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必然

站在痛苦之外規勸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馬爾斯被匕首頂着,腳底摩着地面緩慢後退。

他不想在這個荒島上,被敬愛的王后變成“殘疾人”。

“嗯…呃…王后陛下,您和國王陛下的感人故事已經傳遍艾格瑪瑞亞了。在聽說您的事蹟前,我從不知道精靈原來和人類一樣,甚至比人類還要善良可愛。”他嘰嘰喳喳,興高采烈,嘴巴一張一合,說個沒完。

“都是玫緹斯那該死的費恩,破壞你們的好事,狠心拆散你們。費恩死後一定會下地獄的。王后陛下呀,我們都知道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國王求婚是有苦衷的。請您答應國王的求婚,和我們回去吧。國王陛下真的很愛您,他一直在達拉姆等您。”

馬爾斯崇敬而苦口婆心地勸慰樑小夏,東一句西一句,只弄得她更加混亂。

最後,馬爾斯一握拳,臉上惡狠狠的,猙獰得都有些扭曲:

“費恩那個惡棍,是全遊俠系,全戰爭學院…不,是我們全國人民的公敵。敢和國王陛下搶我們敬愛的王后,破壞神聖美好的愛情,真是該扒皮拆骨!”

從馬爾斯的敘述中。樑小夏得到的是一個類韓劇的狗血涕淚劇本。

隱瞞身份的精靈女王先後進入戰爭學院和貴族學院學習,在學校中多得英俊瀟灑的昂撒學長照顧,兩人日久生情,衝破種族阻隔,毅然決定在一起。

此時。第三者玫緹斯的國王費恩橫插一腳,以向西方大陸精靈族發動戰爭爲要挾,要求美麗的精靈族女王斷絕與昂撒的聯繫並嫁給自己。聰慧的精靈女王虛與委蛇。在結婚典禮上一箭復仇,殺死費恩。費恩卻轉化爲強大的邪惡法師,爲充實力量大造殺戮。精靈女王爲了艾格瑪瑞亞人民和精靈族的安全。毅然遠走。這對苦命的鴛鴦也無法再重逢。傷心欲絕的艾格瑪瑞亞國王昂撒陛下整日握着半截絲帶。茶飯不思,只能勉強打起精神治理國家。

艾格瑪瑞亞人民不關心故事本身的漏洞百出,全心感動於癡情的國王與美麗的精靈悽美的愛情故事。樑小夏和費恩的事情,被編成了童話,被寫成了小說,甚至被編成了遊吟詩人傳唱的詩歌,隨着三絃琴清脆的聲音,傳遍大街小巷。賺取一把把感動同情的淚水。

她能想到昂撒爲什麼這麼做。

好處顯而易見,轉移國內矛盾,迎娶民心。爲自己的政治形象加分,幫助他迅速穩固王座位置。增加控制力,順便逆轉國內人民對精靈天生的敵對情緒,做到答應樑小夏的事情。

是啊,可以想見,她以後去艾格瑪瑞亞必然會受到空前歡迎,每個精靈都會像關在籠子裡的猴子一樣,任人蔘觀指評。

能夠想明白原因,卻不代表能夠接受。以她的情感和婚姻做文章,尤其是她還被傳成了精靈女王。西晶森林的女王陛下還活得好好的呢,謠言若是鑽入女王陛下的耳朵,她就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死胖子,我和你沒完。”

樑小夏咒了一聲,無奈地放下匕首,重新插回腿側的口袋裡,踹了馬爾斯一腳:“帶我去見櫻桃小姐,別告訴我她已經被你們殺了。”

“王后陛下的命令,莫敢不從。”

馬爾斯鞠了一躬,恭敬地背起自己的弓箭,在前面引路,還要時不時回頭看一眼,確保他敬愛的王后和崇拜的英雄還跟在後面。

“再叫那個稱呼,就向你的舌頭告別。”

樑小夏刻意壓低了清脆的聲音,斯文走在旁邊,緩慢地抽出短劍,隨時準備出手。

“嗯,好的…王…”馬爾斯捂住自己的嘴,脖子一縮,盯着斯文短劍鋒銳的劍刃打了個哆嗦。

等在營地口的兩個男人終於盼回來了馬爾斯,還有兩支馬爾斯親手射出命中咽喉的木箭。箭尾刻着遊俠特有的花紋,被遮蓋一半,留着另一半,沾着血,映在兩人無法相信的瞳孔中。

“唔,請不要因此對我有偏見。這個島上自有一套規則,他們並不算是我的夥伴。只能是臨時湊在一起過罷了。既然您和您無畏的戰士已經殺死了黑暗法師,我也就不需要再委屈自己了。”

馬爾斯害怕樑小夏對他下手殺死自己的夥伴產生不好的影響,急忙解釋。

山洞裡很大,整個洞窟全天然形成,像一座複雜的地宮,逐漸向內行走,愈加開闊。只不過裡面的氣味不怎麼好聞,樑小夏施展了一個閉氣術,跟着馬爾斯的背影向後走。

櫻桃小姐在山洞最深處的一間粗陋石室中。石室地面上鋪着厚厚一堆發黴的乾草,洞頂還在滴水,落下的水打在兩個渾身赤裸,滿身青腫的女人身上。

兩個女人臉頰都是腫着的,嘴角掛血,嘴裡塞着兩塊常見的植物麻核,長髮稀疏,看不清表情,一身累累傷痕,尤其是幾個重點部位,更是紫紅色慘不忍睹,倒在草地上,呼吸微弱。

如同兩條被拋上岸,翻着白肚,在日光下曝曬兩日開始發臭的死魚,渾身散發絕望的氣息。

櫻桃小姐則只穿着一件內裡的白衣,頭髮蓬亂,臉上有一個明顯的巴掌印,雙手雙腳反綁,雙眼空洞無神地望着兩個女人,瞳孔放大,就像是靈魂從軀體中被剝離開一樣。

斯文跟在馬爾斯後第一個進入石室。下意識地皺眉,用手捂住口鼻,然後在看清石室內的情況後,立即轉身單手蓋上樑小夏的眼睛。

“不要看。”

夏爾主人還是一隻心思純潔,連愛情都沒體會過的小精靈。不能被裡面的東西污了眼睛。

樑小夏從善如流,乖乖地閉着眼睛走出石室,順着原路走出山洞。坐在洞口的大樹下,任由馬爾斯和斯文處理裡面的糟粕。

不一會兒,斯文就單手扶着裹着毛毯的櫻桃小姐出來了。櫻桃小姐在斯文的攙扶下。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提線木偶。讓去哪裡就去哪裡,看到樑小夏也沒有任何反應。脫離攙扶後,直挺挺站在原地,對着遠處發呆。

看樣子,她受的刺激不輕。整個人都是恍惚的,估計腦海中,正在一遍遍重放她親身經歷的噩夢。

樑小夏沒有任何安慰她的意思,櫻桃小姐先推她下水。轉頭又用她做擋箭牌吸引黑暗法師明哲保身,她此時不落井下石就很不錯了。如此照顧她,大部分是爲了還她哥哥的情。權當用櫻桃小姐的命。抵償她偷走的一倉庫糧食。

再說,她也實在不知道。遭受如此待遇的女子應該怎麼安慰。說出來彆扭蒼白的話,還不如不說。

樑小夏扭頭問臉色同樣不佳的斯文:“馬爾斯呢?”

“去處理一些事情,順便把沃爾夫放出來。”

斯文沒告訴樑小夏,那兩個女人清醒過來後,立即自盡了。眼睜睜看着石壁濺上兩灘血,鮮紅的血液在火把光照下暗得發黑,弄得他很不舒服。

樑小夏沉吟一聲:“沃爾夫也在這個島上?太巧了點吧?斯文,別告訴我命中註定什麼的,有沒有我能接受的解釋?”

“命運就是這樣,星星運行的軌道是必然的。卻也是從不間斷的偶然。影響、碰撞、遠離,無數個偶然促成必然,必然中又不斷生出偶然。”

斯文長長吐出一口氣,突然有些懷念他在馬人族羣中的平靜生活。馬人們和平而無紛爭,一代代默默旁觀世界沉浮,冷眼看着命運滾動,超然世外,從不干涉命運的運行。

可他此時想抽身已也不及了,他在命運的水潭中沉得太深,已經回不去了。馬人的命運,甚至都背在他一個人身上,現實冷酷而殘忍,一切都在默默發生,壓力大得他喘不過氣,卻不知該怎麼辦纔好。

連命運的走向都不知道,只守着絕望的結果,又如何改變?

樑小夏感覺斯文似乎有些低落,伸手捋了捋斯文腦袋後的馬尾辮,手指繃緊,在他腦殼上彈了一下。

“有事交給我操心就好。我是主人,不會看着你不管的。”

身旁的小精靈以嚴肅認真的表情,說得像保證書般鄭重其事,話裡沉甸甸的。可語氣再怎麼正經,一臉的稚氣還是蓋不掉。

斯文很不給面子地笑了,笑完後,只覺得內心柔軟一片,踏實安定,心情好了很多。

馬爾斯揹着半死不活的沃爾夫回來了。

沃爾夫比他的妹妹慘多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他全身被雨水泡得溼漉漉的,棕色頭髮長得快披肩,兩個青眼圈,鷹鉤鼻也被打斷了,身上掛着一塊樑小夏最後見到他時穿着的襯衣,稱爲破布更合適。胳膊上腿上,處處都是傷痕,皮開肉綻,有幾處被雨水泡得發白,還流着膿漿,蛆蟲在裡面鑽來鑽去,啃食着腐肉。

但他看起來精神還不錯,眸光清亮,吐出半口血,眯着眼睛對樑小夏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馬爾斯,謝你了。要不是你替我做掩護,我早就死了。”

“不客氣。其實還是我對不起你,若不是我實力不足,你不會受那麼多苦。”

沃爾夫一拐一瘸地從馬爾斯背上下來,慢慢拉起自己呆傻的妹妹,摟入懷中,緊緊和她擁抱在一起。

櫻桃小姐的雙眼,終於緩慢恢復清明。她雙手扒在哥哥的肩膀上,摸着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吸了一口氣,放聲大哭。哭聲響徹雲霄,似是要一口氣發泄完內心所有的猶疑、不安、恐懼、絕望、痛苦。

最後,櫻桃小姐哭累了。睡着了。

“我的預感是正確的,夏爾小姐,您果然在大海潮中活下來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來,塞姬多虧您的照顧,她肯定給您添了不少麻煩。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您纔好。”

沃爾夫一邊接受馬爾斯的包紮治療。一邊和樑小夏聊天。

沃爾夫的經歷也很曲折。他在海嘯將要吞沒月桂號前,啓動了自己高價購買的防護法陣,罩住自己和其餘六名船員。僥倖在船隻解體前逃過一劫。幾人被海浪推着,漂流幾天後,到達這座荒島。開始安定下來。

但在大海潮中遇難的船隻太多。他們定居的荒島前前後後總共迎擊過三波在海潮中遇難,同樣漂流上島的進攻者,都被他們打退了。但第四波進攻者,也就是黑暗法師一行,他們無法抵抗,沃爾夫的手下爲了活命而出賣他,卻全都送了命。

沃爾夫急中生智,將錯就錯。以莫須有的糧食消息吊住黑暗法師的性子,令他不能加害自己,以苟延殘喘。同時慢慢獲得馬爾斯的支持,等待機會。

“夏爾小姐。幸好你們來的及時。我大概估算過,能吃的水果和蔬菜,他們都摘乾淨了。倖存者太多,捕魚作業的人又太少,島上若再過一個月還沒有糧食補充,這些人類就要互相殘殺了。”

沃爾夫說起來,也心有餘悸。他作爲商人,計算心思非常敏感。若真的將黑暗法師逼急了卻交不出糧食,他只能被做成肉乾,進入同胞們的肚皮。

樑小夏則悶着沒吭聲,船上的糧食,都被她指使斯文裝走了。雖然事從權宜,可在主人還活着的時候,她不告而取,對待沃爾夫也有些愧疚,終歸不能理直氣壯麪對他。

“沃爾夫,我老早就想問你了,一直逮不到機會,”馬爾斯在旁邊用燒紅的小鐵夾夾出沃爾夫手臂傷口中,一條扭動的蛆。單手一甩,又去夾第二條,疼得沃爾夫咬牙切齒,牙齦幾乎出血。

“咱們爲什麼都會漂到一個同一個島上?又不是提前約好了開聚會,哪有這麼湊巧的事情?”

一座小小的荒島,先後迎來送走了大約五百多幸存者,幾乎都是從玫緹斯出發的商船和奴隸船,幾十條船上的倖存者在茫茫大海中散開,最後卻全落在同一個不起眼的小島上,事情說不出的怪異。沃爾夫的海上運輸生意不少,論到航海經驗,怎麼都比整日廝混森林野外的馬爾斯強,說不定能有些看法。

樑小夏和斯文也很關心這個問題。她最怕西西弗斯手底下的隊長們陰魂不散,強力到能推動海嘯來逼她就範。

她轉念一想,又打消了這個想法。西西弗斯若真的能發動毀天滅地的地震海嘯,早就稱王稱霸了,不會忍這麼久才動彈。

沃爾夫單腳踩出,將身前的小塊地方抹平,手裡握着一根撿來的樹枝,寥寥幾筆畫了個草圖,指示大家過來看。

“大海潮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現在還是個迷。我沒事的時候觀測星星月亮,通過三個月亮在不同時期升起的夾角,計算出了咱們的位置。”沃爾夫的木棍一戳,指向他的草圖中空無一物,表示大海的地方。

“這座島,原本並不在這裡。是從哪裡來的,我也不太清楚。大海上的無名小島多如塵埃,誰都數不清。我猜,腳下的荒島,大約是被大海潮影響,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推來的。也正處在洋流必經的路上,才導致倖存者們糟糕地匯聚一堂。最開始我已經繞着島探查過了,洋流在島背後形成了兩個漩渦,若不是大船,根本脫不出這座荒島,只能圍着它打轉,最終被捲入漩渦,葬身魚腹。”

沃爾夫手中的木棍又向上一劃,一條筆直的直線指向他畫的其他地方。

“如果大海潮沒有影響其他島嶼,咱們離棧橋島還有大約500海里。離西方大陸650海里。若是月桂號還在的話,最多四天便能到目的地了。”說到最後,沃爾夫唏噓一聲,沉默不語。

現在,他們被這五百海里孤立起來,只能等待命運的垂憐,或孤獨終老。

“別那麼悲觀。大約,也許,我們還是能夠重見天日的。”

樑小夏的安慰聽起來很無力,沃爾夫也理所當然地沒聽進去。他只攙着自己的妹妹,和馬爾斯重新回到山洞中休息,等養好身上的傷口再做打算。

幾個人,便這麼默契地在島上住了下來,誰都沒再提離開的事情。

樑小夏依舊帶着斯文,住進他們最開始居住的小山洞。帕加由斯文指點着,開始學習劍術,琥珀每天天不亮,便飛到海灘邊撿貝殼小蝦吃。樑小夏則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再出來後,便如同坐牢的囚犯,待在山洞裡一步不出,握着銘文筆刻畫各種古怪用途的銘文陣。

第達勒斯夫婦見到沃爾夫,高興萬分,雖然和樑小夏一行相處得不錯,對着她也客氣有加。卻摸不清樑小夏的性子,又畏懼於她的殺傷力,更願意親近看起來紳士無害的沃爾夫先生。櫻桃小姐從醒過來後,便緊緊纏着哥哥不放,一步都不離開,只偶爾偷偷出來看望過樑小夏兩次,每次見到她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扔下幾捧水果,匆匆就跑。

這是變相的示好和道歉?樑小夏捻起一枚有些酸澀的果子,扔進嘴裡嚼了兩下。

第十二天,她要等的人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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