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價值,並不是用時間,而是用深度去衡量。
——列夫.托爾斯泰
馬塔基尼在多數時候,都是相當冷靜的。
而冷靜的人身上,普遍有一個特點,或者壞處:他們總是將結果考慮得太周全,試圖預料到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尤其是負面的——導致他們在大多數時候,都顯得相當悲觀。
確認失蹤多年的女兒重新出現,只帶給馬塔基尼不到兩分鐘的喜悅。團聚的愉悅很快就被即將面對的危險沖淡了。
他寧可自己再也見不到夏爾,也不希望在這裡見到長大的女兒。
失落的迷宮,即死的墳墓,冥途上有多蘭陪伴就好,爲什麼一定要把女兒也拉進來呢?
樑小夏倒是從見到父母后,情緒就一直保持在比較高昂的狀態,哪怕是在法師之眼的監控下,說不了什麼太重要的事情,也說不了這麼多年她經歷過的一切,就是和母親談談如何編織藤筐這種瑣碎事,都能讓樑小夏心情打心底裡高興起來。
“小寶貝,和媽媽說說,你是不是已經有伴侶了?”
多蘭壓低聲音,握住樑小夏挽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漂亮眼睛閃爍着打趣般的探究光芒。
“哎?”樑小夏臉一紅,點了點頭。“母親是怎麼看出來的?”
她不自在地看着前面的背影,連父親都沒發現的事情。
“你父親就是個呆子。早就研究法唱研究傻了,會發現纔怪。”
多蘭一笑。捏了捏樑小夏的臉,“你難道沒有照過鏡子,你現在從頭到腳都和過去不一樣了嗎?”
在這世上只有兩種東西能夠讓女人從靈魂到皮膚煥發出新生般瑩潤光彩,一種是美容藥劑,另一種則是愛情。
馬塔基尼走在前面,聽到後面兩位女士的對話,眉頭又用力皺了皺。
對待感情,馬塔基尼並不是個多麼敏感的人,但是他淵博的學識與敏銳的觀察力。已經足夠馬塔基尼判斷出,自家女兒耳朵上的耳墜與手指上的戒指決不是小姑娘鬧好玩隨意佩戴的便宜貨。
只是這種話題,從來不適合由父親開頭,所以他權當做沒看見。
饒是如此,馬塔基尼也感覺到牙根有些發癢,就像是自己精心培育的櫻桃才露了點泛紅的苗頭,就被該死的賊摘走了一樣。
憋悶的怒火全朝着迷宮裡的怪物噴灑過去,明明是樑小夏一箭就能解決的飛蛾,馬塔基尼愣是用元素之火燒成了黑渣。
樑小夏對着通道中間烤得焦黑焦黑只剩一團灰的飛蛾愣了一秒。
原來父親這麼討厭飛蛾嗎?以前沒發現啊。
“休息一下吧。父親,試試這個藥劑,補充能量很不錯。”
明知道馬塔基尼不需要,樑小夏還是很狗腿地獻上自己準備的體力補充藥劑。
馬塔基尼嗯了一聲。得意並安心地享用女兒的孝敬時,視線落在藥劑瓶的標籤上。
回想起很久以前,女兒那一箱藥劑標籤上流利陌生的字體。馬塔基尼彷彿捉住了什麼,牙根更癢了。
這些帳。只能等出去以後再算……如果他還能活着出去的話。
就這麼走走停停,有樑小夏的腦圖幫助。以及馬塔基尼的強大分析能力,三人終於在繞過許許多多彎路,對付完一個又一個的怪物後,走到了迷宮的正中央。
此時,距離樑小夏進入失落迷宮,已經過了十六個小時。
馬塔基尼停下了腳步,抽出了法杖,複雜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姑娘。
“夏爾,從你學會拿起武器到今天,有沒有遇到過什麼樣的對手,讓你感覺是不可戰勝的?”
不可戰勝的?
強大到無法抗衡的敵人?樑小夏遇到過西西弗斯,遇到過黑暗大君,血腥大君一衆地獄惡魔,甚至與安奈米克都抗衡過,在遇到這些敵人的時候,儘管她次次都差點死掉,卻也沒有無法戰勝的挫敗感與絕望感。
自己嗎?很早就有這種等身幻影術,遇到另一個自己,只要能夠突破自身極限,在戰鬥中提高,自己不是不好戰勝。
樑小夏手指抵在眼邊想了一會兒,很鄭重地擡頭回答馬塔基尼:
“死亡。我唯一無法戰勝的,就是死亡。”
她早就該死了,如今能夠安生地立在這裡,不是因爲她打敗或征服了死亡,而是死亡願意張開指縫,漏出那麼一點點生命給她使用,讓她完成死亡的託付,並從中獲得一定收益。
樑小夏從未想過永生,也從未想過自己能夠逃脫死亡的懷抱。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馬塔基尼的預料。
他立在原地就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完全呆立在原地,直到多蘭擔心地去推馬塔基尼,馬塔基尼才反應過來。
“怎麼了,瑪塔?你剛剛怎麼一動不動呢?看着怪嚇人的。”
“只是在想一件事情而已。”
馬塔基尼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發現之前的思考,甚至讓自己才突破八階不久的桎梏又有了破裂的跡象,直衝九階而去。
然後,馬塔基尼也沒有更多解釋的意思,抽出法杖,大步向迷宮中央邁去。
迷宮核心,一間巨大的靜室內,一隻身軀百米高的怪物盤腿坐在地上,保持着冥想的樣子。
它長着牛的四肢,脊背上卻如同甲殼動物一樣,鋪滿了硬質黑殼。蠍子尾巴倒懸昂起,說不出是什麼動物的畸形腦袋上。長着一隻眼睛,靜靜地注視馬塔基尼走出通道盡頭。跨入戰場。
怪物睜開眼睛,嘴巴一張,口吐人言。
“你又來了。我告訴過你了,只有打敗我,我才能將身後的路讓給你。”
馬塔基尼早就試過了,無論他用什麼法術,將這個怪物切割多少片,炸得有多碎,下一秒它還是會重新出現在靜室內。擋住馬塔基尼的路,不讓他接近怪物身後的門半分。
它是無法被打敗的。
馬塔基尼也試過繞別的路走出迷宮,可他發現這個迷宮的構造十分特別,哪怕是把裡面的每一條道路都實踐完了,他也找不到出去的路。這個迷宮就像是有智慧一般,時時刻刻進行着局部的微調,防止他走出去。
除了怪物身後的路,是唯一的可能性了。
樑小夏倒是不客氣,巨型靈魂之弓握在手上。雷霆一箭射出,直接打爆了怪物的腦袋。
一眨眼,被打爆的怪物腦袋就恢復原樣,那怪物抓住樑小夏的箭。塞進嘴裡一陣咀嚼,“很久沒吃到這麼美味的力量了,麻煩能再來一箭嗎?”
樑小夏收起弓。跟着皺緊了眉頭。
“精靈法師,你在這裡已經待了快七個月。七個月裡,你從七階巔峰提升至八階。又到了八階巔峰。不過我估計,以你的潛力,到此也就是極限了。花費足夠時間還看不透的東西,剩下的更多投入也是浪費。”
怪物搔了搔頭皮,繼續說到:
“我查過日曆了,今天吃掉你和你的妻子,是很合適的日子。至於那邊的女弓箭手,你也很不錯,比你父親的潛力要高,所以我可以給你四個月時間生存。”
活得不耐煩了!居然威脅吃掉她的父母?
樑小夏瞬時紅了眼睛,變成螣蛇模樣,吐着嘶嘶的蛇信,擋在父母身前,敵視靜室中央的怪物。
馬塔基尼來不及去追究自家女兒的變異,先一把拉住樑小夏,防止她真的被怒火衝昏頭腦與怪物硬拼,急忙用法杖卡住樑小夏的胳膊,自己當先走進房間。
“父親!”
“瑪塔,回來!”
馬塔基尼回頭看了一眼,沒多說,繼續朝着怪物走。
那一眼,冷凝,安靜,沒有任何不安與不捨,反倒是勝券在握,讓樑小夏鬆了勁,靜觀其變。
他繼續向前,直走到山一樣的怪物腳下,保持着一伸手就嫩夠到它的距離,才差不多停下來。
“自動送死到我嘴邊嗎?我很滿意,也省得我去動手捉你了。”
盤腿坐着的怪物彎腰低頭,風一樣的鼻息噴在馬塔基尼頭上,張開嘴就要把他吃下去。
“我記得,我第一次殺死你,是用了一個七階的光芒之刃,對吧?”
馬塔基尼突然開口。
“那不叫殺死,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你打不敗我的。“
怪物暫停下來,很想知道這個精靈法師在死前會說些什麼。
“第二次,我用焚天滅地,將你燒成了灰。“
“嗯,那次我記得,因爲很疼。“
“第三次,第四層,我分別試了毒素與黑暗法術,都未能將你徹底殺死。到今天爲止,我一共試了……“
“九次。“怪物補充到。
“對,九次裡,我被攻擊過三百多下,左臂,左腹和右腿都留下了傷口,差點就因爲失血過多死亡,還中過一回毒,我記得很清楚。“馬塔基尼在自己身上受傷的位置比劃了一下,”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不死的怪物,不能看破的幻境,無法擊敗的對手?在你之前,我的答案是否定,在你之後,我也有一段時間動搖,想知道自己到底錯在哪裡。?“
“我感覺到,你似乎說了一堆廢話,試圖拖延時間。“
怪物的神色不太好,重新張開大嘴。
“直到我的女兒告訴我,除了死亡,沒有任何事物是不可擊敗的,我才明白過來。你長着怪物模樣,坐在這裡,堵住後面的出口,試圖引誘所有見到你的人打敗你,殺死你,或者被你打敗吞吃。
其實,你纔是那道門……或者換個說法,出口。
你代表的,是整個迷宮的腦,力量,以及終結,這也是爲什麼,我永遠不能打敗你,因爲我無法毀掉一個已經存在的出口,除非我摧毀整個迷宮。“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怪物哼了一聲,語氣生硬,眼神慌亂。
“不明白沒關係,試試就知道了。“
說完,馬塔基尼將法杖抵在怪物身上,開始念動咒語,從怪物身上抽取能量。
怪物試圖掙扎逃跑,脫離馬塔基尼的法杖牴觸,可靜室並不大,樑小夏蛇尾一卷,拉住怪物的腿,將它帶倒。
馬塔基尼唸咒的速度又進一步加快,洪流般的力量從怪物身上噴涌而出,順着法杖不停流入他體內。
這力量帶着原有法師遺留下來的,或者被吞吃的法師殘留下的知識,精神力,以及靈魂碎片,如同狂暴野獸,洶洶衝入馬塔基尼體內,擠得馬塔基尼的法杖上都出現了木紋裂痕。
力量衝擊得馬塔基尼眼眶暴突,額上青筋全部浮起,自然之心瘋狂大聲跳動,整個人幾乎快要爆掉。
可法杖先頂不住了,上面扭曲爆裂的痕跡越來越多,發出“噼啪“脆弱的呻吟。
樑小夏也只能看着着急,卻無法停下來,若貿貿然中斷吸收,被打斷的父親肯定會爆體而亡。
“瑪塔,接着!“
多蘭衝過去,抽掉頭上的髮簪,向着馬塔基尼丟過去。
法杖的替換使用只在一瞬間,馬塔基尼換了隻手拿法杖,繼續抵在怪物身上。
怪物大喊一聲,想要反抗,被多蘭拿着雙劍,劍柄反握,用盡全身力氣,卡住粗壯的脖子。
腳下有蛇尾捲住,沒法逃跑,上身被女精靈戰舞壓得死死的,怪物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從如山的龐大,一點點被抽離縮小,不停怒吼。
馬塔基尼先是全身皮膚泛紅,而後嘴角流出了血,眼角和耳朵也跟着出血,三個小時後,皮膚開始像死亡一樣發青發紫,縈繞他身邊的元素之力濃稠得撥不開。有那麼一會兒,連心跳都停了一分鐘。
然後在一瞬間,再次爆發,吸收,承受痛苦如同身體重生的過程。
每一秒,每一分鐘,每個小時都過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怪物終於被吸收掉了。
多蘭早就脫力暈了過去,馬塔基尼剛剛吸收完,也需要冥想,整個人都靠在牆上,胸腔微微起伏呼吸。
樑小夏尾巴一直保持着卷拉的姿勢,酸困得都發麻了,只得雙手將尾尖抓住,用力揉捏起來。
下一秒,場景變化,樑小夏又出現在了比賽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