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的越多,越不愉快。
除了鏡月的存在外,所有能夠說的事情,樑小夏都告訴雷諾了,兩年多的笑,兩年多的淚,勾心鬥角與冒險曲折,受傷與突破,所有的,包括西方大陸受到多重威脅,即將覆沒的事情。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難過的部分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開心的事情說得更多,臉上還時不時地滿足笑笑。
可就是這樣的語氣,聽得雷諾震驚,心酸,又心疼。
他無法不動搖,他不知道樑小夏曾經受傷垂死,躺在病牀上癱瘓着與絕望作伴,日復一日地看着月落花謝。更不知道她在人類的國度中,過得是那麼小心翼翼地應付每一個人,整日計劃盤算拉攏分化,甚至,她差一點就嫁給一個人類!差一點被變成黑暗生物!
雷諾金色的雙眼中,映出同一個側影——精靈少女站在風沙吹拂的荒蕪山崗上,半蹲下身體,抓起一把地上的土,甩手將土高高揚起,隨風飄去。
“…族裡澡堂下的地下廣場,是咱們倆一起發現的。廣場上的法陣能夠傳送所有精靈去安全的地方。可我真不確定遇到危險時,啓動條件那麼苛刻的法陣是不是能夠成功。我不願將人想得太壞,可我也不確定關鍵時刻,女王陛下會不會犧牲掉她自己來拯救所有人。
所以,這裡,是我留給大家最後的避難所。”
樑小夏雙臂展開,深深吸一口氣,向雷諾展開她身後的世界。屬於她的世界。
雷諾在聽到關於精靈女王的敘述時,身體有一瞬間僵硬。
“…而關於精靈樹的實驗,也必須做下去。不是它選擇了我,而是我別無選擇。我不想所有的精靈們沒有後代,在千年之後,像曾經輝煌過的上古精靈一樣滅絕。”
只要是有一點別的選擇,她都不會想要走這條路。可她也再沒更好的辦法,甚至玉泉長老留下來的這條路。她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得通。
雷諾也明白事關重大,可樑小夏關於大陸沉沒的想法也只是個預測,沒有決定性的證據,他很難說服長老會同意這麼冒險的事情。可他相信樑小夏,瞭解她的爲人,她能將話說到如此程度。精靈的覆滅,完全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說吧,你想我幫你做什麼。”
他不能放任樑小夏一個人當惡人。
“先給你介紹個人,這是斯文,之前你們也見過了,他是馬人,傳說中的預言隱者。”樑小夏又引着雷諾從遺棄之地傳送出,領着他到了一個極其荒僻的地方,指着山洞前一個弓着背烤火的老精靈。向雷諾引薦。
“我需要玉泉長老,沒有他,實驗做不下去。不僅是精靈樹的實驗,玉泉長老還能做植物栽培,保證以後的食物供應。雷諾,我需要你幫我。”
移花接木的計策,樑小夏不是第一次使用。讓斯文假扮玉泉長老,將真正的玉泉長老換出來,繼續精靈製造實驗。從理論上可行。可實際上,看守玉泉長老的精靈會不會發現斯文是假冒的?她也沒有把握。
只有雷諾。能夠從內部打通梳理一切,順利將長老運出來。
樑小夏有些慚愧,她答應玉泉長老光明正大地從監牢中走出來的誓言,要落空了。
以後,她會想辦法彌補的。
“我明白了。”
樑小夏說通了雷諾,轉過身又輕輕抱了一下斯文:“委屈你了。”
“放心吧,我們馬人本就身強力壯,再說,有主僕契約做鏈橋,我死不了的。”斯文頂着玉泉長老的老臉,衝着樑小夏爽朗一笑,短短回抱她一下後分開。
……
樑小夏的生活,很快轉得像高速滾動的輪盤,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方式爭分奪秒地向前行進。
“夏爾老師,放我下來吧,好燙啊——”
“夏爾老師,我的腿好睏,我快堅持不住了——”
“嗚嗚,火太大了,我的頭髮被燒焦了——”
森林空地上,小精靈們像晾曬的乾魚一樣倒吊成一排,每個精靈雙腳都被綁在橫架上,雙手反綁在身後,身子正下方一大團點燃的篝火燃燒熊熊。
腦袋離火苗太近了,小精靈們不得不停來回仰起身體,扭動腰部,一旦停留的時間過長,火焰就會燒着腹部或臀部,只有十分鐘的火烤訓練,折騰得精靈們感覺比十天還漫長,腰痠得抽疼,稍微想偷懶停一下,就會被火焰燙着。
架子做得很結實,任他們怎麼晃,都不會將整個支架晃倒——矮人出品的東西,果然經得住考驗。
樑小夏對學生們的喊叫毫無所覺,自己一個人拿着一大疊紙,在上面不停畫出線條,反覆修改。只有在哪個學生偷懶時,伸手一掃,將小精靈身下的火焰又加大兩分。
十分鐘過後,被烤得乾透的學生們一接觸地面,全捂着自己的腰倒在地上,累得不想起來。樑小夏才收起手裡的紙,掏出一大把黑色絲帶,挨個捂在每個學生的眼睛上,將他們推入特製的陷阱森林中。
“最後十名明天的訓練加倍。不要摘下眼罩。”
失去視覺判斷,小精靈們只能依靠聽覺、觸覺和嗅覺判斷周圍的陷阱,以及安全道路的方向。可陷阱,幾乎都是不會發出聲音的。
有聰明的小精靈找了一根長樹枝,敲敲打打走進森林,很快就因爲摸上一片有麻痹作用的苔蘚倒在地上,嘴裡呼哧呼哧吸氣,急忙掏懷裡的藥劑。
更多的小精靈踩入了泥沼,差點被樹刺扎得對穿,被兜頭落下的網子照個結實…很快就在小樹林裡折損一大半。
泥球遠遠在邊上站着,看到有遇到生命危險的小精靈,才走進去救出來療傷。對其它輕傷或被困的精靈不聞不問。樑小夏吩咐過,不到快死了,是不用理會的。
有小精靈想耍小聰明,偷偷躲到無人的樹上,想要揭起眼罩偷看一眼外面的情況,最後卻慘叫一聲,從樹上跌下來將小腿摔斷了。
眼罩上,有手動觸發的粘連咒。很不幸他接下來的兩天裡,都不得不戴着眼罩生活了。
半天后,當第一個小精靈從陷阱羣中走出,樑小夏迫不及待地又開始了下一輪訓練——徒手爬上十公里外的一座石頭山,取下在山頂上的晚餐。
當然,晚餐也是“加料”過的,會不會吃出什麼問題,全憑樑小夏的心情和學生們的實力。
每日僅僅半天的弓獵訓練,被她安排得滿滿的,還不算隔三差五的抽查與加訓。
她腦子裡塞滿了各種折磨學生的花樣,第一個星期,不論是男孩女孩,年紀大小,在她手下全部哭爹喊娘,大聲叫着要退學退班,全忘了自己內心反覆詛咒懇求的夏爾老師,在一個星期前還是心中念念不忘的偶像。
而每個求饒的小精靈,換來的都是“訓練加倍”這幾個伴着笑眯眯的字眼。
還有些學生大聲抱怨,爲什麼不讓雷諾老師來教,和樑小夏一比,發給小精靈們一把練習用的木弓,每天只要求射五百支箭的雷諾善良得堪比救世神靈。
“雷諾老師有些事情,一個月後回來。”
樑小夏一句話,又讓小精靈們過上了掰着指頭數天數的日子。
第二個星期,樑小夏新一輪花樣翻新,學生們的手臂上,全部被塗上了奇怪的文字,這些文字彷彿都有實體,壓得胳膊沉重無力。文字才塗上的時候,小臂連擡都擡不起來,可恨他們還得保持胳膊上的文字完整,破壞了又是“訓練加倍”。
原本的訓練不變,同時,小精靈們又被要求尋找樑小夏散在森林中的碎紙片。這些紙片不是普通的紙,而是樑小夏撕碎的《植物大全》孤本,一個星期內,所有的弓獵學生得通力合作,將整本書找齊了拼起來重新手抄一遍交還給她。
三千六百零五頁的《植物大全》,每頁最大撕三塊,最小撕到上百片,連字體都看不清,被扔在樹洞裡,埋在泥土下,丟在狼羣窩裡,馬蜂巢中,待開的花苞裡…某個學生家的衣櫃中,幾乎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偏偏還是一本水泡不壞,火燒不盡的精靈法書,小精靈們連帶着將《植物大全》的作者都詛咒了一遍。
做不到?就等着找《森林動物百科》和《西晶精靈簡史》吧。
到第三個星期,小精靈們開始覺得,摸上弓箭是一件奢侈而遙遠的事情了。他們在只有半天的訓練中,反反覆覆回味着“精疲力竭”的真諦。每日日落月升的時候,互相攙扶着回家,都會遠望樑小夏的背影,發個抖,患難與共地抹抹眼淚,祈求明日的太陽永遠不要升起。
“夏爾老師是惡魔。”
這是所有學生共同的心聲。
樑小夏打了個噴嚏,擡頭看了一眼幾周內唯一一個既不叫苦,也不叫累的學生阿德萊德,又看了一眼明明已經到了極限,眼淚糊住小臉,還在咬牙堅持的“僞精靈”帕加,滿意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