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告別這個世界時,我們這顆備受折磨的心會顫抖起來,發出嘆息,祈求活下去,甚至會低首下心地說,它對這個世界還沒有看夠,還想再看它一看。
——《一本淺藍色的書》
一萬大軍全部出營後,人類駐軍的大門在其後緩緩合上。
漢尼拔沒有騎馬,他隨着士兵們一起穿着包裹到小腿的牛皮長靴,這種小牛頭部剝下的皮做成的長靴能夠有效防止在森林中行進被吸血的蚊蟲叮咬腳踝,或者雨水與泥巴的滲入所引起的各種足部傳染病。即使是夏季,他也穿着長褲,褲腿勒在皮靴中,上身披鉚釘鏈接的皮甲,揹着兩把劍柄超出肩膀部分的玫瑰金色重劍。
只有在他頭上戴的銀角盔,是全身上下唯一一件金屬製品。重重包裹的銀角盔只露出一雙眼睛和嘴部一道細縫,本該銀亮的盔甲上塗滿了墨綠色與深棕色的顏料。
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防止自己的腦袋成爲精靈弓箭們亮閃閃的靶子,他已經能夠很深刻的理解這一點了。
在森林裡,不能夠分開行動。
在森林裡,決不能夜間生火。
在森林裡,不要碰任何不明植物與動物。
在森林裡,不要佩戴任何能夠反射光線的飾物。
陰霾的天空下,雨點越飄越大。一粒粒順着漢尼拔頭盔上的縫隙飛入眼內,惡化他眼中的世界,也惡化他的心情。
漢尼拔遠遠回頭看了一眼雨霧中的營地,心中詛咒法師們死後全下地獄。
他和他的士兵們,每個人身上只有二十天份的口糧。剩下的。全被法師團的那羣老東西們以各種名義扣下了。這一次,法師團空前團結,兩天內的種種行爲都在針對他,裡裡外外散播不利於他的聲音。
跟在他身邊的一萬人,是他最忠心的部下們,也是他最後剩下的人了。
“漢尼拔將軍,請您放心。我們一定會率領大部隊隨後趕到。協助您取得最後的勝利,給予精靈最致命的一擊,榮耀玫緹斯帝國!將我們的名字永遠留在歷史上!”
這是尤里的原話,冠冕堂皇,信誓旦旦。
漢尼拔當時真想抽出佩劍,一劍砍死那個虛僞的小人,再帶着大軍踏平森林。爲費恩陛下的到來鋪路。
可尤里握着糧倉的鑰匙,還掌握着玫緹斯內部的信息。安定整個營地中士兵們暗流涌動的不安,連法師團的波爾都對他大力扶持,在整個軍營裡聲望極高。
殺死他。後果是無法想象的。
他只能保證,尤里還沒膽子與他公然翻臉。遠征軍不管內部實際怎樣混亂與騷動,權利分裂,可明面上還是歸在他的名下的。
漢尼拔不能再等了,他留下了自己的左右副手管理大隊,防止軍隊叛變。也監視着法師團的一舉一動。防止尤里在背後搗亂,自己急匆匆地率領部隊開赴前線。
樑小夏雖未勸動他。卻有一點說得沒錯。西方大陸森林雨季的來臨,會使他的軍隊陷入更加麻煩的泥沼。
三個月的雨季,缺衣少糧,雨水也會帶來疾病與瘟疫,他粗略估計了一下,若要士兵們在如此條件下硬扛三個月,能活下來的,絕對不超過一半。
而西大陸的海平面,一直在上升。三個月後,人類駐軍的鹽鹼地,也會變成一片森林海洋,無情的海洋將會再一次用鹽水之鞭驅趕他們搬向內陸。
漢尼拔一腳踏入泥水渾濁的小水窪中,硬皮靴濺起一圈泥點。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望着眼前在雨水沖刷中更顯幽靜美麗的森林,緊咬牙關。
一名親兵打扮的士兵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看着他們將軍嚴肅得有些蒼白的臉色,偷偷靠近漢尼拔,小聲安慰到:
“將軍大可不必太過煩惱,西晶精靈的駐地裡,一定有食物的。大夥們現在幹勁都很足,一定要將那些白皮長耳怪狠狠教訓一頓,讓他們見識見識我們玫緹斯勇士的厲害!”
漢尼拔苦澀地笑了一下。士兵們不懂他的煩惱,只以爲他是因爲食物不足而發愁,卻不知道他考慮得更多。
尖銳的響哨般的聲音突兀響起,一抹銀光向着漢尼拔的位置緊緊咬過來。漢尼拔反應敏銳,抽出背後的劍,一劍斬斷了要射向親兵咽喉的箭支,將士兵推向一旁,猛轉頭看向大軍不遠處一棵枯樹的樹冠。
“你說想教訓誰?聲音大點,我沒聽清楚。”
樑小夏一腿縮着蹲在樹上,手上的弓還未放下,手指拉着弓弦,雨水沾染的臉龐上,一臉冷然的譏誚。
“敵襲——敵襲——全員戒備!”
“保護將軍!”
十幾個高高低低,卻同樣響亮的聲音同時響起。
站在隊伍排頭的兩排弓箭手舉弓準備,一聲嘹亮的“放!”過後,密密麻麻的黑色箭雨穿過雨點,全面覆蓋,出巢蜂羣般砸向樑小夏頭頂。
“噗噗噗噗——”
密集的箭矢聲響起,全紮在距離樑小夏半米遠的地方,再難進入半點距離。一個半透明的紅色大球將她罩在裡面,紅色銘文作爲支架,一道道將大球纏繞。
從高處遠向下看,樑小夏就像被包裹在扎滿了牙籤的紅色毛線團中,箭支將她眼前扎得密不透風。
士兵們都嚇住了,她是精靈法師嗎?
可他們見過法師的元素護盾,和眼前的這個一點都不一樣。
普通的二級元素護盾,能擋住二十支箭就是極限了。半透明的護盾在接二連三地打擊中,並不能比鋼鐵硬多少。甚至有些臂力強勁的弓箭手。連着三箭就能擊碎二級護盾,殺死被護盾罩住的法師。
而且,元素護盾,最大也只有兩平方米,既不是紅色。也不能彎成弧形將全身籠罩。難道是某種新法術嗎?
樑小夏也嚇出一身冷汗,最強力的一支箭是拋射從她頭頂落下的,居然扎透了她新研究出的銘文球盾,離她頭頂只有十釐米,黑色的鐵箭頭她一伸手就能摸到,上面不正常的幽暗藍色,顯示這支箭萃過某種毒液。危險至極。
她再三掂量過人類弓箭手的實力,人類中最高有四階巔峰便很了不起了,卻沒想到遇到了五階弓箭手。雖然對方利用落矢取巧,加強了射出弓箭的力量,可能夠穿透銘文球盾的防護,至少要有五階巔峰,樑小夏親自測試過的。
要知道。她在荒島上遇到的戰爭學院的馬爾斯,也僅僅是個四階初期實力的遊俠。卻也算人類中的精英了。
想到這裡,她又剝掉了銘文球盾,毫不客氣地將紮在上面的幾百支鐵箭全部收入囊中。還拔出來三十多支射在樹幹上的箭。也半點不浪費地收下。只對着射落掉在地下的箭支嘆了口氣,頗有些不捨。
八百多支箭,弓箭手一千人,剩下的全是重甲戰士與輕甲遊俠。
很好,也不用她再費勁去數了。
樑小夏睜大眼,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人類隊伍中。衝着她挑釁舉弓示意的一名人類高個男子。
第二眼。便掃到了居中策應,處於護衛們層層包圍中的漢尼拔。眼有怒火地看着她,一幅恨不得將她吃了的神色。
樑小夏站在大樹上,將遠處的軍隊盡收眼底,心裡輕輕鼓了鼓掌。
她不得不承認,漢尼拔雖不擅長爭權奪利,在與法師團的較量中完全處於下風,卻對行軍打仗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漢尼拔的整支隊伍中沒有馬,只有一些高大的士兵充當運輸工。所有士兵都是輕裝上陣,深得森林生存要領。
每十人組成一小隊,每十小隊組一大隊。三路大軍中,弓箭手與輕甲兵開前,兩翼由機動性強的遊俠護衛,可展可守,重甲劍士居中,治療與後勤隊伍壓中後,預備隊墊尾。
整個大軍整齊有序,編制靈活,各個獨立作戰的單位都有指揮與副手,在遇到危急時,還可以相互支援策應。
樑小夏在進入人類社會後,惡補過一些戰爭學方面的書籍。她看得出來,漢尼拔的此種編制,正是被衆多戰爭學研究者與將軍們共同承認的缺點最少的排布方法。
若換做她自己,沒有至少五年的連續作戰經驗,是決難做到像漢尼拔那樣將軍隊排布得簡練實用的程度的。
佩服歸佩服,該殺的人,卻是一定要殺的。
樑小夏撓了撓右耳耳背,聲音又提高一些,對着之前出言不遜的親兵朗聲詢問:
“是想教訓我嗎?有膽子的話,將你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同時,她拉開手上的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萬軍中瞄準親兵的咽喉,威脅之意顯而易見。
被一支箭從遠處瞄準,親兵嚇得雙腿顫抖,嘴巴張着說不出話。
那個站在樹上的少女,如同一條劇毒的暗紅色環蛇,彎起身子,弓着脖頸,吐着蛇信子冷冷盯着他,看得他心虛無力。
他清楚精靈弓箭手到底有多厲害,他的戰友們,好幾個都死在了羽箭之下,精靈的箭,快若閃電,射出從不落空,若瞄準的是他,最後射中的也一定是他。
彷彿已經感受到了尖銳的箭尖扎穿他的喉頭,帶着冷氣與血腥穿過脖頸,將他射倒在地上。親兵喉頭髮緊,嘴裡乾澀得要命,冷汗卻隨着滴淌的雨水鑽入衣領,全身上下泛着徹骨的寒意。
他還不想死,他還想吃飽飯,還想回家。他不想死在這裡,不想死在精靈的弓箭下。
只有真正對上了精靈弓獵手,才知道他們有多可怕。
“嘖,原來只是個‘嘴上的英雄’。沒意思。”
樑小夏握弓箭頭垂落,不屑地看着他。
親兵終於感覺到脫離了危險,又是慶幸,又是羞愧,猛然想起漢尼拔將軍還站在自己旁邊。還看着這一切,又生出一股無邊的膽氣與憤怒,信心十足。
彷彿音量能夠證明他不是個膽小鬼,親兵用盡所有力氣衝着樑小夏大聲喊到:
“對!就是你!白皮膚的雜種!異類!我們一定會打敗你,將你和你的族人殺個乾淨!一個不留!淨化這片被污染的骯髒大陸!”
風雨颯颯,森林上空,迴盪着親兵的大喊聲。又迅速被一大片吵雜的叫好聲淹沒,打雷般嗡嗡作響。
“好——!”
“好樣的,這纔是英雄本色!”
“怕了嗎?白皮怪!”
士兵們抽出佩劍,不停敲打自己的胸甲,抻着脖子給親兵加油。
樑小夏的眼,瞬間成了血紅色,橘紅色一箭擡頭。射向昂着頭驕傲地看着漢尼拔的親兵。
“小心——!”
漢尼拔一直在盯着樑小夏的動靜,看到她的箭。心中竟感到了危險,急向前跨出一步,不再猶豫。雙手握劍用盡全力向他眼中的黃光殘影砍去。
“叮!”
劍刃與箭矢發生了細微的碰撞,只有漢尼拔感覺到了,他的劍捉到了對方的箭桿。正要放下心關,猛烈的爆炸聲突然在他耳邊響起,炸得漢尼拔被倒翻出去。
“轟隆——”
爆裂箭落入士兵中間,帶着火焰向着四面八方炸開。站在漢尼拔身旁的親兵胸口連着脖頸被炸成兩段。當場斃命。臉上被黑煙薰得無法辨認。其餘十幾個靠得近的士兵,直接死了三個。另外幾名穿着重甲的劍士逃過一劫,卻也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漢尼拔栽在泥水中,昏昏沉沉地爬起,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漿,只覺得胸口有些悶疼,呼吸不順。
一個能讓六階劍士感到疼痛的爆炸,足以使普通的三階劍士致死。
漢尼拔胸口的皮甲一大片燻黑,他壓下想要衝出去將樑小夏碎屍萬段的士兵,示意治療師將傷兵擡下去後,望着站在大樹上的精靈少女,腦中飛速旋轉。
沒想到,他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
沒想到,她真的不是人類,而是一個精靈。
沒想到,她是如此特殊的一個精靈。有比普通精靈弓獵手更加難以對付的手段。那種會爆炸的箭矢,漢尼拔從未見過。也許,只是精靈用來保命的特殊手段吧。若每個精靈弓獵手都有如她的技能,人類早就潰敗了。
她在西晶精靈族中,說不定有很高的身份。不是精靈女王的子女,就是精靈長老之一。
是不是隻要捉到她,他們攻打精靈森林,就有更多的把握?
漢尼拔在沉思之時,手指在背後輕輕揮動,左手五個指頭不停變換姿勢,默默用人類軍隊內專用的暗語與副官交流。
“要活的,可以受傷。”
一個精靈少女,並不能造成太大阻礙。漢尼拔在考慮接下來可能出現的精靈大部隊,還有真正難敵的精靈法師。
瞭解他意思的副官立刻調出一支五百人的遊俠部隊,弓着身子鑽入叢林,衝着樑小夏的方向奔去。
“才五百人啊,真是小氣。”
樑小夏撅了撅嘴,揹着弓跑入叢林。一路上磨磨蹭蹭,一會兒在這邊灑一些陷阱,在那邊倒一部分不知名藥水,最後乾脆坐在大樹墩子上等追兵。
三個月的雨季,對精靈來講,短暫得如同一場夏日太陽雨,來去極快。精靈們的行動也幾乎不受什麼影響。可對人類來說,就像是世界末日時乘着諾亞方舟,迷茫得找不到方向。
“小氣,小氣——”
時俟也跟着抱怨。到如今,它的胃口越來越難滿足,吃了幾百個人魚連帶人魚族長的怨氣,三四個人類士兵死亡所產生的黑色能量,連給它塞牙縫都不夠。
時俟在樑小夏腦海中大喊大叫着,要她殺回去給它更多“點心”吃,甚至發出兩聲不滿的疑似撒嬌的哼哼。
“時俟大爺,再忍忍,再忍忍,一會兒就有了。”
樑小夏被催得也有些煩了,那些人類是烏龜嗎?用四肢腳爬過森林的?怎麼這麼慢?
“她就在前面!我看見她了!快追!”
密林之中,樑小夏離最近的士兵不過一百米,臉上的慌張之色都能看見。她急急忙忙握上弓箭,對着喊叫的士兵射了一箭,又拼命向前跑去。
喉頭中箭的士兵倒地死亡,剩下的五百人握着短劍,一路砍開礙事的灌木,如同嗅到肥肉的柴犬,急衝衝前進。
“散出去,將她圍起來,將她的出路都堵死。三人一組,千萬不要分開。小心精靈的弓箭!”
之前唯一一個射箭扎透銘文球盾的高個男子也在隊伍中,他出聲提醒手下人,很有理智地指揮大隊。
很快,一個將樑小夏困在中間的包圍圈形成了。士兵們向內靠攏,口袋一點點緩慢收緊。樑小夏就像被困的兔子,左一箭右一箭,十箭有一半都射空了,手臂發抖,作垂死掙扎。
“哈哈,什麼神射手!花架子罷了,名氣都是吹出來的!”
一名四階劍士撿起落在地下的羽箭,一把抓斷了箭尾的羽毛,帶領身後的人繼續向山林中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