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的人總是向別人訴說他們的神智清明。
——《懸崖》岡察洛夫
清早,樑小夏在山洞裡磨磨蹭蹭地換下衣服,紅着臉將手中的一套耀之聖戰的月光色戰甲疊整齊,放在石板上。她又換上另外一件普通的緊身衣,將腰封緊緊一勒,睜大眼睛,雙手用力拍拍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小夏爾,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嗎?你知道,我是不會死的。”
鏡月遲疑片刻,擔心地開口,希望樑小夏能夠改變主意,不要那麼倔強。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
樑小夏重重點點頭,不捨地在戰甲上摸了一下,毅然收回留戀的手,將鏡月送入遺棄之地中。
因加穆尼是已經隕落的神建造的,她不希望鏡月又看見什麼受刺激發高燒,所以接下來的路,不管如何危險,她都要一個人走。
不能總是讓鏡月保護她,她也要保護鏡月,她長大了。
“夏爾主人——風小了,我們可以走了——”
約爾在山洞外大聲喊着,用力揉搓自己冰冷的手指,狠勁在地上跺了兩腳。習慣地獄的乾燥和灼熱後,因加穆尼又幹又冷的天氣,凍得他直打哆嗦,連小皮裙上都結了一層霜。
樑小夏走出山洞,對着等在洞外的天龍頷首,表示自己已經準備好,隨時能夠出發。
“願溫暖的日光照耀你的前路。天龍閣下。”
“你今天穿得也很好看,夏爾,也願你今天有個好運氣。”
天龍也跟着笑了一下,沒了姣好容顏的襯托,他黑乎乎的臉這麼一笑,藍眼睛一擠,眼角擠出一道細紋,看起來憨厚老實得不得了。
“我總有種預感。今天的路途不會太順利。好像會有什麼意外發生。”
樑小夏在聽到“好運氣”時,感覺自己的右耳微微發熱,不自覺地拉了拉自己的幸運右耳,跟在天龍身後,裹緊自己的斗篷,背上弓貓着身子鑽入風中。
一路卻都很順利。因加穆尼的外圍沒有動物、沒有植物、更沒有追着她打的怪物,除了隨時都能將人颳走的風討厭了些,地上凹凸不平的碎石頭和白骨多了些。再沒有什麼值得抱怨的地方。
就這樣走上約爾找到的峭壁小路,半截身子貼在山壁上一步步挪着向前的時候,樑小夏都覺得。也許是自己沒有休息好,太過敏感而疑神疑鬼的。
腳下的懸崖模糊不清,看不到底,呼嘯如哭聲般的青白色旋風從兩山之間刮過,吹得樑小夏的頭髮長長揚起。冷得約爾鼻子下掛着兩條凍成冰錐的鼻涕,連身着盔甲的天龍都不得不盡量貼着山壁降低重心,防止被狂風掀出去,幾個人貼着峭壁,好像踩在瘋狂的公牛背上一樣左右飄搖。
爲了安全,樑小夏不得不拿出一條繩子,將她和天龍還有約爾拴在一起。依舊是約爾走在中間,樑小夏在前,天龍在後。約爾接過樑小夏遞給他的手帕,猛擤一下,正想說兩句感謝的話,嘴巴張開,還沒吐出兩個字,又越過樑小夏的頭頂對着她身後發愣。
狂狷的清風纏成一團,繞在山壁之前,被兩山間吹過去的另一股風打散,沿着刀鋒般的山壁向上颳去,形成另一團鋪天蓋地,遮蔽視線的黑色大風團,蓋住山頂永久不散。
“看!”約爾吸了吸鼻子,伸手指着遠處黑色漏斗一樣的漩渦風暴,“因加穆尼,我們要到了!”
樑小夏也看見了對面幾乎是直角,峭壁一樣險峻的山。
暗銀色與灰色混雜的山崖冷硬高聳,半面山峰像是被一柄巨大的劍削掉了,陡峭山壁下拉扯出一條極細的白線,沿着傾斜的山崖通上覆蓋山頂的漩渦風暴中。眯縫起眼睛仔細看,才能看清這條細線其實是一根根巨大的,直接插在山壁中的白骨,一根接一根連接,被當做攀登的階梯。
沒有扶手,沒有護欄,沒有搭橋的木板,直上直下的白骨釘是唯一通向因加穆尼的道路,凌亂地插成條疏密相間的線,中間還有段斷開,連白骨都沒有,只有峭壁上幾個小黑點般的洞。
“這樣的路,也只有無所不能的神祇才能修建了。”
天龍也感嘆一句,又收回視線,看着離自己只有兩臂不到的樑小夏,盯着她的後腦勺出神。
他心中隱約地期望,他們不要到的那麼快,能夠在路上多耽擱一會兒,多這樣溫和相對一陣子,平和地問好,聊天,共同戰鬥,互相扶持着前進,忘卻彼此的身份立場,像真正的同甘共苦的朋友一樣友好相處。
只因他知道,當她到了因加穆尼,瞭解事情的真相後,只會恨死他。
天龍沒料到,他內心的小願望實現得如此之快。
當他們轉過第一個彎,眼看就要走到峭壁盡頭時,被擋住了去路。
這條只容人側着通過的險峻山道盡頭,卡着一個穿紫色斗篷,戴抽象黃金面具的怪人,她整個人橫在路上面,雙腿長長岔開,剛好把路堵得死死的。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呵呵…”
尖利高亢的,神經質的笑聲從怪人面具下發出來,一陣陣隨着狂風颳在樑小夏耳朵中,聽起來毛骨悚然。這個身材纖細的怪人像是見到了最好玩的事物,身子都隨着笑聲不停顫抖,彎着腰捂緊肚子,在危險的窄路上晃晃悠悠,隨時可能掉下去。
“一隻懦弱的死蝴蝶,一窩美麗的臭蟲卵,再加三顆血淋淋的頭顱…咯咯,好湯——熬一大鍋好湯——“
柔軟好聽的女聲語調詭異。在山谷間迴響,她的聲音並不大,卻出奇地讓所有人都聽的很清楚。這個怪人自言自語完了,又開始無規律地笑,呵呵個不停。她的笑淒厲詭異,聲聽得時間長了,樑小夏甚至分不清,這個人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
“能讓一讓嗎?你擋住我們的路了。“
樑小夏打斷怪人的笑聲。儘量顯得比較有禮貌地開口。
“路?什麼是路?路是你的?你又是什麼東西?“
面具斗篷女子一大串問題,問得樑小夏啞口無言,站在山腰陡峭的道路上,不知怎麼迴應她。
這個女人好像神經不正常,瘋子一樣思維混亂,前言不搭後語的。
“怎麼辦。遇到了個瘋子?”
約爾在樑小夏身後偷偷唸了一句,立即被擋在他們面前的怪人捉住話頭,尖銳叫嚷起來:“你說誰是瘋子?我不是瘋子。你纔是瘋子!我是瘋狂的艾莎,我不是瘋子!不是瘋子!”
艾莎?
樑小夏腦子裡卡了一下,這個姓氏好像很耳熟。不是地獄惡魔們的常見姓名,倒像是精靈的姓氏。
對了,艾莎不是上古精靈十二支長老姓氏中的一個嗎?
《治療師艾莎和星星的故事》,樑小夏小時候睡覺前聽多蘭講過這個,她記得自己還挺喜歡故事裡的艾莎來着。艾莎是一個不計利益。不記仇恨,一個不斷幫助別人,後來變成了天空中星星的善良精靈。可那是神話故事,不是真的啊?
樑小夏向着這個戴面具的瘋女人小小地邁了兩步,想走近些看清她的樣子,看看她的斗篷下會不會有兩隻長耳朵,是她們精靈流落在地獄中的族人。
“小心!”
天龍喊晚了,瘋子女人還沒等樑小夏走到她面前,突然衝上前抓住了樑小夏的手腕,拉着她直接向懸崖下面跳去。
“啊,你幹什麼!”
樑小夏猝不及防,被這個瘋子帶下去半個身子,整個身子被瘋女人扯着,使勁向下墜,她伸手去抓石壁,卻抓了個空,身上繩子一扯,又將約爾也從峭壁上扯下來了。她咬着牙,在關鍵時刻反手握住了瘋女人的手腕,手腕關節被用力一扯,疼得發白,卻強忍着不能鬆手,她不能任由這個身份不明的瘋女人掉下去。
“救命啊——!”
約爾恐懼地尖叫着,死死拉住束在腰間的繩子,整個身體晃盪在半空中,下面吊着樑小夏和瘋女人。
天龍走在最後一個,半個身子趴着懸空在外,抓住繩子,死死的毫不鬆手。
“大家抓穩,不要鬆開繩子!”
天龍視線凝固在最下面的樑小夏臉上,收到她表示平安無事的一笑後,開始用力收手將手中的粗繩一截一截向上拉。
約爾先跟着上來,癱在地上喘了口氣,又幫天龍一齊將繩子向上拉。
可還沒拉一下,約爾又手軟地鬆開了繩子,“啪”一下癱坐在狹窄的峭壁道上,伸手指着樑小夏的腦袋,像見鬼了一樣,全身抖個不停。
“她她……她她她她……”約爾憋得說不出話,聲音慘淡地說了好幾個“她”,眼睛瞪得快從眼眶裡突出來,黑皮膚全因激動而泛起紫色,臉上寫滿了恐懼。
樑小夏不高興地輕輕撅嘴,她不喜歡被人用手指着,非常不禮貌。
“她她…該死的九獄魔王,夏爾主人,快放開她!她是瘋狂大君啊——!”
最後一聲,約爾幾乎是用光胸腔裡所有的空氣大聲喊出來的,被擔憂與恐懼交織的聲音嚇得樑小夏差點鬆了手裡的繩子。
“瘋狂大君啊…瘋狂大君啊…瘋狂大君啊…”
山谷間,回聲一遍遍唱響,繞在所有人耳朵邊,漸弱散去。
怎麼會是這個殺神?樑小夏瞬間鬆開手,感覺不夠還對着身下的瘋子踹了一腳,用勁握緊手中的救命繩,也不等天龍來拉,手腳並用踩着峭壁向上竄。
“咯咯…咯咯咯咯….”
笑聲再次在樑小夏耳邊響起,才爬兩步的樑小夏感覺自己被徹底頓住,身子沉得要命。瘋子女人拉住樑小夏的衣服,直接雙臂彎曲卡住樑小夏的兩隻胳膊,貼在她背後,將樑小夏反着向山崖下帶。
“鏡月,我不會再錯過你了,這次我陪你一起死。”
耳邊響起優美動聽的女聲,音樂般流暢動聽的上古精靈語抵着樑小夏的肩膀,從黃金面具嘴部的縫隙中傳出,聽得樑小夏震驚無比。
她回過頭,看着卡住自己的女瘋子,伸手去摘瘋子斗篷下的面具,手指在碰到面具時,又蟄痛地縮了回來。
瘋子女人臉上的黃金面具,好像有刺一樣,一碰到就疼,完全沒法摘下來。
“夏爾,趕緊上來!”
天龍拉着繩子硬站起來,將樑小夏提着向上引。樑小夏纔想答應一句,手上的繩子卻逐漸繃鬆,出現一個漸長漸細的缺口。
“你妹的,這麼倒黴的事情,怎麼讓我遇上了!”
樑小夏感覺到,自己揹着的瘋子不知爲什麼,已經變得像實心銅像一樣沉,相當於十幾個正常人重量壓在她背後,墜得她骨頭都要斷了,脊椎疼得嘎嘣嘎嘣響。
“鏡月,再給我個機會,我已經知道錯了,我不想離開你,不管你到哪裡,我都陪你去。”
瘋子女人如泣如訴的聲音裡情意綿綿,又充滿了悔恨與痛苦,聽得樑小夏頭皮發麻,心中狂跳。她既想多聽這個瘋子說一些關於鏡月的事,瞭解他的過往,又一個字都不想聽,只覺得心中酸澀無比。
沒想到,過了幾十萬年,連上古精靈族都沒有了,鏡月惹下的桃花債還沒還乾淨,現在可好,反過來她自己也要被這個癡情的女瘋子連累死了。
眼前的繩子再也撐不住這麼重的身體,最後拉得纖維一根一根蹦斷,只剩細如髮絲的最後一點支撐。
終於,這點支撐也在“啪”一下脆響後斷掉,樑小夏眼睜睜地被鉛塊般的女人卡着,看着天龍,從山崖上落了下去。
“夏爾——!”
天龍伸手去抓樑小夏,只差了半個指尖的距離,同她緊握的繩擦錯而過,抓了個空。
他毫不猶豫地雙腳一蹬,雙臂展開撲向空中,追着樑小夏跳了下去。
“哎,你們等等我啊!”
約爾被這突然的變故嚇了一跳,下面已經看不到樑小夏和天龍的影子了。他站在峭壁上,耳邊的風呼呼地刮,他摸着心臟,看着不着地的懸崖,最終牙一咬,眼睛死死閉緊,也跟着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