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厄無疑是個很好的老師:然而這個老師索取的學費很高,學生從他那裡所得到的時常還抵不上所繳的學費。
——《漫步遐想錄》盧梭
樑小夏現在的心情不好,確切的說——糟到極點。
任哪一個在大海上漂泊將近兩週都沒見到一小方土,眼中除了藍天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鼻腔裡充斥着濃重的海腥味,連頭髮都溼澀無比時,都會想要結結實實的踩在陸地上,狠狠將腳下的土地跺兩腳,泡一個熱氣蒸騰的澡,吃上兩口熱乎乎的乾燥的烤麪包,在鋪着軟和牀褥的被子上來回打兩個滾。
而她這一個並不太高的小願望,連着全部棧橋島一起被淹沒在了海洋世界中,在游魚與珊瑚的擁抱中無聲哭泣。
房子都被泡在水中,傾斜的屋地上鋪着簡單的牀板,受災的難民緊緊相擁。街道變爲一片水澤之國,垃圾與浮屍在海浪的沖刷中不斷拍打兩邊的房屋。棧橋島沒有碼頭,碼頭在水下兩米多的地方,或者說,整個島都變成了碼頭。只要她願意,樑小夏可以乘船直接劃入某個人的家中。小鎮上的人魚雕像第一次真正迴歸大海,連帶着鎮中心的交易所、商鋪及小型拍賣行,全部沉入海藻漂浮的水中。
樑小夏划着自己的小船,耳邊隱約的低聲啜泣。在吃腐肉的烏鳥爭翅拍打的聲音中猶然清晰。
第二次大海潮,徹底摧毀了這座踏入西方大陸前最後一座繁榮的小島。也許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這座島才能重新煥發生機。或者就這麼繼續在一波波的餘震、瘟疫與饑荒中逐漸沒入海底。
一具屍體漂着撞到了船,是一具婦女的屍體。全臉跑得灰白浮腫。懷中還緊緊摟着小小的襁褓,初生的小生命在母親懷抱中,安然迎接自己的死亡。
瑪塔基尼和多蘭都很沉默。法師閉着眼睛,寬大的法袍下握緊妻子的手,嘴脣幾乎繃成一條筆直嚴厲的線。泥球用面紗遮了臉。靠在樑小夏肩頭。眼角噙着難過的淚水。連風浪經歷不少,膽子漸大的小帕加,都不忍地別過頭去。
“照耀世間的太陽神啊,難道您真的要拋棄您的子民嗎!”
坐在屋頂上,一個乾瘦的老者大聲向天質問,憤怒與絕望的聲音在空中盪開,小鎮上的哭泣聲,更大了。
“夏爾。我看你就是個地獄瘟魔在人間的投影,走到哪裡,就把災禍帶到哪裡。”尚未恢復記憶的拉法爾一身黑衣。單腳翹着坐在船尾,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
他這一句話。頓時迎來衆人憤怒的瞪視。
“怎麼,我說的不對?”拉法爾迎着不滿的目光又瞪了回去,單手指着樑小夏:“很多事情我沒見,可也聽了不少了,你們自己想想。從艾格瑪瑞亞到玫緹斯,從安息森林到王都大廳,再到海族大戰,再到這裡。這個女妖幾乎是走到哪裡,地獄就在哪降臨。她一個人,能將所有死神的工作搶得乾淨!”
“你胡說,姐姐不是壞人!不准你說姐的壞話!”
小帕加聽到他的話,頓時跳起,衝上去就要打拉法爾,恨不得咬他一口。小船上頓時搖搖晃晃。
“噗通——”
拉法爾整個人從船尾被甩入水中,他的座位下閃爍着奇異的藍色光芒。瑪塔基尼將左手收回袖袍掩蓋,冷冰冰地與水中憤懣的拉法爾對望,一縷若有若無的殺氣從他身上散出,直指拉法爾的腦袋。
一個小小的警告。
若不是看在拉法爾已經於自己的小夏爾達成某種協定,瑪塔基尼一擊就能將拉法爾殺死。玫緹斯都城一戰中,他雖然沒有獲勝,卻因爲飲用珍藏的法唱之輪藥劑,一舉突破進入六階。而他的階位,在藥劑效力過去後,並沒有跌落,反而穩步固定,保持在六階中級狀態。
因禍得福,他被黑暗元素侵蝕過多的身體在治癒後,對白精靈最不擅長的黑暗系親和度增強了好幾倍,瑪塔基尼甚至能施展出只有暗精靈才能施展的暗系法術。
而拉法爾的這點實力,在他眼裡,根本就不夠看。不管是他突破前,還是突破後,都能輕易同時捏死三四個拉法爾。
法唱者,永遠是需要畏懼與謹慎小心對待的存在。
“咚——”
拉法爾才拉住船沿爬上來,又被一個大腳踩着胸口揣入水中。
“你小子不地道,連我也算在裡面了。要真的算瘟神,咱們船上的人都得算。你吃人家的睡人家的,還拽得屁股朝天。看着你那張小白臉,我就來氣。”金鐘臉色有點白,依舊暈船,趴在船沿上粗聲粗氣地罵了一句。他猛地縮頭,躲過拉法爾扔過來的匕首,又一拳將拉法爾按進水裡。
金鐘一向粗中有細。長時間和樑小夏一行相處,他嘴上雖不願意承認,卻也認爲樑小夏實在是難得的好精靈,沒有他想的奸詐狡猾,對待住在遺棄之地的矮人們也細心周到,幾乎是有求必應。求着他們幫忙鍛造,卻大方地教矮人們學習銘文裝備製作,反倒是他們矮人佔了大便宜纔對。金鐘自己的裝備,也從頭到腳換了個遍,全都是大師出手的頂級產品。穿着珍稀裝備,每天還能和實力不弱的大量甲蟲怪物切磋,增加實戰經驗。那麼強的陪練,每日定點來,每次都是一大羣,次次都打得酣暢淋漓,盡興無比,真是滿世界難找。
更何況,連棧橋島都成了眼下的鬼模樣,金鐘心中惴惴,不清楚西方大陸的黃金城會不會遭到波及,若真是出事,到時還得靠樑小夏支撐。
斯文的傷好了七七八八,深開的衣領下,兩道劍刃狀的褐色傷口組成一個十字,爬在胸肌上。他盤腿坐在小船裡,輕輕拽了拽樑小夏的衣袖,手指碰到她的手臂,對着神色黯然的她搖搖頭。
“斯文,我也在想,我會不會是災星降臨,連累你都受傷了。”
樑小夏低着頭,看着遠處成片災民趴在漂浮的門板上合衣而眠,不知是活的還是死的,心裡不是滋味。
“註定發生的,總會發生。而你,是爲了挽救這一切出現的,相信我。”
斯文的話熨燙着她的心底,樑小夏重重點點頭,主僕二人對坐無言。
她們在棧橋島繞了半圈,最終還是沒找到豐收商會的沃爾夫,與第達勒斯夫婦,也不知他們是死了,還是已經離開島嶼。樑小夏不多做停留,直接催動銘文,將船隻開向西方大陸。
……
西方大陸的情況,比預想得更差。樑小夏找不到自己幾年前離開陸地入海的地方。因爲森林之外,黃金城的矮人們居住的整片沙漠都被海水淹沒了。
當金鐘得知,自己同族的故鄉,大約此刻正在他們小船下幾十米深的海底中沉睡時,雙眼通紅地狠狠砸了一拳船梆子,震得整個小船左右搖擺。
“我恨大海!詛咒它!”
樑小夏摸上胳膊上的黃金臂環,一時猶豫,該怎麼將黃金城的情況,和金鈴說出口。
還有個麻煩的事情,黃金城被玫緹斯漢尼拔的大軍佔領了,既然整個城都沉入海底了。那些人類士兵又到哪裡去了?
她的疑問,伴着小船又向內划行兩週後,有了結果。
回答她的,是大片海水褪去的鹽鹼地。灰白色的土地已經沒有生機,高大的樹木被海浪衝得七倒八歪,連根拔起,很多樹都被砍掉半截。鹽鹼地之上,幾個營隊的士兵帳篷整齊安扎,黑壓壓一大片,遠遠能看見巡邏隊伍來回走動,士兵們穿着皮甲軍服,握着弓箭,穿梭於林間。沿海的森林中,還有幾個閒遊的士兵,對着一棵小樹苗一邊踢打一邊隨意地聊着天,孱弱的樹苗,無助地在士兵們的皮靴下搖晃顫抖,不停落葉。
她們的森林,就這麼被破壞侵佔了。那是她的家鄉,她最喜歡的森林,綠油油的森林。正當夏季,應當是樹蔭濃密,涼風習習,百鳥紛飛,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候。現在,只是一片殘留黑色樹幹與白鹽土地的荒漠。
樑小夏痛苦地低低喊了一聲,被泥球用力使勁將手指掰開,才發現自己的手心被手指尖摳爛了,指甲印下,白色的血不停滲出。
“一羣畜生!”
精靈們臉上的憤怒,濃郁得幾乎可以化爲狂烈的暴風雨。樑小夏甚至可以感覺到,鏡月沉默而冰冷的怒氣,正一陣陣向她的腦海中散逸。
“先不要輕舉妄動,我們先回西晶看看再說。”瑪塔基尼強硬壓下心裡燃燒的火焰,冷靜地搖頭,阻止衆人準備一蹬岸就大開殺戒的決心。
樑小夏的指甲又摳進了肉,她連着吸了兩口氣,將智慧之腦的理智作用運作到極致,使迅速分析敵我雙方的情況,將目前的境遇條條分析,按下心底的殺氣,雙眼空無一色,機械地回答:
“好的,父親,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