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周並不太喜歡下雨天,因爲剛開始練劍之時,他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天上的太陽,可每逢下雨天,太陽躲了起來,他就只能對着雨幕練劍。
他的目標也從唯一的太陽,變成了視野之中茫茫多的雨滴,他曾經在對着雨幕刺出了三千一百七十八劍之後,問逍遙子,怎樣纔算合格。
逍遙子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撿起地上一根樹枝,就這麼走到了雨幕之中。
於是,熊周看到了他活這麼久以來所見過的最美的畫面,白衣飄飄的逍遙子負手而立,輕飄飄的將樹枝舉起來,就好像撐着一柄無形的油紙傘,他的白衣在風雨之中飄蕩,滴雨不沾衣!
那時候的熊周很單純,以爲自己的視線跟不上師父刺劍的速度,所以根本捕捉不到師父出手的動作,直到他第一次手臂經脈被內勁炸開,他才知道,有種東西,叫做劍氣。
一葉落而知秋深,秋風秋雨愁煞人。
秋雨固然讓人愁,卻也同樣能夠掩蓋禁不住的淚水,熊周想起了那個想爲他撐傘,卻又擔心打擾到他,最終默默站在背後陪他淋雨的玉螺娘,他又想起了雨幕中練劍的日子。
於是他不斷的將“夜雨”刺出去,讓人分不清他刺出來的是夜雨,還是“夜雨”,只是這一次,他刺的不是雨滴,而是隱藏在雨中的各種暗器,以及暗器的主人們。
他的長劍紅了,又淡了,又紅了,不斷的交替着,就像他第一次做買賣回來之後,玉螺娘替他清洗身上的傷口之時,臉上時隱時現的嬌羞紅暈,那時候,玉螺孃的臉頰,還沒染上男人般的古銅色。
暗器不斷的掉在落葉之上,就像落葉一樣鋪了一層又一層,鮮血混着雨水,滲透到地下,也不知來年是否會長出新芽,長出的新芽是綠還是血紅。
噗咚噗咚的悶響不斷傳來,唐門人一個個從樹林之間栽落下來,他們的手中還緊握着未來得及催發的暗器。
他們或許境界不高,武力算不得超羣,運氣也不好,但他們絕對是最懂得生存,因爲他們每天都在最低層掙扎,他們所要做的,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儘量讓自己活得久一些,炮灰,也是有尊嚴的。
然而熊周何嘗不是從最底層開始掙扎求存?早在他的胸膛被打上“捌”之前,他就帶着極度營養不良的嵐,在流民潮中求生,活得比流浪狗都不如,他們餓極了的時候,甚至想着身上那塊肉的味道最好。
直到熊周練劍大成,終於出師,開始幫着逍遙子做買賣,他哪一次不是遊走於生死之間?
蛐蛐相鬥固然吸引興致,然則獅虎相搏卻是觸目驚心,這些唐門高手的生存狀態,與熊周相比,也就相當於蛐蛐和老虎。
這頭老虎雖然被唐六指的銀針封住了穴道,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體內的血氣越發的凝滯,就好比被巨石封住的河流,封得越久,流水自然積攢得越高漲,河道所受到的擠壓和衝擊也就越嚴重。
但老虎畢竟是老虎,縱使是重傷的老虎,又豈會害怕蛐蛐?
熊周不斷的出劍,宣泄着他的悲傷,用仇敵的血,來驅除自己的懦弱,而雨幕的不遠處,持槍潛伏的老書生卻像眈視着獵物的黑豹!
袁紅俠已經被安頓在唐門之中,袁至罡也放心下來,隨着這位唐家堡的堡主,一起出來追殺熊周。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在憤怒的時候,總是最強大,袁至罡很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扯住自己的老袍澤,讓這些唐門高手來承受熊周的怒火,眼睜睜看着唐門人用自己的命,來消磨熊周的力氣。
他知道身旁這個矮胖禿頂的大肚男人,並不會反對自己的意見,因爲當年圍攻白神宗之時,這個男人沒有任何的手軟,反倒是已經死在熊周手裡的唐守禮,更符合唐家堡堡主的風範。
作爲九道山莊的掌舵人,袁至罡不想知道唐滅星爬上堡主之位的細節,但他很清楚這個矮胖男人的城府和手段。
唐滅星喃喃着抱怨了幾句,但果然像袁至罡預料的那般,並沒有出手去拯救不斷死去的唐門人,甚至等到熊周刺死最後一個唐門追兵,他都沒有出手,而是等着袁至罡頂在前面,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從來不會吃虧。
熊周的穴道被唐六指的銀針封住,此時終於體力不支,腳下踉蹌了兩步,噗咚倒在了玉螺孃的身邊。
袁至罡就像最具經驗的老獵人,他仍舊沒有出手的意思,而是等到熊周恢復了些許力氣,將玉螺娘橫抱起來之時,他才從樹林之中疾走而出,手中“梟龍”排開雨水,不斷畫着極其細微的圓弧,捅向了熊周的後心!
一切都在袁至罡的預料和掌控之中,悲憤攻心,穴道被封,接連斬殺唐門高手三十七人的熊周,雖然感受到了背後的殺機,卻已經無力做出最有效的躲閃!
而且他懷中還抱着玉螺娘,以熊周的爲人,又怎麼可能將玉螺娘丟在地上,而後舉劍格擋?
當背後一涼之時,熊周就已經感覺得出來,陰魂不散的袁至罡終究還是出手了。
他的心緒不斷飛轉,應對之法足足有二十三種,但如果將懷中的玉螺娘考慮在內,那麼應對之法卻只剩下一種。
當他開始練劍的初始,他總是嘟囔着抱怨,覺得逍遙子故弄玄虛,裝腔作勢,故作高深,可當他刺出十萬劍之後,他隱約明白了這簡單至極的一劍之奧義。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這句道家真言,用在熊周那刺向太陽的一劍之上,絕對貼切到了極點,同時也驗證了逍遙子之前的一句話,當你刺出足夠多的劍,你就會成爲真正的高手。
熊周的招式沒有名稱,他也無法用語言表述出來,因爲這些都是他自己在刺劍的過程當中領悟出來的,這也正是他無法將自己的這一劍教給嵐的原因,但他卻知道在什麼時候,做出怎樣的迴應,他所有的招式,都只是爲了最終的目的,就是刺出那一劍。
袁至罡承襲了九道山莊的精髓,謀事必須考慮未來九步,然而熊周從來都只有一劍,又怎麼可能會落入袁至罡的算計之中?
面對後心襲來的一槍,熊周雙腳飛旋,身子一擰,將玉螺娘轉到了背上,手中“夜雨”削在了“梟龍”的槍頭之上!
袁至罡不怒反喜,因爲他確實算不出熊週一劍之後的剩餘八步,但他卻算得到身後唐滅星的九步!
從一開始,他算計的就不是熊周,而是唐滅星!
他既知道熊周只有一劍來應對,更知道唐滅星的無恥偷襲多如牛毛,他更知道這個禿頂胖子向來不會吃虧!
唐滅星並沒有辜負袁至罡製造出來的機會,兩大宗主級別的人物聯手,熊週一劍削開袁至罡的槍頭之後,卻迎來了唐滅星最爲刁鑽的暗器攻擊!
在唐門之中,暴雨梨花針排名機械類第二,而手法類排名第二的,卻是“菩提血”,直到唐六指這個手法怪胎,將暴雨梨花針用純粹的手法擊發,纔將“菩提血”擠到了第三位。
這手“菩提血”,正是堡主唐滅星最爲自傲的手段!
“形如微風暗如夜,飛起百鬼歇,射落菩提血”!
說的正是堡主唐滅星最爲得意的暗器手法!
細心磨出六刃的錢鏢如奪命的銀花,唐滅星雙手連番揮灑,足足八枚六刃錢鏢陡然激射而來,但詭異的是,這些飛旋着的錢鏢如同擁有自己的靈性一般,軌跡根本無法捉摸,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最終,必定會打在熊周的身上!
剛剛與袁至罡的“梟龍”槍硬拼了一記,槍頭傳來的內勁着實讓熊周吃了大大的暗虧,加上他穴道被封,提勁相當的緩慢,此刻面臨不同方向又無法捉摸軌跡的八枚六刃鏢,他哪裡還有餘力去抵擋!
“噗噗噗!”
熊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幾鏢,他只知道半個身子已經麻木僵硬,顯然鏢上的毒藥幾乎到了見血封喉的地步!
算準了唐滅星的出手,袁至罡自然不會落後半步,在熊周身體麻木僵硬的這一刻,他手中長槍再次閃電刺出,深深扎入熊周的左肩之中,而熊周下意識的緊繃肌肉,肌肉竟然死死咬住袁至罡的槍頭,使之無法穿透!
袁至罡冷哼一聲,手腕一震,內勁灌注到槍桿子之中,猛然一抖,槍頭內勁爆開,抽出槍頭之時,熊周的肩頭已經被內勁炸了個模糊的血洞!
熊周終究是支撐不住,噗咚坐倒在地,但他卻仍舊反手攬住玉螺娘,不想讓她沾染到自己的鮮血。
袁至罡一步步走到熊周的面前,擔心熊周臨死反撲,只是停在一丈開外,槍頭遙遙而指,他的身後,那個矮胖的男人終於露出真容,露出夾着錢鏢的肥胖雙手來,陰冷至極地威脅道。
“把該交的東西都交出來吧,至少我能讓她乾淨一些,你知道的,雖然斷氣了,但她現在身子還是溫的呢...”
袁至罡微微扭頭,看着這位不動聲色舔了舔舌頭的堡主,感覺自己似乎有些小看了這個矮胖禿子了。
有些人,縱使死了,仍舊比活人要有用得多,這句話,不就是這個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