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像話最好別說,話不投機最好沉默。
——《薔薇園》薩迪
迅風仰起頭,看到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精靈少女坐在巨龍頭頂,一句句與身邊的暗精靈小孩學習生澀語言的西晶女王,有種脫離現實的不真實感。
他在西晶森林的幾十年中所見的精靈夏爾,不過是一個喜愛獨處,不太愛玩鬧,總是被赫爾莎粘着,卻更像襯托鮮花的綠葉,容易被人忽略。
迅風從未想過某天,這片小小的綠葉成爲要他仰視的存在,他從未想過,最後一力扛起整個西晶森林的,會是一個還未成年的精靈少女。
幸運嗎?
她能走到今天,似乎也不是簡單的“幸運”一詞能夠概括的。
涅滋先看到若有所思的迅風,不太高興迅風打斷自己每天和大姐姐融洽的獨處時光,翻了個白眼,在樑小夏懷裡偎了兩下,瞬間消失。
“夏爾陛下——”
迅風的傷還未完全好,勉勉強強向樑小夏行了個禮,掛着公式化的微笑,準備開口。
“迅風,我不想聽到你嘴巴里吐出任何一個不負責任的字眼,否則,“樑小夏說到中間頓了片刻,瞬間變臉,滿身殺氣傾斜流出,全朝着迅風攻去:
“即使你是南薇的使者,我也會打斷你的雙腿,扔回羅蘭陛下那裡。”
逆着光,迅風看不清樑小夏的脣形,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她壓抑住的殺氣,還未痊癒的身體有些支撐不住,臉色發白。
“夏爾陛下。我來此是想請求您,允許我返回南薇草原。久離不歸。我已經無法剋制自己思念故鄉了。”
樑小夏抿着嘴,手掌捏緊後又鬆開,拍了拍和她有感應的巨龍時俟。
時俟和人身一樣大的眼睛睜開,與樑小夏一起瞧着迅風。迅風心裡一突突,感覺他若再說錯一個字。這條巨大的鱗片爬蟲就會張開大嘴,將他一口吞下去。
“陛下,我也想請您應允我,同時帶走西晶最美麗的珍寶。您最重視的朋友,我畢生的愛人,赫爾莎。”
迅風慢條斯理地說完了話。檢查一遍後自覺沒什麼失誤,才發現自己忘記一貫謙和的笑容。
樑小夏笑了,粉色的脣只有單邊勾起,又輕輕張開,吐出一個冷冰冰的短語:
“你憑什麼?”
迅風的臉徹底沉下來了。在夏爾身上,他第一次看到了一股熟悉的感覺,好像羅蘭陛下的身影瞬間落在她身上。
時俟撐起身體站立,整個大地猛烈地搖晃,黑色的巨龍扇動翅膀。捲起狂風將迅風扇倒在地上。飛沙走石之間,迅風心頭猛地砸進一聲冷哼。龐大的精神波動直接鑽進他的腦海,在他心底響起。
“一個聾子,一個連自己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的精靈,一個在關鍵時刻要靠別人救你的失敗者…你憑什麼要求我將赫爾莎…西晶最具天賦的治療師,議會最年輕的長老,我最好的朋友…交給你?
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吧,在時俟煽起的風中戰都站不起來,何其的弱小啊。
迅風,我給羅蘭陛下面子,卻不代表一定也要給你面子。所以,即使赫爾莎喜歡你,若我覺得你配不上她,你也休想帶她走。”
樑小夏咄咄逼人的一面使得迅風愣住了,迅風先是震驚於她此刻的強勢,又受控於她話中的內容,一時間沉默下來,雙手按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時俟的大翅膀拍了兩下,重新收攏。迅風的腦海中傳來一聲極淡的嘆息,聽到樑小夏再次開口:
“我不期你能帶來怎樣的光輝,也不指望與你共享什麼的榮耀。每天早上從牀上醒來,也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爲了自己和自己所保護的人,不惜一切代價活下去。眼睜睜看着至親至愛失去的滋味不好受,那根本就是無能、悔恨和怯懦組成的一曲悲愴的交響,不停在心底重奏,直到你要瘋狂、崩潰…
迅風…迅風老師…赫爾莎對你很重要,對我也很重要,我…希望你明白。”
這次,她的聲音很輕很空,像是在給迅風說,又像是自我獨白。
泥球被劫走的事件雖然最終解決得還算順利,樑小夏卻也看透了一件事,她不能一輩子將自己的好朋友護在自己的陰影中,照顧得再周詳,都還有失慮的地方。
可迅風,他通過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心,卻無法證明自己的能力。當時若沒有樑小夏去救人,迅風是必死的,泥球也很有可能無法脫困,被賣給某個大貴族做奴隸。
將泥球交給他,樑小夏根本不放心。
所以,她不介意做一回惡人。
迅風雙眼空空的,想了很久後擡起頭,對上樑小夏的面孔,前所未有地認真嚴肅,對面前比自己小很多的女王陛下毫不猶豫地躬下驕傲的腰身:
“我明白了,夏爾陛下。可我的回答不會變,赫爾莎是我認定的伴侶,月不沉淪,此心不滅。希望您能夠成全我們,幫助我們,陛下。”
樑小夏從時俟頭上躍下,攏了攏被風吹開的長髮,拍了一下迅風的肩膀,真心笑了出來。
……
被斯文一起救回來的獨角獸王很傲氣,只有在治傷的時候才允許別人碰它,而且一定要長得漂亮的白精靈女性。如果是男性或者其他種族拿着藥劑去照顧它,獨角獸王即使虛弱得睜不開眼,都會想辦法挪動脖子不讓人碰。
而它對“漂亮”的要求又過高,整個遺棄之地中,只有泥球能碰它給它療傷,別的精靈頂多可以得到一個嘲弄的響鼻。
樑小夏走進專門修建的草場裡,正看見斯文與獨角獸王各執一邊,馬人與獨角獸互相瞪着眼看,默默交流某種無法言傳的信息。
獨角獸王雪白雪白的毛髮在暮色之中好像會發光一樣,它看到第一次進入草場的樑小夏,興奮地低聲嘶鳴,刨着蹄子,那感情就像發現了新大陸。
“斯文,這匹馬的傷好了沒?”
樑小夏輕拍一下斯文的馬背,斯文僵硬了一下,對面的獨角獸王不滿一哼,好像表示自己不喜歡“馬”這個界定。
然後,不知想到什麼的獨角獸王又猶猶豫豫地小踩着蹄子向樑小夏身邊偎過去,對着她諂媚地擠眼。
看到一隻被冠以“純潔“”高貴”“忠貞”“無瑕”等美好形容詞的獨角獸露出如此一副市儈的表情,樑小夏臉上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痕。
“它可能是感受到了夏爾主人身上的綠色氣息,想要和你親近。”
斯文推了推眼鏡說到,然後看到對面的獨角獸那隻金色長角一點一點的,對斯文的話表示贊同,小跑着低下脖頸,蹭上樑小夏的腰。
這是什麼獨角獸啊!假貨吧!
“斯文,你有沒有試過將它頭上的角掰下來看看,說不定只是一匹染白了的風行馬。要知道,以暗精靈們的個性看,不是沒可能發生這種事。”
樑小夏躲開獨角獸的依偎,向斯文身子另一邊鑽,馬人先生臉上迅速飛過一道紅,又消失不見。他扶了扶眼鏡,點頭表示同意樑小夏的看法。
“是該試一試,夏爾主人,你的顧慮不是沒道理的。“
說完,他就準備伸手去抓獨角獸頭上的金角,嚇得獨角獸王哆嗦一下,撒開蹄子鑽進附近的灌木叢中。
好吧,不僅可能是假貨,還有可能是極爲膽小的假貨。
樑小夏默默地在心底將對這匹幾乎快將泥球和迅風害死的馬的懷疑程度,從五分提到了八分。
“你們太壞了!都欺負我,竟敢懷疑我純正的血統與身份,懷疑真真正正的獨角獸之王。虧你還是高貴的耀精靈呢,對我一點尊敬都沒有,嗚嗚…我又被騙了。“
樑小夏腦海裡響起來一個耍賴一樣的聲音,大約就是泥球和她說過的——傳說中的獨角獸的呼喚。
傳說獨角獸的聲音空靈而又動人,堪比世上最美的音樂;傳說能聽到獨角獸聲音的人都會受到善良的賜福與庇佑,一生平安;傳說凡是與獨角獸溝通的,都必須是天生純淨如處子的女性…
樑小夏看到斯文也一臉扭曲的樣子,就知道傳說根本一點都不靠譜。
“這樣,你說自己是獨角獸,總有能證明的方法吧?“
“我都屈尊降貴跟你說話了,你還想我怎麼證明?“
獨角獸擡起脖頸一哼,卻依然躲在低矮的樹叢後,瑟縮着不敢出來。
“唔…比如一個賜福的祈禱什麼的,我也不太清楚該怎麼做。畢竟,能和智慧生物溝通的動物雖然不多,也不是沒有。“
“喂,你別太過分了!你以爲獨角獸的祝福是你要就能給的嗎?“
獨角獸煩躁地甩了甩尾巴,兇狠地刨着蹄子,半米長尖銳的角直對樑小夏。
斯文眉頭一皺,將樑小夏擋在身後,抽出一柄寬劍握在手中。
“不能賜福啊,那算了。斯文,剛好矮人的打鐵鋪裡還缺一匹拉礦車的馬,就將它弄過去好了——我看它頭上的角用來套鎖還挺方便。“
“是,夏爾主人。“
斯文點頭微笑,直向獨角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