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詩是詞彙的和聲一樣,音樂是音符的和聲;像詩是散文和演說的昇華一樣,音樂是詩的昇華。
——玻塞爾
標準精靈曲一章總共由五十六個小節組成,每四或五章再組合成完整曲目。牆壁上的小調屬於第二大章的主旋律,除此以外,再沒有什麼能猜出來的更深入的東西。
樑小夏摸着身邊手鼓的邊緣,靜靜瞧着鏡月如何破解。
鏡月站在牆壁前,脊背側影拉出一條標準的直線,收斂下巴,同她一起研究牆上的曲子,他總是疏遠淡漠的眼裡難得多幾絲興味。
在牆壁前站了一小會兒,鏡月轉身走入樂器堆中,他試着跟着曲調敲了敲矮人魯特鼓,指節隨意在鼓點上敲了兩下,完全不着節奏;又繞過樑小夏,拿起擱在牆角的一支舞者橫笛,對在嘴邊吹了一個音,立即放下來了。
樑小夏不太明白鏡月在幹嘛,他似乎只想在房間中挑出兩件符合自己心意的樂器,一會兒試試象牙鍵琴,一會兒動動長弦角琴,完全開始沒有破解缺失曲目的打算。
一時間,房間裡時不時傳來一聲特殊音色的響動,每個樂器的特色都不同,有的沉悶,有的黯啞,有的還帶有金屬片刮擦的刺耳響動。叮叮噹噹響個不停。
難得在如此緊張的時刻還有休息放鬆的時間。樑小夏考慮着,也許以後可以給白弦塔頂層的房間裡,開闢出一角小小的樂房。擺幾架消遣的樂器。
樑小夏打了個哈欠,手才從嘴邊放下來,手心裡就被塞進一根氣泡笛。
鏡月抱着一把巨大的高弦豎琴。對着樑小夏頷首,表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他懷裡的高弦豎琴呈梭子型。固定琴絃的琴木爲高雅的暗紅色,木紋清晰均勻,琴頭比他的頭頂還超出半個身子,幾乎快戳到房頂上。鏡月卻抱得穩穩的,沒有任何晃動。
樑小夏晃了晃手裡的氣泡笛,笛子末端流線型的金屬口立即在空氣中吐出一串串泡泡。每個泡泡破裂時,都會“噗噗”響一下。發出高低不同的聲音。
“鏡月,我不會這玩意兒。”
鏡月修長的手指在高弦豎琴上滑出一圈輪指,琴間低沉悅耳的聲音隨着他的話語一起響起,姿態優雅美麗得讓她挪不開眼。『?』
“沒關係,我會,我教你。”
鏡月的態度雖然依舊冷淡,可樑小夏總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她發現自己越來越看不透鏡月了。在她成功轉化爲耀精靈後,鏡月對她明顯照顧了很多,不似以前一般愛理不理的,甚至也不再計較樑小夏平日裡對他的不敬。毫不吝嗇地向她傳授知識,姿態不再擺得高高的,和顏悅色得樑小夏無法適應。
總有種他在囑託後事,培養繼承人的感覺。
樑小夏剋制自己壓抑住不好的想法。努力將自己的眼珠子從鏡月俊美的側臉移開,盯着手中的氣泡笛,醞釀很久,聲音糯糯地憋出一句話:
“鏡月,我想和你學樂器,這間房子裡所有的樂器,行嗎?我想變得和你一樣,什麼都懂。”
“可以。”
“那在我學會前,別離開我,行嗎?”
她握緊氣泡笛的關節輕微發白,低着頭不敢看鏡月的眼睛。
“好。”
鏡月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爽快得樑小夏驚訝地擡眼看了他一下,更加忐忑了。
也許,這種藉口根本難不住他,也無法阻止他。
當嘴脣對上氣泡笛的吹口時,樑小夏頓了一下,柔軟的脣瓣觸在笛子上,輕輕向裡送氣,一個大大的彩色泡泡從笛子末端吹出,碰到她的臉頰破掉後,發出“噗”一聲巨大的響動,震得她耳膜疼痛。
“送氣少一些,手指堵住第一、四、七位置的孔,先吹基本音,不要着急。”
嘗試幾次後,樑小夏終於掌握氣泡笛的奏法。這個有趣的樂器有幾個小訣竅,送氣速度保持均勻,進氣的多少和速率決定音色高低,手指不能將氣孔堵得太死,泡泡的大小,還有泡泡上的顏色也可以幫助判斷成音類型。
十分鐘後,一個清脆的高音藍色小泡泡飛出,晃悠悠飄到鏡月面前,紮在他衣領口破掉後,鏡月無聲地鼓掌兩下,表示讚揚。
“你已經掌握氣泡笛的基本演奏方法,接下來我們可以開始破解。先吹第一個泡泡,堵一、七、十二號孔;第二個泡泡,堵二、三號孔…”
悠遠的高弦豎琴聲和氣泡笛清脆歡快的破裂聲一齊響起,兩種本來跑掉,風格完全不同的聲音合在一起,奇異的發出神秘而和諧的樂聲,正是小調的第一小節。
樑小夏露出興奮的笑容,完全保持注意力聽鏡月的指示做,很快就吹到第五小節。
第六小節,鏡月沒給她任何指示,只撫琴獨奏,樑小夏恍然大悟。
破題關鍵在於兩種樂器配合,沒有氣泡笛輕盈的配合,第六小節恰符合牆上樂曲的要求。
第七小節,氣泡笛緩慢加入,樂曲又轉入歡快旋律。答案自然而然地出來了,兩種交纏在一起的曲子,使得整個曲目圓滑地又上升一度,進入新的層次。
牆上,缺失的第七小節空位上,一個個銀色音符隨着兩人的演奏顯現浮出,發出道道亮光。
還沒結束,鏡月的指示語速也開始加快,樑小夏集中精神,不敢有分毫差錯。
第十二小節,停下的是鏡月的高弦豎琴。只有氣泡笛的聲音,彷彿整曲結束般,吹出一連串升音。畫上休止符。
十三小節,氣泡笛停了,高弦豎琴聲又響起。沉沉的絃音像聚會離散後,賓客們各奔東西。只留下主人幽幽的嘆息。
悵然遺憾的孤寂聲響,斷斷續續在房間中迴盪。
兩處缺失,都成功補救出來了。
樑小夏摸上牆壁上第十三小節的金色樂符,有些不太高興,沒半點一次性破解出謎題的喜悅。
“鏡月,我不喜歡這個版本,感覺不好。最後太孤寂了。”
“你出生時是一個人,死亡時還是一個人,生命本來就是個體孤獨的道路,沿路風景美麗,卻帶不走,也留不住。你應當儘量習慣孤獨,欣賞它的美麗,讓它成爲無法撼動你情緒的一部分。”
鏡月放下手中的高弦吊琴,輕聲說到。
她語氣中帶着對孤獨深沉的習慣與漠視。鏡月註定永生不死的生活,從來都是孑然的。沒有什麼能夠停駐在他的生命中,喚起他的注意。
“噗噗”——
氣泡笛兩個高音炸開,鏡月身體僵硬,低頭看着摟住他腰際的樑小夏。
小精靈的臉埋在他的衣襟間。胳膊緊緊扒在他的腰上,鬆散的長髮拱得更加凌亂。她長高後腦袋正擱在鏡月肩膀上,使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有些措手不及。
樑小夏蹭得鏡月肩膀上的衣服都起皺了,他身上又硬又冷,抱着不太舒服,領口的扣子還點在她鼻尖上。
“我不明白你說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很開心,很快樂。和雷諾、斯文、泥球,和大家在一起我感到既輕鬆,又歡樂。即使是有什麼困難,在大家的幫助和鼓勵下,都覺得不苦,也不累了。你們是我最珍惜的財寶,我不想失去。
所以我想一直這樣幸福下去,我不想任何一個我重視的人離開我。你說我自私也好,固執也罷,我就是這麼想的。擁有你們的世界,纔是我追求的完美。”
樑小夏義正言辭地將自己的心裡話全說完了,根本沒意識到她的話坦誠得近乎表白,不捨的情誼纏繞在音調之間,比她之前吹出的氣泡曲子還要悅耳動聽。
她臉上淡淡的幸福與滿足笑容,輕靈的聲音,都悄悄撓着鏡月的內心,想找到裂縫破開他比玉石還要冷硬的世界,射進一絲光明。
鏡月好笑地看着她,聽她賭氣一樣反駁的話,更覺得小夏爾像他養的小動物。現在,小動物長大了,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心思也更加輾轉盤旋,不再像小時候好懂了。
他低頭回抱住樑小夏,胳膊緊了緊,在長大的精靈少女頭頂髮梢上留下淺淺一吻,藏藍色雙眼無光,吸收掉所有流露在外的情緒,只將因小精靈的話語激起的漣漪一層層埋在心底,沉澱凝實成一種令他陌生的感覺。
“普卡提亞的諸神啊,若您還能聆聽,請滿足吾卑微的願望。您最虔誠的子民衷心祈禱,願安享的神靈保佑她,遠離傷病、災禍與混亂,願月之榮耀歸屬她,永享安寧、富足……”
上古精靈祈禱的低語在樑小夏耳邊環繞回響,低緩的聲音寧靜平和,明明是很冷的身體,抱着樑小夏,卻讓她開始覺得溫暖與滿足。鏡月也是在乎她的,肯爲她祈禱,照顧她的情緒,並不純粹爲交易而與她相處。
想到此處,樑小夏心裡甜甜的,臉蛋又不自覺地在鏡月的衣襟前蹭了蹭,嘴角勾着無法控制自己露出笑容。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樑小夏已將鏡月當做自己的家人,可以依賴,信任,偶爾任性與耍賴的對象,追趕的目標,共享喜樂的朋友,親密如半身,心意相通的夥伴。
“小夏爾,今年你就可以參加成年禮了,到時我會送你一件禮物。”
一隻手在她腦後的長髮間旋轉,髮絲輕輕拉扯旋轉着,樑小夏沒感到疼痛,只覺得莫名的歡喜。
仰頭看鏡月線條俊朗的側臉,在昏暗房間中略顯朦朧的五官,她臉色微紅,不太好意思地從鏡月懷裡鑽出來,悻悻然低着頭磨腳尖。
她忘記自己已經是個大女孩,不能再像小時候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得開始注意影響了。不能時時刻刻耍流氓,給耀精靈丟人。
“走吧。”
樑小夏悄悄將氣泡笛和高弦豎琴都收進空間裝備,快步走進牆壁上由音符組成的大門,黑暗中,背對鏡月的耳朵尖紅得有些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