西西弗斯,讓精靈血脈得到堅不可摧的保護?”
樑小夏很想說“她用自己生命,用自己的一切去守護精靈,守護大家“,可是她看着繆提斯的眼睛,嘴脣微啓,最終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還有什麼比突然意識到盟友從來都不是盟友,意識到自己孤軍奮戰更可悲呢?原來月神從未站在她身邊,原來精靈血脈只要傳承下去就夠了,贏家無論是她,還是西西弗斯,在歷史洪流中不過是一朵浪花。
只要世界之樹依然存在,只要精靈血脈沒有斷絕,無論它是以什麼形式什麼身份存在,對月神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
美其名曰,時代的進步麼?
樑小夏心裡和吃了冰一樣冷酷。
她依然對所信仰的神在每晚對月中朝拜,可神早已離她而去,月神,無論是存在還是隕落,無論如何接受耀精靈和白精靈的朝拜,無論光線多麼皎潔而柔和,都無法掩蓋一個事實。
原來月光是冷的。
繆提斯微微仰頭,沒再看樑小夏,轉而看向中央的融合池:
“其實,西西弗斯所做的事情,和你所做過的沒什麼不一樣,你也在擅動精靈的血脈,爲了傳承而拋棄生命之樹,以純靈魂之力滋養新的白精靈。哪怕你不說,哪怕所有人都沉默,你們都不能否認,新精靈和原本的白精靈是不一樣的。
你也不用愧疚,這就是生命,是進化,是適應的需要,否則不會有耀精靈的隕滅,也不會有白精靈的誕生。說得再清楚些,你們也不過是諸神之後血脈的又一個創新與承載。“
樑小夏切實感受到了憤怒,如同當年的鏡月得知真相時感受到的憤怒一樣,不過她沒有像鏡月一樣一箭對着繆提斯射出去,而是直直瞪了繆提斯三秒,就像是要看到對方靈魂深處一樣,之後轉身離開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她一秒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在她身後,繆提斯盯着樑小夏的背影,喃喃自語:“曾經我欠下鏡月的,如今又欠下你的,月神啊,這就是神座騎士的命運。”
走出地下基地,準備走過城堡時,樑小夏看到了許久不見的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