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只遇到逆風行船的時候,我們調整航向迂迴行駛就可以了;但是,當海面上波濤洶涌,而我們想停在原地的時候,那就要拋錨。當心啊,年輕的舵手,別讓你的纜繩鬆了,別讓你的船錨動搖,不要在你沒有發覺以前,船就飄走了。
——盧梭
清晨,一隻藍翅鳥兒撲棱着翅膀,掠過二樓窗口,停在屋檐上,探着腦袋四處尋食,好奇地向窗內望了望,沒有找到麪包屑和小蟲後,轉身飛走。
屋內,樑小夏站在落地鏡前,單手撩起額前的頭髮,有些不自在地看着自己現在的模樣。
鏡子裡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休閒高腰月白色連衣裙,淺灰色緊腿褲繃在腿上,使雙腿顯得細弱無比,蹬着淡金色和頭髮相配的小皮靴,後面還有一個侍女在爲她平整領口的一條條絲帶。
她的臉頰,已經脫離了兒童時期特有的圓潤與豐腴,愈顯修長,眉毛和頭髮一樣,都是淡淡的顏色,皮膚是白皙的淺粉,顴骨還不太明顯,看起來明顯營養不良。
“夏爾小寶貝,在外面讀書,是不是都沒有好好吃飯?看你瘦成這個樣子。”多蘭端着一杯果汁進來,遞給有些懊惱的樑小夏,順手揮退侍女傑娜。親自爲樑小夏整理起來領口一大堆煩亂的裝飾花邊。
樑小夏仰着頭,連喝兩支人形藥劑。又迅速端起果汁一飲而盡。
她的血液力量逐漸強大,上古精靈血脈在身體裡不停流動,一支人形藥劑已經有些壓制不住了。過去她每天喝一支就夠,現在一天必須喝四支,才能保證自己不露出馬腳。
“是啊,在外面可吃不上媽媽做的餡餅和蛋糕,哦,真是太好吃了,想到這個。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樑小夏不着聲色地拍了一記馬匹。
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拒絕別人對她容貌和廚藝的讚美,她的母親也一樣。
果然。多蘭聽到她的話,眉開眼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沒再追究樑小夏擅作主張卸下來的搭配服飾的兜帽——艾格瑪瑞亞貴族那可笑的垂穗睡帽。
“小寶貝嘴可真甜,真會說話。也不知道是遺傳誰了——你爸爸可不是這樣的人。”
多蘭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紅紅的,單手撫摸自己的臉頰,眼睛亮閃閃的,分外動人。
哦。不。
母親大人這樣無意識放電。簡直是一種無差別殺傷。
樑小夏有些智商退化地抱着多蘭蹭了蹭她的臉頰,暗想父親還真是一如既往地眼光毒辣,找到這麼個大美人做她母親。
“去見見你父親吧。他在等你了。還有你帶回來的那個矮人,你想好怎麼安置了沒有?你父親雖然沒說,可我感覺他似乎不太喜歡那個矮人。”
多蘭親了親樑小夏額頭。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見父親。”
樑小夏也是一陣陣頭疼,任誰放個不講衛生的瘋子在家裡敲敲打打,都不會有好脾氣。
父親瑪塔基尼沒說什麼,也算是在默默支持她了,可樑小夏不能真的就將金錘扔在這裡一輩子,少不得,還得給這個愛闖禍的矮人安排個去處。
要不,將他扔到遺棄之地好了,來個鍛造“技術交流”?
還有傑娜,樑小夏不知道她知道多少自己的秘密,若傑娜到了契約期限選擇離開,也只能殺她滅口,或者囚禁她一輩子。
樑小夏一愣,她怎麼會這麼想?她的心已經變得這麼冷血了?
傑娜並沒有做錯什麼,兢兢業業服侍她。只是爲了保住自己的秘密,就要了她的命,剝奪她的自由,會不會有點過分?
來不及細想,樑小夏已經站在了走廊盡頭的書房大門前。
最後一次檢查自己的儀表,抻展裙襬上的一條摺痕,樑小夏定了定臉,平復情緒,敲響了書房大門。
“願月之清輝永在,願卡爾納英靈長存,我的父親。”
“先祖保佑你,夏爾。”
樑小夏老老實實站在書桌前面,天已大亮,書房裡的燈還開着,看起來他的父親又工作了一夜。
瑪塔基尼放下手中的文件,擡頭看着長高了一點的小精靈。
他四十歲左右纔開始長個,小夏爾二十歲便開始生長了。要不要給她做個檢查?是不是上次受傷後留下了什麼後遺症?
“怎麼樣,這次去上學,有收穫嗎?”
瑪塔基尼的思維幾乎是一分爲二在使用,一邊和樑小夏交流,一邊不動聲色地分析她身體裡殘留的能量造成的影響——希望不是某種少見的衰老症。
樑小夏看到父親眼睛裡柔和的光芒,放鬆了很多。
“嗯,這次出去,真的學到了很多東西…”
樑小夏一五一十地將組建小隊,斬殺森妖,突破箭意,被傳送陣意外捲入遺棄荒原,最後接受傳承的事情,全像倒豆子一樣交代了,只抹去了其中所有關於鏡月的存在。
聽到自然融塑晶石的事情後,瑪塔基尼的眉角不明顯地抽動了一下,聽到樑小夏和隊友面對成羣的森林怪物圍攻,意外領悟了箭意境界後,十分欣慰地淡淡笑了笑,在聽到樑小夏後面的敘述時,臉色越來越平靜。
最後,他在聽到樑小夏繼承了遺棄荒原,成爲新的主人後,非常反常地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喜悅,沒有驚訝,甚至還有些嚴肅。
樑小夏因爲敘述過於激動的雙頰染着一抹紅。興奮地給瑪塔基尼講她這一路的所見所聞,滔滔不絕。聲音也因爲興奮而比平時高,語調輕快地上揚,帶着難掩的自信。
“…這些是給父親的禮物,希望父親喜歡。”
樑小夏在書桌上放了兩套銘文陣的法袍,這法袍還是她命人特地做的,還有一個皮箱,打開的皮箱中分門別類,一個小格一個小格裝滿了藥草和材料,一個空間裝備。最後一個小盒子,打開絨布盒面。裡面靜靜躺着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自然融塑晶石。
樑小夏站在書桌前面,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交代清楚,幾乎用了快兩個小時。
當她滿懷欣喜和小小的期待,呈上自己帶給父親的禮物時,看到的,卻是他一張冷凝嚴肅的臉。
“夏爾,我不得不承認,不得不說。你很努力。”
開頭一句話。如同一桶冰水,直接淋在樑小夏頭上,直接澆滅了她的喜悅。
父親的眼光很冷。這是她每次犯錯誤後最常見的眼神。語調低沉冰寒,緩慢浸入她的耳朵,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
“我也不得不說,你的運氣很好。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有矮人打造的幸運天平,我想,屬於你的那一座天平,幸運的一端,上面肯定壓了一座金山,而厄運的那一端,空空如也。”
樑小夏的手無意識地摸上了自己的右耳,在耳背後侷促不安地撓了撓。
“實際上,今天你能夠活着站在這裡和我對話,我已經很驚訝了。
在那麼多愚蠢的,自作主張的行動後,你沒有丟了性命,還將自己意外獲得的東西,當成了對自己成績的肯定,洋洋得意地將這些東西拿出來,作爲自己的戰利品炫耀。看來,你已經非常習慣理所當然地,將運氣也視作自己實力的一部分了。
我想,上次的受傷,你並沒有學夠教訓。你並不像我期望的那樣,反倒在錯誤的道路上,更加堅定地向前跑了幾步。
你讓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樑小夏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復又慘白,冷汗淋漓。
父親最後輕飄飄這句話只是一聲低嘆,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腦袋上,一下子將樑小夏說懵了。父親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無論她做錯了什麼,都沒有下過這麼嚴重的結論,這樣的話,堵得她委屈難過。
爲什麼要這麼說她?難道她做的一點都不對嗎?樑小夏憋着想冒眼淚的感覺,眼睛紅紅的看着父親。
瑪塔基尼雙手交握,搭在嘴前,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鼻樑和雙眼。
那雙眼,含着擔憂,含着關心,定定注視着她,看得她又一陣錯愕。
是啊,她若不是運氣好一點,怎麼還有今天?
在安息森林的那麼多次冒險,都是堪堪擦在危險的邊緣,經歷的每一場戰鬥,都有運氣的成分在裡面,不管是森妖,森妖之母,森林銀狼,惡靈,都是因爲她好運地恰在那一個點,做對了該做的事情而已。
她有了成績了,她突破了箭意了,她是一地之主了,這樣她就得意了,高興了,趾高氣揚地以爲自己算個人物了,看人的時候也高人一等了,不由自主得覺得自己本事了,有能耐了。
甚至,她帶着這種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心態,炫耀到父親面前,顯擺似的將東西弄出來。
這些東西里,有多少是她真的憑自己的本事弄出來的?
沒有,一件都沒有。
沒有一個是她真正靠自己本事賺來的東西。
樑小夏又羞又難過,她低着頭,默默站在父親面前,爲自己的錯誤而感到窘迫和羞恥。
好運氣,終究會有用完那一天的。
右耳一陣陣發熱,她突然感覺,接下來,她不會再如此地順利了。
瑪塔基尼也很頭疼。
夏爾這孩子從小就懂事,小事情上不用怎麼管,一點就通,什麼東西都學得快,膽大心細,比同齡的小精靈看起來要懂事得多。
這看着沒什麼毛病,實際上心裡還是藏着一口氣,一股覺得自己超人一頭的優越感。他不知道夏爾這種優越感是從哪裡來的。也許是生來就帶着的。可這樣的優越感,直接給她的學習和研究帶入了一股燥氣。沉不下心做事情,靠着小聰明一直混,少一股穩氣。偏偏運氣還好,總是能化險爲夷。
可這個問題,已經埋得更深了,不再解決,他的小夏爾以後肯定會走上一條更加陡峭的道路。
他只能這樣連着根將問題挖出來,暴露在她面前,讓她自己認識到自己的不足。雖然一時疼痛。總好過一世錯誤。
“對不起,父親。我錯了。”
樑小夏低着頭,咬着嘴脣,臉紅紅的,全身一抖一抖的。晶瑩的水滴,一滴一滴打在書房的地毯上。
瑪塔基尼嘆了一聲,從書桌後走出來,將樑小夏抱起來,將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拍了拍小精靈的後背。語調前所未有地舒緩。
“夏爾,世界呈現在你眼前的,和世界的本質。是完全不一樣的。
比如,你眼中的斯格拉切赫,只是一個好色貪鄙的人類,一個僥倖當了軍團長的小人。可是你不知道,斯格拉切赫是一個高階劍士,和人對敵的時候能夠連續發出劍氣斬,一劍劈城。他還有兩張保命用的惡魔召喚卷軸,可以以失去一部分肢體爲代價,召喚出一頭地獄惡魔。
這樣的人,你有信心打得過嗎?”
樑小夏捏着父親的衣服,在他懷裡輕輕搖了搖頭。
“父親,斯格拉切赫的昏迷,到底是怎麼回事?”
“很簡單,我去他家拜訪的時候,撞見了一些‘計劃外的東西’,然後我就給他餵了一劑羣體催眠藥劑。”
這“拜訪”肯定不會像父親說的那樣輕描淡寫。樑小夏太瞭解父親謀而後動的特質了,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手段逼着斯格拉切赫將藥劑吃下去的。
“那他知道這是父親做的嗎?”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若他不知道是我做的,我做這些的意義也就缺失了。”
瑪塔基尼也是精靈,秉承精靈的光明覆仇藝術。
他還記得自己站在斯格拉切赫面前,對方驚恐又憤怒的神色。
他給了斯格拉切赫選擇的機會,二選一,斯格拉切赫選擇了留下一條命,可醜聞也蓋不住了,老將軍英明掃地,從此徹底退出了政治角逐的圈子。
“所以,夏爾,不要被你的運氣矇蔽雙眼,也不要小看你的敵人。若人人都是簡單易敗的,這世上,也就沒有戰爭和陰謀了。你長大了,我能教給你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剩下的,都需要靠你自己在經歷中慢慢體悟。”
“嗯!我明白了,父親!”
樑小夏重重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記到心裡去了。然後又不好意思地啞巴了,她從小到大,從來沒和父親這麼親密過,坐在瑪塔基尼腿上,有些不安地扭來扭去,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麼好。
“夏爾,你有理想嗎?”
瑪塔基尼按住懷裡小傢伙的腦袋,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理想?”
她沒考慮過。重生以來她都沒想過這個在前世小學課堂出現的問題。
那時候她怎麼回答得來着?
科學家——明顯討巧,又隨大流的答案。
還沒出森林前,樑小夏的理想就是長大,趕快長大了學好知識,跑出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當戰爭的端倪出現後,她的理想就是保護族人不受傷害,滅了費恩那個王八蛋。後來又加上遺棄之地的一大家子人,她的理想也多了一條,養活這些人吃飽飯,過上好日子。
這一生有理想嗎?樑小夏眼神中透着迷茫。
“父親,你的理想又是什麼呢?”
靠在他懷裡,樑小夏感覺到了瑪塔基尼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後,他摸了摸樑小夏的腦袋,說了一句讓她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無法忘懷的話。
“過去之理想已死。現在,我只想守着你和你的母親,能夠全家平安健康,生活幸福就好。”
樑小夏沒再開口,靜靜想着自己的事情。
父親有很複雜的過去,她現在不能開口再問了,在幫不到他的時候,最好的選擇就是閉嘴,保持沉默,記在心底。
平安健康,說着像是吉祥祝福的話。可樑小夏知道,在這亂世,父親想要做到這點,又是有多麼地困難。
這一點點樸素微小的願望,就像大海中的一隻小舟,隨時有可能一個浪打過來,傾覆沉沒。
她呢?
她不僅希望保護父親母親,還希望自己的族人不受到傷害,能夠寧靜平和地這樣生活下去。
一直以來,她都像個小蒼蠅一樣,趕到哪裡算哪裡,能做什麼做什麼,從沒有真正全盤計劃過自己的目標和想法。
精靈女王陛下的自守,族人的改姓遠離,黃金城的告破,人魚盟友的破裂….
事情一件一件劃過她的心頭,每件事都在她眼前閃過,她卻連參與改變的資格都沒有…
一個模糊的理想,逐漸在樑小夏心裡清晰起來。
是的,她需要真的把責任扛起來,真的傾盡所有去博取,爲了愛她的父母,爲了她愛的族人,她要的東西,更多,更多。
更強的實力。
更大的財力,
以及更多的權利。
她不甘再藏匿在羽翼之下了,她必須由幕後轉向臺前。
“父親,讓我幫幫你吧。讓我們一起守護我們的珍寶,好不好?”
樑小夏從瑪塔基尼腿上下來,對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
秋風掃過,大片的黃葉紛紛落下。
寒冬,第一次真正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