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衆人一視同仁,對少數人推心置腹,對任何人不要虧負。
——莎士比亞
斯文和繆拉猜想,那個看起來就很陰沉冰冷的老者交給他們的,絕對不會是什麼輕易完成的任務,幾乎可以確定,收集一萬個惡靈那樣的事情,是需要他們兩個用命來換的。
可是他們沒想到,這個任務完全就是十死無生。
“斯文,你是馬人!”繆拉一聲驚呼,還來不及細想,就對着眼前破洞地板中想要鑽出來的惡靈射了一箭。
地面上平整的白耀石地面被下面掙扎的惡靈砸出好幾個洞口。最開始,斯文和繆拉勉強還可以利用那顆黑色的圓球挨個收服惡靈。可隨着時間的流逝,地上破裂的地方越來越多,涌出來的惡靈也一茬接着一茬,在互相撕咬中前進,逐漸將兩個人活動的空間包圍,縮小縮小再縮小。
繆拉將自己的學生護在身後,馬人被他頂着站在立柱的凸臺上,自己拿着惡靈珠擋在他前面。
被一個惡靈咬在腿上,連着腿上的褲子咬掉一塊肉,繆拉低低痛呼一聲,手中的惡靈珠砸向那個準備爬上來的惡靈的腦袋。
黑光閃過,抱着繆拉的腿準備咬第二口的惡靈化作一道黑煙,被吸入惡靈珠中。
“斯文,趁着這時候趕快休息一會兒吧。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不過兩個小時,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作爲老師。繆拉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原則。在真正的危險來臨時,他必須保護自己的學生,直到自己徹底筋疲力盡。不管他的學生到底是馬人,還是別的什麼種族,這是他的底線。
“老師。你真的沒問題嗎?”
斯文四個蹄子踏在一個受難者雕像下的高臺上,舉起背後的弓箭。一箭射倒了一隻想要從柱子後面爬過來的惡靈。箭袋中的箭支根本經不住他消耗,不到半個小時,斯文揉着磨出血泡的手,將空空的箭袋對着遠處的惡靈狠狠丟了出去。
這些惡靈就像迅速繁殖的濃綠色黴菌,不斷不斷從白耀石地板的裂縫中爬出,向繆拉和斯文擴展,迅速侵蝕整個大殿。
咬了兩大口乾糧。斯文也不和繆拉客氣。他站在石柱下面,假寐了兩個小時,稍微緩過來了一點。繆拉則守在他身前,確保沒有惡靈衝得離兩個人太近。
聽到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斯文猛得睜開眼睛,迅速衝下高臺,一腳踢翻了幾個只剩下半張臉的惡靈,將繆拉託舉着頂上石柱的雕像,掛在荊棘藤環上。
繆拉舉着惡靈珠的右手臂上血肉模糊,從破爛的袖口中。可以看見被咬斷的青筋和臂骨。不僅是手臂,他身上很多個地方的肉,都是被惡靈生生撕咬下來的。他忍耐着,沒有高喊。也沒有尖叫,只是咬着牙忍着,想要自己的學生多休息一會兒。
這位遊俠導師的意識已經模糊了,只是憑着自己最後的本能死死抓住手中的惡靈珠,任憑斯文怎麼掰也不鬆手。
老師,我欠你一次。
斯文左手一個手刀,砍在繆拉後頸上,又費了點勁,將繆拉手裡的惡靈珠扣了下來。他扯下繆拉身上僅剩的幾塊完好的布,草草替他紮了一下傷口,死死地夠着,將繆拉系在一個雕像的胳膊旁邊。
這一系列動作,斯文做得非常快。馬人將繆拉剛好塞入一個荊棘環中,抹了一下他腹部滲出的血,“老師,我依舊相信,你不會就這麼死掉的。命運的火,並沒有熄滅。”
斯文摘下臉上一直戴着的眼鏡,雙眼閃過一道爆芒。精緻的銀邊眼鏡被他單手捏了個粉碎。
四蹄有力地站在完好的一塊白耀石地板上,斯文握住惡靈珠,目光灼灼地盯着急不可耐向他撲上來的惡靈。
強健地白色後退擡起,斯文一腳揣穿了一個打算咬在他屁股上的惡靈。單手揮出,有力的強拳將另一個惡靈甩成兩瓣。
“如果你們以爲,馬人只是如此簡單的話,那也太小看我們了!”
斯文低吼一聲,頭髮無風自動,像流竄的火焰一樣筆直升起。白色馬身上的鬃毛也轉向一種鮮明的橘紅色。他下半身的四個蹄子轉爲金色,每次踐踏都在白耀石地板上磕得錚錚響。斯文的雙眼在此時也變成了銳利的金色,閃爍着灼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圍住的成片惡靈。
沒有智慧的惡靈根本不管斯文變成什麼樣,這些純粹惡念形成的實體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和恐懼。
一個只有半顆腦袋的惡靈縱身一躍,騎在了斯文背上,張大那口黑綠色的尖牙,對着斯文的後頸咬了下去。
“咔嚓——”
沒有預想的大塊血肉,斯文被咬到的地方堅硬無比。惡靈崩掉了自己的一口牙。他的身體,就像真正的鑽石一樣,硬得惡靈連斯文身上的一根馬毛都咬不下來。
“你竟敢,你竟敢騎在我背上!”
斯文的聲音低沉壓抑,整個身體顫抖着,明顯是暴怒的前兆。
馬人嘶鳴一聲,高高揚起前蹄,猛地將他背上的惡靈揪下來,憤怒地扔了出去。他的前蹄重重地踐踏在兩個惡靈身上,將地面的惡靈又踩死好幾個。
“找死!”
斯文抓起一隻惡靈,幾乎是以對撞的方式將惡靈塞入惡靈珠,在大廳中衝撞奔跑,瘋狂地弄死一隻又一隻的惡靈。他跑過的地方,被清出一道空地,不到片刻,又被其他惡靈填滿,密密麻麻佔據每一寸土地。
惡靈幾十只幾十只地撲上來。抱住斯文的腿,張大嘴咬在他的四肢,胳膊和身體上。斯文毫不留情地一甩。將惡靈甩了一地,手中惡靈珠閃過片片黑光,那些膽敢冒犯他的惡靈就都被吸入了惡靈珠。
斯文咬着牙。金色的眼睛兇狠地盯着入目所及的每一個惡靈。他四蹄敞開奔跑着,又踢掉了幾隻準備爬上石柱偷襲繆拉的惡靈。單手揚起,將惡靈腦袋砸得粉碎。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斯文不斷清理着大廳中的惡靈。他眼中的金色在逐漸散去,他像火焰般沖天的頭髮也開始恢復本來的顏色。握着惡靈珠的手臂痠麻得都快失去了知覺,看着源源不斷爬出地面的惡靈,一種無法抑制的淡淡絕望蔓延在斯文心頭。
又兩個小時過去了。
斯文早就變回了自己本來的馬身,長着四個蹄子的他,連爬到柱子上躲避危險都做不到。他只得退守在神殿最中央的女神像下面。利用高大的神像擋住自己身體的一面,減少些惡靈偷襲的可能性。
手中的惡靈珠就像一個無底的黑洞。斯文沒法計算自己到底殺死了多少個惡靈,有沒有一萬個。可是看這個情況,再多殺一百個,對他來說都是無比困難的事情。
斯文已經在喘粗氣了。汗水順着馬人白色的身體一滴滴下落,在他身前匯成一小片水灘。他臉色慘白,緊緊捂住自己的胸口,猛烈蹦跳的心臟讓馬人的身體抽搐得難受。
一個惡靈抓住這個機會,屈膝一衝,一口咬在斯文肩頭。它的牙齒扎破了斯文的衣服。深深扎入他的肌肉。惡靈扭頭一撕,一大塊肉就從斯文的身上脫離。
“啊!”
斯文痛呼,手中惡靈珠一砸,那個偷襲的惡靈又被吸入其中。
他的肉。連着一小片衣服落在地上。惡靈們扭打爭搶着,將那塊肉吞入腹中。斯文捂住自己的傷口,又後退了兩步,疲憊痛苦難忍。
“喀拉喀拉喀拉”大殿裡突然劇烈晃動,所有雕像都在崩塌,粉碎。昏迷的繆拉被布條捆住,勉強沒有掉下來。斯文卻連最後背靠的女神雕像都沒有了。那座巨大的石像在他面前化成了一灘粉末,最後消散於空中。
沒有雕像的阻擋,他身後的惡靈也迅速撲過去,填補那一片空白,盯着斯文的背影躍躍欲試。
“繆拉老師!”
血流不止的斯文吸了一口氣,對着遠處石柱上掛着的繆拉大喊一聲。聽到聲音的繆拉幽幽醒轉,很虛弱地看着幾乎是埋在惡靈海里,只剩下半個身子能看見的斯文。
“繆拉老師。我要死了。”斯文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臉上甚至還帶着淡淡的笑容。
繆拉也哀婉地嘆了一口氣。到了這個時候,他再說什麼堅持鼓勵的話,都是沒用的。兩個人戰鬥了這麼久,精神和身體早都到了極限,能用的都用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斯文又被一個惡靈咬下來了一塊腿上的肉,他想要用後蹄踹翻那個惡靈,卻發現自己的腿連擡一擡都費力。
“繆拉老師,我撐不住了。不幸的是,你可能是下一個。”斯文的身體搖搖晃晃,他拍了拍自己,從口袋裡摸出那枚泥球偷偷塞給他的戒指,準備對着繆拉丟出去。
“老師,如果你能逃出去,麻煩把這個戒指交給夏洛。拜託你了。”
斯文幾乎是揮着手臂上的全部力量,對着繆拉將戒指丟了出去。戒指剛剛脫手,他就身子一軟,雙眼發黑,倒入了惡靈羣中。
“唰——”
紅光閃過,一個小小的身影頂住了斯文的身體,將他又從危險邊緣拉了回來。
“既然是你的事情,你還是親身完成得好。怎麼能隨隨便便將東西給別人,這麼不負責任呢?”
樑小夏單手一抓,將那枚飛得還不是太遠的戒指捉了回來。單手攙着已經昏過去的馬人,臉上掛着捉狹的笑。
昏迷的斯文手一鬆開,惡靈珠順着滾落在地板上,滴溜溜轉了一圈,被樑小夏又好奇地撿了起來。
“你們這麼欺負我的人,是不行滴~”
樑小夏語氣唏噓,豎起食指。在空中對着惡靈們搖了搖。那些惡靈看到她,也彷彿真的懼怕一樣,向後退了半步。和樑小夏自動拉開一片空白的距離。
“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吧。”樑小夏臉上閃過一片銘文陣。
白耀石地面同樣閃過對應的銘文,巨大的窟窿從地板上裂開。之前還張牙舞爪的惡靈們。全部被扔回了流動紅色岩漿的海洋。
整塊白耀石就像是有生命的物體,在裂縫處慢慢生長。癒合,終於又變回了那光潔雪白的樣子。
“在我沒有想好怎麼處理你們以前,你們這些惡靈還是安全的。不過,你們還是趕快祈禱我永遠別想到的好。遺棄荒原的風,颳了這麼久也該停了。沒完沒了的,大家都覺得很煩。”
樑小夏手指頭做攪拌的姿勢,倒着對地面轉了兩圈。白耀石地板下,紅色的岩漿就像被一支看不見的攪拌棒摻和了兩圈,又吞沒了一大批惡靈,將它們的身體燒成芥粉。
繆拉掛在石柱上,睜大眼睛,從上面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英雄救美了啊,真好…”
繆拉不是愛開玩笑的人,乍逢這樣的鉅變,他在驚詫中終於忍不住長長鬆了一口氣,難得地笑了笑。長得像女子一樣秀美的臉綻放出一個笑容。卻沒想到一個沒抓穩,從石柱上掉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真的只剩下一口氣了。
“怎麼一個兩個都這麼不讓人省心。”
樑小夏趕緊將吃力抱着的馬人放下來。跑到繆拉跟前,拉着他的手,將自己體內的綠色霧氣分一點點給繆拉,吊住他的氣,待他呼吸平穩下來,又匆忙念唱起四級的治癒術。
遺棄神殿是整個遺棄荒原不禁魔的地方,樑小夏有了身體裡多種力量的幫助,才十分勉強,磕磕絆絆地唱完了整個法唱咒,白光閃過,繆拉身上的傷才慢慢癒合,勉強撿回來半條命。
自己果然是沒有法唱的天賦啊,尤其是這種涉及到光系和治癒術這樣的法唱術,看來只適合泥球那樣純潔無暇,心思單純的小姑娘。
樑小夏扶着頭嘆了一口氣,纖細的指尖戳在昏迷的馬人腦門上,戳得他昏迷的腦袋搖搖晃晃的:
“你就會給我惹麻煩。看,打架打得連眼鏡都丟了!”
銘文陣上紅光閃過,三個人又消失在了大殿中。
舊的神像已毀,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個單眼眨着的小精靈雕像,她吐着舌頭,對着白色的地板做鬼臉,看起來俏皮又可愛。
……
樑小夏坐在牀頭,右手大拇指上隨便套着一枚花樣華麗,紅寶石鑲嵌的玫瑰造型金戒指,膝蓋頭放着一摞厚厚的信,看樣子是才翻閱完畢不久,尾指還夾在幾張羊皮紙中間,沒有來得及抽出來。
她小拇指淡粉色的指甲蓋,恰好指向一行字,“…樑小夏,你要小心費恩身邊的老人…”
樑小夏對着牆上銘文陣散發出的微弱燈光,將信又一次翻開,從頭到尾細細讀了一遍。這一次她讀得很慢,不放過信上的每一個字母,每一個細小的摺痕或者符號。
拜智慧之腦所賜,她在看過這些信的第一遍,就完完整整將信裡的內容記憶了下來。再讀一遍,也不過是爲了放空頭腦,扔開一些潛在的,先入爲主的,可能將她引入歧路的想法。再次重新梳理信的內容,甚至是寫信人當時的狀態,心情。
“福爾摩斯什麼的,還真是辛苦啊!”
樑小夏抽出這一堆信中較舊的一封,手指輕輕擊打在一個信中的單詞“復仇”上,最後閉上眼,使勁揉了揉自己的額角和鼻樑。
遺棄之地的風沒有停歇,甲蟲怪物也一如既往地在暴風后來打劫光顧,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化。
悄悄的,誰又知道遺棄之地已經易主了?
石室上的粗布門簾被揭起,長老穿着一身土紅色大袍子,大踏步走了進來。
“你帶回來的那兩個人已經醒了,他們兩個想見你。”
長老揉着自己的紅色衣襟,在傳話完後沒有離開,似乎有些話想說。
“好的,謝謝你。我這就過去。”
樑小夏低頭將信全部收回手上的戒指中,這枚泥球通過斯文帶給她的。還是一枚比較稀少的空間戒指。裡面只有十個立方,地方不大,塞一些小東西和信件。還是可以的。
該說泥球聰明,還是該說她傻?她利用費恩不設防的心理,不斷出入他的書房。偷出來一封又一封的文件,這樣膽大包天的事情。讓樑小夏連想想都覺得吃驚。泥球,那麼乖的一個孩子,總是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她身後的小女孩,現在居然已經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說她傻,泥球連《人類社會生存指南》翻都沒翻過,就這樣冒冒失失踏入玫緹斯了。難道她不知道,這枚費恩送的空間戒指所代表的含義嗎?一個男人。沒事幹會送女人戒指?泥球真的缺乏常識到一定程度了,對人類的社會習俗幾乎毫無所知。
樑小夏捏了捏手上的戒指,她寧可泥球改名換姓在南薇過着苟且偷生的生活,也不希望泥球生活在費恩這隻豺狼眼皮子底下。
“費恩,我能攪和你一次,就能攪和你第二次,這一回,不弄死你,我也得讓你吐二兩血,走着看吧。”
樑小夏心裡演繹了一遍費恩的慘狀。面色如常,理了理衣衫,確保衣服上沒有粘灰後,起身準備跟着長老一起出去。
“怎麼了。你有什麼事要說嗎?”
長老就像一堵高牆,站在樑小夏面前,也不移步,也不吭聲,不知道在想什麼。
“其實,你已經是遺棄荒原的主人了,對不對?你根本沒必要和我說謝謝。”
長老脫下長袍前襟,露出自己紅褐色的胸膛。他像紅土石板一樣的胸肌上,烙印着整整一大塊上古銘文陣。這塊陣不太像遺棄居民自己給自己紋身的作品,更像是某種烙鐵直接燙在身體後留下的灼傷,扭曲的褐色花紋爬滿了他胸口的肌膚。
樑小夏呆了一下,她認得出來,長老身上的銘文陣和她繼承的銘文陣很像,完全同出一脈,只不過長老的陣要簡單很多,也要死板一些,似乎只有某幾種特定的功能。比如,知道荒原的易主,知道遺棄神殿的位置等等。
她有種預感,接下來的談話不會太美妙。
屋裡沒有椅子,長老盤腿坐在長條紅石上,勉強算是坐凳子。他身高比樑小夏高很多,坐下來,視線恰好和她平齊,距離也無形間拉緊了些,這讓長老能夠很清楚地看清她臉上的每個細節。
樑小夏轉身又坐回到牀頭,銘文陣的光只照亮她一半的側臉。微弱的燈下,她耳朵上那層細細的絨毛都被放得清清楚楚,淡金色的頭髮近乎透明,肩膀放鬆下垂,脊背也沒常見時挺直,微微彎着靠在牀頭,圓圓的眼睛卻專注而認真地盯着長老。
“您看,您是我的朋友——別急着搖頭,不要忘記,您已經收過我的金銀了——我嚴格遵照矮人的傳統,和您交朋友,在這件事情上,請不要懷疑我認真的態度。而我認爲,在朋友相助時,每個人都不應當忘記說‘謝謝’。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是嗎?”
必要的時候,樑小夏又拿出了精靈優雅空靈的那一套修辭,誠懇地和長老雙眼對視,小小的一雙手,緊緊握住長老那雙粗大的手。
“嗨,我自己是什麼種族都不知道,也許我有矮人血統,也許沒有,紅風才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這樣的我,你又何必用矮人那套規矩來要求我?哦,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們的主人的話,咱倆就不是朋友。從沒聽過和主人做朋友的——衆神在上!那不合規矩。”
長老快被樑小夏繞暈了,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雙手急忙要從樑小夏手中掙脫出來。
“怎麼,您不願和我做朋友嗎?”樑小夏的神色有點委屈,眼睛裡熒光閃爍,彷彿有液體在流動。
“該死的,腦子壞了纔不會和你這樣漂亮又強大的小精靈做朋友。”長老連連搖頭,最終像是明白了什麼,非常長地哀嘆了一聲。
對面這個聰明的小精靈,一直在引導着話題,將整個對話引向另一個方向。長老淳樸,善良。卻並不缺乏智慧。
“耀的衆神,他們到底怎麼了?”
樑小夏沒有立刻回答他。她從臂環裡拿出一個菸斗,慢條斯理地裝上菸草。點燃,塞入長老手中。
“試試吧,這東西叫菸草。味道很不錯。”
飄渺的煙霧在石室中緩緩升起,長老被嗆了兩口後。就喜歡上了那種恍恍惚惚的,讓人放鬆又迷醉的味道。
心裡的疑惑卻並沒有得到解決,就像一大塊沉入水中的石頭,越沉越深,越沉越深…
煙霧中,對面小精靈的面目也有些模糊了,只剩下一雙眼睛。有神地盯着他。一紅一綠,兩種截然不同的豔麗顏色逐漸佔據他的所有心神。
隨着菸草逐漸燃燒到盡頭,他心裡那塊巨大的石頭又逐漸浮出水面。不像是沉下去的巨石,浮上來的,是整面的黑色暗礁。
菸斗中,細小的暗紅色火點隨着他最後一口吸氣猛地亮了一下,最終化爲一塊灰白色的粉末,煙也盡了,隨着餘味嫋嫋散盡。
長老的雙眼蓄滿了淚水,他紅色的長髮和鬍子隨着眼淚的滑落輕微顫抖着。他竭力壓抑住自己想要撕心裂肺嚎叫的衝動。哭泣無聲,卻真的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悲慟。
“衆神已逝。”
彷彿爲了堅定他內心的那個猜想,鏡月走了進來,說話聲還是那樣低沉的。輕輕的,像提琴般優美。這句話傳入長老耳朵中,就像一把鋼刀,鮮血淋漓插在他胸口一樣殘忍。
長老用粗壯的古銅色單臂遮住自己的眼鏡,眼淚不停地從手臂間流出,順着毛髮滑落到鬍子中。他大快步高仰着頭,捂着臉走了出去。
果然不是一次令人愉悅的談話,她的直覺是對的。
樑小夏嘆了一口氣,她不信神。她從出生到現在,沒聽過一丁點關於神的消息。更別說光明神教或者天使那類東西,在這個世界,統統不存在。
精靈信奉月亮,人類信奉太陽,矮人信奉他們自己打造的一尊叫做黃金女神的雕像,暗精靈信奉黑暗和月食,種種種種,一切的跡象都表明,普卡提亞的衆生,是不相信神這種聽起來十分虛無縹緲的存在的。
可神又是存在的,或者說,存在過的。看吧,遺棄神殿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過這不妨礙樑小夏理解信仰崩塌時的感覺。這就像有人突然告訴她,她不是父母親生的,而是撿來的,好死不死還是仇人的孩子一樣。神信者的感受,只會比這個更糟糕,不會更好。
這也是她爲什麼拖拖拉拉跟長老在這邊磨蹭了半天的原因。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神殿無主時,長老可以理解爲衆神因某些不知名的原因沒有理會他們,這和神殿易主的性質,完全不同。
易主,只能說明,樑小夏是新晉位的神,或者,衆神已死。前者明顯不可能,那只有後者了。
“鏡月,你傷着長老了。”樑小夏玩着手指頭,有些鬱悶。她已經在儘量減少影響了,沒想到還是這樣的結果。
“我只是說出事實。”鏡月臉上沒有表情,可樑小夏就是感覺,他好像不太高興。
樑小夏接過鏡月懷裡一大捧的暗綠色蟲殼鎧甲,開始翻看。
這些都是狼頭人就着新一批甲蟲怪物的收穫趕製出來的。可以看出來,狼頭人手藝不錯,雖然這些東西和他毛茸茸的大腦袋一樣,邊角上有些毛糙,花紋也不如精靈們製作得精細,可上面的每一個銘文陣,都是貨真價實的。
樑小夏抽出一把匕首,對着其中一件鎧甲用力一劃。鎧甲上銀色的銘文陣閃過,連細微的刻痕都沒有留下。
“菲林說,你要的那些空間裝備,希望能再給她三天時間。”鏡月坐在樑小夏身邊,開始玩她還不算長的頭髮。手指挑起來一縷,不斷帶着她的頭髮在他指頭間轉圈。
這是鏡月的新毛病,他似乎已經習慣長期扮演髮帶的角色了,閒下來的時候,總是拉着樑小夏的頭髮玩個不停。
“不着急。讓菲林慢慢做,這筆生意,以後將會有長期合作的趨勢。”樑小夏很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任由鏡月拉着她的頭髮玩去了。她知道他沒什麼意思。只是很不習慣自己的腦袋總是一隻手被動來動去的,這很打擾她思考。
趕快出去吧,離開遺棄之地。出去以後。她就給鏡月派任務,讓他忙得團團轉。
……
繆拉昏迷了好幾天,身上被惡靈啃掉的肉也開始生長了。
在遺棄荒原這個簡陋的地方。治療條件很差,幾乎是在他醒來的同時。繆拉就被幾個遺棄民衆看護着,不斷灌味道不好的蟲腿肉湯。
同時,幾個人扒光了繆拉的衣服,拿着奇怪的筆,給他身上繪製各種銘文陣。
這些銘文陣在剛開始繪製的時候很疼,就像小刀刮在皮膚上,弄得繆拉抽冷子直哼哼。繪製好了以後。卻又很熱,讓他出了一層又一層汗,身上的傷口也終於生肉結痂了。
“法陣、多吃、硬扛、睡得香。”
這是遺棄的居民僅有的醫療方法。
善良的罪民後代秉持着遺棄荒原通用法則,沒黑沒白地輪流照顧繆拉。繆拉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和這些總是笑着的,長相怪異的人手舞足蹈交涉了半天,才讓他們明白自己的意思。
馬人斯文在主僕契約的幫助下,在接觸時可以得到一小部分來自於樑小夏的幫助。加上他的身體素質本來就比人類好,所以只是虛弱了幾天,就能下地行走了。也倖免於難,不需要在自己雪白的馬身上刻上銘文。
令樑小夏驚奇的是,斯文居然也會上古精靈語,雖然說得帶些詭異的地方口音。可論流暢程度,要比樑小夏強多了。
沒有眼鏡的遮擋,斯文雙眼的精光再也擋不住了。樑小夏進入另一個石屋的時候,斯文正在燃燒一小捧像乾花一樣的東西,神神叨叨地不知道在念什麼,看一眼牀上躺着的繆拉,念上一小段,再看一眼繆拉,再念一小段。末了,雙眼再炯炯有神地閃爍兩下。
繆拉則看起來有些空洞,雙眼空空地盯着石室的頂端,一大片除了紅色岩石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發呆。
“他是馬人,你是精靈,那我又是什麼?”繆拉一時間無法接受環境如此劇烈的變化,聲音喃喃的。
一個月前,他還站在講臺前給樑小夏和斯文上課,一個月後,他被長相怪異的異族圍繞,躺在牀上,全身畫滿了奇怪的花紋,身體開始不斷涌出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
這一個月,簡直,就是一場徹徹底底的噩夢。
繆拉緊緊閉上眼睛,再睜開眼,還是看見站在他面前,笑得燦爛的樑小夏,長長的雙耳一動一動的,看起來活潑又可愛。
“老師,別這樣看着我,你的眼神怪怪的。”樑小夏坐在繆拉的牀邊,掏出一張空白的精靈契約,拿着筆“刷刷”書寫起來。
她還是挺欣賞繆拉的,不過沒必要爲了一個壽命短的人類就簽訂麻煩的主僕契約。馬人有契約的價值,這個價值她在繆拉身上可沒看見。樑小夏算盤打得賊精,寫好精靈契約後,將筆放入繆拉的手心,幫他把手握了起來。
“這是什麼?”繆拉拿起那張契約。奇怪材料的紙上面寫滿了他不認識的文字,左右看了半天,他也不知道樑小夏想要他做什麼。
“老師,這只是個簡單的,讓你重回家園的保證書而已。”樑小夏單手託着臉,眉眼彎彎,“您只需要保證不泄露關於這裡的一切,回去順便提攜提攜我的冒險小隊,就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啦!怎麼樣,很簡單吧?”
看着繆拉有些猶疑的神色,樑小夏又補充了一句,臉上的笑容卻笑得像個小惡魔:“當然,您不籤也可以。我想,這裡的人們會十分歡迎您與他們開始新的共同生活,那必然是極其美好的。”
樑小夏在說到“美好的”時候加重了語氣,繆拉很靈醒地將目光從契約上移開,看了她一眼。
“斯文,這樣的東西,你簽了嗎?”繆拉問他曾經最喜歡,現在最神秘的學生。
“老師,我不用籤。我整個人都是她的了。”
斯文燒完了手中的乾花瓣,端起一杯水,又潑在上面,成功地將那團灰和成了奇怪的不明物質。沒有了眼鏡,有些看不清,腦袋貼得近近的,對着那團水灰混合物研究起來。
滿意地收起來繆拉簽下的契約,看到她身後的斯文一副“果然如我占卜所料”的表情。樑小夏開始細細盤問起來兩個人之前遭遇的事情,拿着小本子,時不時記下來幾筆,還反覆叫停,要求斯文或者繆拉重新更加詳細地敘述。
“這事情,聽起來很複雜。”樑小夏在其中嗅到了陰謀的味道。她在幾個人名下面重重劃了幾道線,現在幾乎可以確定,當時繆拉和斯文遇到的,就是泥球,費恩和另外一個不明身份的人。
和兩位傷病號告別,樑小夏在紅巖山洞的廣場上找到了鏡月。這位上古精靈正在沉迷地研究大石板上那一個個刻着的名字,不太高興受到打擾。樑小夏纔不管那麼多,她拖着鏡月一起,紅光一閃,又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