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種沖淡了的死亡,一帖分成許多份無害的劑量、慢慢地服用的毒藥。最初,它會叫我們興奮,甚至會使我們覺得長生不老——可是一滴又一滴、一天又一天地吃下去,它就越來越強烈,把我們的血液給破壞了。即使拿未來的歲月作爲代價,要買回自己的青春,我們也辦不到:時間的酸性作用已經把我們改變了,化學的組合再也不是跟原來一樣的了。
——《里斯本之夜》雷馬克
蓋斯凱爾作爲最早被塞西斯創作出的幾件物品之一,其漫長而無盡頭的一生經歷的實在是太多,多得任何文字都難以描述,只能由他日常生活時所表現出的睿智與淵博窺視一二。
這位老人形象的雪人能夠僅僅根據樑小夏的一個口頭描述,就製造出具有完整水力循環系統的冷凝爐,能光憑一雙燒灰紙片組成的雙手,就將千鶴殺得片甲不留,也能以某種早已滅絕的長翼族語言,和鏡月對着朗誦精靈詩歌,並將之完敗。
當鏡月恭敬的向蓋斯凱爾微笑點頭,表示自己甘拜下風的時候,樑小夏眼睛瞪得極大,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骨子裡高傲無比的鏡月,也有向別人認輸還輸得如此心甘情願的時候。
蓋斯凱爾的本體,死靈書,作爲所有已毀文化最終的焚化爐與埋骨地,更是記載了所有曾在歷史上輝煌一個世紀燦爛文明,或閃光一時的部落文化——不管是因爲哪樣,他的經歷還是他的知識。蓋斯凱爾都足夠勝任任何人的老師。
哪怕是曾經一些具有無上神力的神祇,都不一定比蓋斯凱爾更加淵博。
真正跟在蓋斯凱爾手下學習,樑小夏才發現辛苦極了,這位老師在授課時,說到興奮時,可以連續好幾天都不休息,講到讓他覺得不公允或者憤怒的事情時,也可能突然一言不發或者乾脆甩手走人。
同時,在講授知識時,樑小夏必須端端正正坐在他的下首。不允許發出任何細微的響動或聲音,除了提問或發表不同的見解外…可即使是樑小夏有不同看法,最終也會被蓋斯凱爾淵博的知識儲備批判得體無完膚。
在遇到蓋斯凱爾前。樑小夏從沒想過自己的生命中會遇到一位老師,流利地轉換着上百種語言輪番罵她,將她從腦汁到髮梢批評得一文不值,更可悲的是,她還必須全神貫注地去聽蓋斯凱爾的話。才能大概弄懂一點老師到底在批評她什麼地方。
學習的內容,雖然還是沒有脫開關於第一區的區域地圖,語言文字,在授課中加入的東西卻極爲駁雜,就像蝸牛揹着背上的重殼一樣,附屬於軀體之外。卻絕不可能丟開獨自前進,沒了殼,蝸牛也就不是蝸牛了。
樑小夏回過頭才發現。第一區的歷史,根本就是整個死亡之海歷史的小縮影,其中上萬個勢力劃分,幾千個不同文化的種族,各種奇怪的禁忌與規則。記得她頭疼無比,卻又總是聽得津津有味。
第一區最通用的語言爲死亡之語。一種音調低低的,發音極輕,聽起來如筆在紙上莎莎寫字的語言,文字則像是僵硬的火柴棍拼出來的,類似象形文字的古老語言,不論是語言還是文字,在使用時都必須注入精確控制量度的靈魂之力,才能正確使用出來。而這種文字,除了日常交流外,甚至還有安撫或刺激靈魂的作用。
死亡之語,實際上根本不是一種語言,而是一種能夠在靈魂上直接施展並影響靈魂的魔法,死靈系法術的先驅與源頭,真正脫開元素之力的無介質的本源法術,也是整個死亡之海最核心層的秘密。
還有第一區奇大無比的地圖,地上地下曲折複雜的空間構造,也讓樑小夏花了不少時間去研究——一座超現代化的城市,在第一區,上百層的摩天大樓是最基礎的建築物,第一區的整個城市早就從地面延展入空中,居民在其中上下靠得不是電梯之類的東西,而是靠開在樓外的一個個門洞直接飛翔進出——很不幸,第一區沒有不會飛的居民,也就是說在第一區中最普通的居民完全是由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組成的,這些老怪物,至少都是六階法師或九階其他職業者。
樑小夏進去後,完全就是最低等的存在。
想要兩三年內就學習完一個不知存在幾萬億年的社會?想要用區區五六年就掌握許多死靈法師終其一生也沒弄明白的死亡之語?笑話。
實際上,樑小夏在蓋斯凱爾身邊,學習了超過五千多年,才達到了讓蓋斯凱爾能勉強點頭的程度。
五千多年,這個數字大得樑小夏自己回想起來,都會覺得震驚無比,這個數字超過了她年齡六倍,超過了整個精靈族好幾代人加起來的和。她學習一種文化歷史的時間,甚至超過了某些文明整個存在的時間。
五千多年,不是眨眼即過的,而是在她一點一滴地積累過程中疊加起來的。
在這期間,她經歷過了五十多次靈魂風暴,和普卡提亞大陸聯繫過二十多次,遠程指揮了新一代小精靈的誕生,搬過幾回家,寫滿了好幾房間的筆記,研究出讓自己和鏡月怎樣在食物斷絕的情況下繼續存活,參與了兩次第九區居民與領主蘿蔔特又召喚來的惡魔戰鬥,併成功地將自己的弓獵能力維持在了九階巔峰。
當樑小夏真正復活,靈魂重歸肉體後,便再也無法任意變爲羽蛇,只是在每一次使用弓箭時,背後會出現一個巨大的羽蛇虛影,幫助她任意升空飛翔,快速移動。射出隨心所欲,威力龐大的箭矢。
但是以蓋斯凱爾的話講,九階的弓獵手,真正戰鬥力差不多相當於七階巔峰,甚至還不到八階的法師。
法師到七階的時候,早已能夠穩穩飛入天空,身上有各種法術追加的敏捷作用,飛翔速度一點也不會比弓獵手差。到八階的時候,已經開始可以模糊地與神祇進行進行溝通,在極短的時間藉助自然力量施展威力龐大且無法阻止的禁咒。夷平一整個城市化爲己用,或者用某種精神暗示干擾一個國家的首腦,操縱整個國家的政治經濟。
“…小東西。你以爲我在開玩笑?在中古世紀,曼圖尼斯國國王烏蹄三世,就是被他的宮廷人魚法師德迦操縱了幾十年之久,這件事也最終導致整個曼圖尼斯的滅亡。
你要記住,從我嘴裡說出來的事情。即使帶着我自己的主觀色彩,也一定是公正而真實的,因爲從不會有哪個人,或者哪件物品,能夠像我一樣全盤接受整個世界每一滴書面知識,更不要提超越我的成就。”
“是的。老師,您總是正確的,並總是讓我受益匪淺。”
和蓋斯凱爾學習久了。樑小夏早就學會了不要去反駁他的任何一個觀點,更別去懷疑他作爲死靈書的權威性,除非她想接下來一個星期都不休息。
弓獵手九階之上到底是什麼,別人說不清,蓋斯凱爾是能夠講得很清楚的。
在死亡之海的靈魂。會保留生前的實力,並隨着靈魂之力的衰弱而逐步衰減。在時間的倒計時中,慢慢消亡,只是這種消亡的速度有快有慢,有的幾十年就會退回到原始狀態,而像米伊戈爾之類的龍族,則說不定幾千萬年,都消亡不了一階。
但是隻要是死亡,實力就只能退而不能進,除非像樑小夏一樣擁有世界之樹,本身就處在生與死之間的灰色地帶。
如今她是活生生的精靈,和靈魂狀態已經有了區別,那麼,接下來她更需要在磨練中一步步向前,使軀體與被九階昇華過的靈魂逐步提高,直到肉體也可以任意變爲四翼蛇怪,並強悍到開山裂地,追雲逐月的境界,纔算是九階以上。
不過大多數生物先天都是被血統限制住的,想要操縱血肉軀體向一個之前從未展現過的物種變化,可能性基本爲零,這條路對稀少的九階強者來說,根本就是一條死路。
蓋斯凱爾最後還指出來,這條死路不是沒人走通,不過與尋求渺茫的奇遇相比,大多數九階強者還是選擇伴隨在自己信奉的神祇身邊,獲得神力加持,並終身爲神明服務,享受在死後得到靈魂的昇華的待遇。
關於如何突破九階,蓋斯凱爾也教授了樑小夏不少聽起來都很不靠譜地方法,歸根到底都是一個意思:戰鬥,或殘忍的自虐,使肉體與靈魂同時能夠變得更加堅韌並緊密結合。
他甚至建議樑小夏試試精靈族最高規格的死刑月灼之刑,“反正有世界樹在,你又不會真的死亡,試一試也沒什麼關係”,無良的老頭子原話就是這樣。
шωш ⊕Tтkд n ⊕co
……
太過漫長、單調的學習生活,使得樑小夏的情緒愈少外露,心中能夠泛起的波瀾也越來越少。
樑小夏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時間沒有帶走她的生命,卻帶走了她的青春,不是軀體的青春,而是精神的青春,她的精神在逐漸蒼老,並且被死亡之海同化,漸漸變成整個死亡之地的一部分。
實際上,除了她體內的小樹,鏡月,還有如今陪伴在她身邊的千鶴、沃爾奧爾、米伊戈爾、兩位骨笛領主,還有她的老師蓋斯凱爾外,樑小夏已經不記得曾經任何人的樣子了,甚至是她還活在普卡提亞大陸上父母朋友的模樣。
在時間的摩擦中,她開始看淡生離死別,更難以激動,興奮,沒心沒肺地快樂,放縱地大哭大鬧,成功不能再使她感到愉悅,失敗也很難讓她灰心喪氣,樑小夏總是站在一邊,以淡然恬靜的態度傾聽,默默旁觀一切,向鏡月的性格靠攏。
曾經的衝勁滿滿,奮鬥不止的樑小夏,被環境的捏鉗和時間的銼刀給磨平磨圓了,雖能滾得更遠,可畢竟令人惋惜。
這是誰都無法阻止的事情,但是樑小夏的朋友們都看到了她的變化,併爲之而擔心。
無論如何,當漫長的學習結束,告別的時刻終於來臨時,樑小夏還是非常捨不得的。
尤其是老法師沃爾奧爾也決定在第九區定居,與他們告別。
“夏爾,這一離別,估計就是永遠了,以後你若能遇到我的徒弟,替我多照顧照顧他。還有,在我妻子的墓上,幫我獻一束花。”
“我會的,沃爾奧爾。”
樑小夏點點頭,即使心中不捨,臉上也定的很平,只有眼中光芒閃爍,顯出一絲情緒。
蓋斯凱爾並沒有加入送別的行列,樑小夏目光在小鎮上掃視一圈,都沒有看到她熟悉的老雪人,不由得心中遺憾。
沃爾奧爾也明白樑小夏在期待什麼,正了正神色對她說道:
“蓋斯凱爾老師說,他就不來送你們了,讓你自己保重,還有,他叮囑你送給塞西斯大人的禮物一定不能損壞。不過他有臨別贈禮,讓我轉交給你們,尤其是夏爾。”
說到這裡,沃爾奧爾聲音一變,嘴中急速吐出一個音節,近距離吐出的灰色光正彈在樑小夏額頭上,分成幾股再次彈開,沒入樑小夏身邊其餘幾人身體之中。
被灰光打中,樑小夏腦袋疼得要命,像要裂成兩半一樣不停顫抖,對她的靈魂撕扯不停。
樑小夏雙手捂住額頭,痛得大呼一聲,終於承受不住,直接暈了過去。
沃爾奧爾看了看地上躺倒的一片人,轉過身,恭恭敬敬地對他身後出現的老雪人鞠了個躬:
“老師,他們沒事吧?”
“當然不會有事,我只是分離了她們的知識,不是剝奪了她們的靈魂。你不需要用這種看頻死之人的眼光看他們。”
蓋斯凱爾說到這裡,話頭頓了一下,不滿的語氣有所緩和:“沃爾奧爾,他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瞬過客,一個五千年會讓你心中不捨,可在十個五千年之後,你甚至叫不起來他們的名字。知識,唯有知識才是永恆的,希望你能夠記住。”
“是,老師。”
米伊戈爾再次恭敬地對着老雪人鞠躬,隨他一起沒入風雪交加的黑色小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