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俟被拉到了滿月,修長的銀色弓身誇張地彎曲,弓弦繃緊,樑小夏雙指夾着一根細白色的光箭,不同於她初次突破箭意時的精神力所凝成的箭。
此刻的箭架在她的弓中央,雪白的箭桿筆直,各邊有三條菱形放血槽,箭後光元素匯聚成的尾羽也栩栩如生。整支箭都散發着充沛的光明氣息,一道道白色氣流迎着箭旋轉,扭成一股強勁的螺旋氣狀花紋。
只這一箭,就抽掉了她體內四分之一的光元素。樑小夏能夠肯定,不管費恩到底是活的還是死的,只要他被這一箭沾到,絕對能燒得連一撮頭髮都剩不下來。
“等一下,”西西弗斯比了比手勢,在樑小夏還未射出這一箭前匆忙打斷:“年輕的小精靈啊,請不要太匆忙。相信我,盲目爲自己樹敵並沒有好處。”
樑小夏對西西弗斯的話置若罔聞,眼中一絲動搖的閃爍都沒有,她甚至用力將已經拉滿的弓又硬向後拽了一分,引起時俟一聲不滿的咕噥。
西西弗斯握着骨杖,對身邊巨大的鐘揮了揮。粘在鐘面上向內滲透的黑色淤泥頓時停止了繼續滲透。
“裡面的精靈是誰,是你的父親嗎?”西西弗斯手上的動作立刻吸引了樑小夏的注意,他枯瘦的白骨手指沒有一丁點肉,作勢在鐘身上敲了敲,沉悶的嗡嗡聲隱隱作響。
“你這一箭能夠傷害我們。卻沒辦法破開這座鐘吧?也許等你想辦法挪開這座笨重的鐘時,你所珍愛的人,早就轉化完成了。哦。別看地面,那沒用的。亡者的瘟疫沼澤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不可能被挖開突破。除非他想死得更快,更沒有價值。”
西西弗斯的聲音像鋸木頭一樣。沙啞難聽,鈍鈍地割在樑小夏心上。
“你到底想說什麼?”樑小夏緊握弓箭,她心裡低低提放着,決不能被對方的花言巧語騙到。
“向你展示我的誠意,爲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西西弗斯朝着樑小夏一步步緩慢走過來,雙手微微舉着,靈魂火焰在他的頭顱中緩慢燃燒。透過半邊骷髏。半邊腐肉的眼眶,黑色火焰閃爍星星光點,幽暗的黑光震懾人心。
“女兒被父親教養許久,最後卻得親手爲父親送葬,多麼悲慟!親人長眠在地下,陰冷,幽暗。不孝順的兒女,則永世浸泡在悔恨的淚水中。只要有一丁點可能,你寧可自己犧牲,也希望父親活着。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失去最珍愛的人。逝者無情長眠,留生者沉淪回憶中,無法自拔。”
西西弗斯雙眼中的黑色火苗忽明忽暗,跳動的靈魂火焰舞出淡淡的精神波紋。不斷向樑小夏暗示。樑小夏的心情,也受到西西弗斯話語裡的影響,起起伏伏,心像被揪緊一般,絞痛萬分。
一想到今後,書房會空蕩蕩的,書架落滿積灰;一想到今後,只有母親和她兩人在餐桌前用餐,沉默無言;一想到今後,墓碑上的鮮花和永遠壓在箱底的灰色法袍,和那個永遠離開她的,最愛她的人,樑小夏就痛得想錘地大哭。
“死亡,站在你面前的最大敵人,給你痛苦,給你悔恨。它無情地割裂,劃出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讓你和你的父親再不相見。”西西弗斯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冷冷的氣息吹在樑小夏耳邊,讓她更加恍惚。
“來吧,和我交易吧,和你的父親交換吧。聽話的小羔羊,做我的僕從,依偎在我的腳下。”西西弗斯的靈魂聲音直接傳遞進樑小夏的腦海,引誘着樑小夏的意識陷入朦朧:
“你的父親,將繼續他未竟的生命。而你,我的孩子,你將得到力量,從我這裡得到你無法想象的力量。邁過死亡的門檻,再也沒有誰能傷害你。你可以守護你的親人,你的愛人,長長久久地守護下去。”
“來吧,孩子,投入我的懷抱。讓黑暗擁抱你。你的父親會自由,你也不會再受傷,不會再心痛,依偎在我這裡,在黑暗中沉睡。我們的世界,永遠安寧祥和,不會再有糾紛,也不會再有戰爭。”
西西弗斯懸在空中,站得離樑小夏只有不到十米遠了。他全力催動自己的精神,配合着自己催眠般的低沉吟語,將樑小夏引得一點點動搖崩解。
她握着弓的手臂越來越軟,弓上搭着的光芒羽箭也開始閃爍不定,隨時可能消散。
西西弗斯雙腳踏上塔樓,張開雙臂,像一張展開的黑色帷幕,靠得離樑小夏只有幾步。
黑色的光在他腳下游走,蠕動着爬上樑小夏的長靴緞面,順着她細長的腿向上爬動。
“抱歉,”樑小夏忽然擡頭,眼中的溟濛不見蹤影,清亮純徹,手上的光箭重新凝實,驟然亮起:“您實在是過於醜陋。而我們精靈,對於太醜的事物,完全無法接受。”
“所以,您的好意,我心領了。黑暗的滋味,還是請你獨自享受吧!”樑小夏手指一鬆,光箭破空射出,伴隨一聲氣爆響動,巨大的光團在老者的黑袍上爆開。
高熱氣浪將樑小夏向後掀倒,她左手死死抓住半截鐘塔上的殘垣,整個身子徹底懸空。
“啊——!”
一聲慘烈的尖叫從白色的光芒中傳出。痛苦的叫聲如同直接從靈魂發出,淒厲無比,震得樑小夏手一軟,直直從鐘塔上掉下去。
腳下就是瘟疫沼澤,不到兩秒她就能直直紮在淤泥中,化成一具綠屍。
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死在大功告成後。
父親啊,也許我們只能在靈魂迴歸生命之樹後再團聚了。在空中高速下墜的樑小夏靜止了呼吸,連心跳都有些停頓,她最後看了一眼大鐘,閉目等死。
“喵——!”
伴着一聲急促的貓叫,樑小夏感覺到自己的腰被狠狠撞了一下。她下落的方向向右一偏,身子撞在鐘塔上。
好機會!
樑小夏眼疾手快,摳住鐘塔上突起來的半塊殘留雕像。整個身子驟然停頓,胳膊被猛地拉扯一下,疼得她無法控制地冒出淚花。
飛貓琥珀用盡力氣一撞,自己也飛得暈暈乎乎的,東拐西拐地上升到樑小夏面前,半截翅膀聳拉着,明顯因爲剛纔的撞擊而受了不小的傷。
“琥珀,好琥珀。要是沒有你,我這條小命,搞不好真的得交代到這裡了。”
樑小夏長舒一口氣,對着琥珀慘然一笑。她的左臂可能被頓得脫臼了,整個手臂都使不上力氣,一抽一抽疼得她冒冷汗,陰風一吹,她全身都發冷。
循着她全力凝出的光箭,樑小夏找到了地下攤着的一張破爛黑袍,蓋着一具從胸口以下全部被光元素氣化的殘屍。黑袍周圍一百米的距離,所有瘟疫沼澤都被燙得龜裂乾白,像是缺乏水分的戈壁,裂開一條條深淺不一的花紋,灰褐色的土壤重新展現,黑暗元素消失得一乾二淨。
“怎麼是費恩!”
樑小夏眨眨眼,她沒認錯。右手缺失,左手緊握一支玫瑰雕刻手杖,金色長髮被燙得一乾二淨,側貼在地上的英俊容顏被燙得血肉模糊,毀容嚴重。可那雙正盯着她的陰狠雙眼,眼中可能隨時熄滅,卻暴戾陰欒的光芒,樑小夏不可能認錯。
費恩只留着小半截身子,亡者法袍爛得不成樣子。他躺在被光元素毀得一乾二淨,某方面講絕對堪稱正常的地面上,絕望地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之火只剩下不到髮絲細的一點,隨時可能熄滅。
“西西弗斯,救我——”費恩只有力氣發出這一聲呼喚,便再無任何知覺。
費恩細若蟲蟻的聲音,傳入樑小夏耳朵,讓她立刻全身緊繃,高度戒備。
那一箭居然失敗了,沒有射中西西弗斯,讓費恩成了倒黴鬼。她辛苦攢下的全力一擊,結果被用來打了蚊子。更糟的是,她左手受傷,再不能開弓,她該怎麼對付西西弗斯?
真的別無選擇了嗎?
樑小夏有所感應般,猛地擡頭看向天空。
在她頭頂,一朵純黑的雲彩緩慢飄落,黑色的衣袍劃出一圈滾動的波紋。西西弗斯握着法杖,靜止懸停在樑小夏身前。
“憤怒?我沒有憤怒,只是很不滿。”
西西弗斯指着自己黑袍的邊角,在靠近腹部的地方,有一塊非常明顯的灼傷。白色光箭燒破了一大塊,露出他黑紫色只有萎縮肌肉和幹皮的身軀。一些殘留的光元素還在不停和他黑袍上的絲線做鬥爭,讓想要自動彌補縫合的黑色絲線徒勞蠕動。
他對自己的黑暗誘導術極有自信。
每個生物都像硬幣一樣有兩面。即使純潔如不諳世事的精靈,在自己無法意識到的地方,也藏着一顆小小的,甚至連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名爲悲觀和絕望的種子。而他的黑暗誘導術,能夠鑽入任何人的心,找到那顆種子,催生它,讓它破土成長,迅速擴大,佔滿,侵蝕人的內心。黑色的藤蔓幫助他捕獲想要的獵物,將對方的精神摧毀,最後變成一具被憤怒控制的野獸,或一具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
這一招,爲什麼對她無用?難道她真的純潔如紙?西西弗斯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智慧不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