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守禮猛然刺出,大龍雀破空而來,暗室之中只見得一團光華如銀牡丹陡然綻放,如出水之芙蓉,雍容而清冽,劍柄上的寶石如日月星辰,閃爍深邃光芒,劍刃就像壁立千丈的斷崖一般崇高巍峨!
曾經,熊周以爲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會有能夠讓逍遙子心動的東西,直到他看到那老頭兒半夜三更偷偷起來擦拭這柄大龍雀,他才知道,逍遙子有多麼的喜歡這柄劍。
他一直揹着大龍雀,卻只用夜雨來殺人,他曾經告訴過熊周,這柄大龍雀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沾染過鮮血,最近的一次染血,是被人用來割下前朝皇太子的人頭。
武林中人喜歡稱之爲斬龍劍,因爲它的每一次被使用,必定帶來更朝換代,每一次被使用,都是用來斬殺所謂天命真龍。
甚至有些風雅文士,將大龍雀視爲國之重器,與傳國玉璽相提並論,因爲這兩樣東西,都能夠決定皇權的最終歸屬。
熊周還記得,有一次死皮賴臉,纏着老頭兒一整天,纔將這柄劍借過來賞玩了一下,熊周心機一動,硬是要老頭子爲這柄劍作一首詩。
那個看着儒雅的“老宋玉”面色凝重,就好像遭遇了天大的敵人,而後閉目沉思,從中午一直坐到暮色滄瀾,直到天邊最後一絲血色沒入雲中,他突然站了起來,一手指天,朗聲吟唱道。
“斬落金烏分銀月,孤俠仗劍凌雲絕。何嘗飽飲天子血,唯我手中大龍雀!”
一首詩吟完,老頭兒整個人就好像虛脫了一般,臉色蒼白,遙遙望着遠方,然而手指卻兀自不斷的顫抖,胸膛不斷的起伏着。
這個看起來很像讀書人,但行事作風完全沒有任何書卷氣的中年男人,緩緩扭過頭來,異常嚴肅的看着自己的弟子,七尺之軀比天高,如星雙眸似海深。
在遭遇唐鍥偷襲之時,老頭子完全可以拔出背後的大龍雀,用大龍雀的寬刃來抵擋絕大部分的暗器,但他並沒有這樣做,只是不斷的揮舞雨夜,終究還是中了最後一件暗器。
可天意弄人,老頭子至死都不願意動用的大龍雀,最終還是落到了唐鍥的手中,輾轉到了唐守禮的手中。
老頭子寧死都不願使用的寶劍,豈可隨意讓什麼阿貓阿狗隨便亂舞!
想到這裡,熊周心頭暴怒,唐守禮褻瀆的不是不可侵犯的大龍雀,而是老頭子愚蠢卻又可敬的執拗,只有握在老頭子手中,大龍雀,纔算是大龍雀!
熊周雙腳一擰,任由大龍雀與自己擦身而過,夜雨擦着龍雀的劍刃,刺到唐守禮的手腕處,內勁猛然爆發,雨夜劍尖陡然一挑,唐守禮的右腕炸開一朵血花,一股冰冷的氣息直透他的心肺!
唐守禮心頭懊悔不已,雖然唐家人同樣精通刀劍斧鉞鉤叉,但放棄暗器而用劍,實在不算明智之舉,在熊周面前用劍,更是愚蠢之極,所用之劍乃是逍遙子最爲珍視的大龍雀,那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他手腕被挑,只剩下一層皮肉筋頭吊着血淋淋的手掌,大龍雀則墜落下來,然而熊周旋風一般旋轉,過程之中將夜雨換到左手,右手卻是一把抄起了大龍雀。
昏暗的房間之中,大龍雀微微泛着銀光,映照着熊周的疤臉,他如伏虎一般微微半蹲,右手反握大龍雀,劍刃橫在臉面之前,左手反握夜雨於背後,雙劍如龍鳳護體,可斬神佛!
因爲臨睡,唐守禮的暗器皮甲早已卸下來,只剩下牙槽之中那顆封口毒丸,雖然房間之中也有機關,但畢竟是臥房,這些年來他一直過着枕着刀劍睡覺的日子,沒有一晚上能夠睡踏實,如今,這些機關倒是派上了用場,可惜作用並不是很大。
逍遙子死在了唐門的手裡,他絕對不會再讓熊周栽在暗器之上,所以臨死之前,他特意囑託了熊周,一定要苦練暗器的應對之法。
一柄劍無法擋下唐門的“滿天花雨”,逍遙子已經用自己的命來證明了這一點,所以熊周又加了一柄劍。
此時他的雙劍勢,正是爲了應對唐門的六十四手“滿天花雨”!
面對雙劍封死前後的熊周,唐守禮幽幽嘆了一口氣,重重的坐在了桌子上,手腕還在流淌着鮮血,啪嗒啪嗒的落地,但他好像沒有任何痛覺一般,只是蒼白的臉色,和死灰一般的眸子,無不顯示出他的絕望來。
熊周多了一柄劍,他卻少了一隻手,其中差距,不用眼睛看,都能夠輕易得出來。
他微微擡起頭來,緩緩伸出手去,摸向桌面上的火摺子,熊周緊握劍柄,有一種隨時能夠取走他性命的態勢,然而唐守禮準備咬住火摺子,單手點火之時,熊周卻將雙劍收了起來,無聲走過來,拿過火摺子,將桌上的燭臺給點亮。
燈光像流動的黃油,慢慢的充滿了整個房間,此時熊周纔看清楚,無論是地面還是四周牆壁,都釘滿了各種暗器,讓人難以下腳。
“陪我喝一杯?”
唐守禮盯了熊周好一陣子,這才平靜的問起,也不等熊週迴答,徑自將盤子裡的酒杯翻過來兩個,咕咕的倒滿,烈酒入口一線喉,他的臉色紅潤起來,連同眼眶都紅了起來。
熊周皺了皺眉頭,但還是做到了桌子邊上,將大龍雀和夜雨大咧咧放在桌面上,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他沒有讚歎這是好酒,只是呲着牙,“嘖”了一聲。
唐守禮耐人尋味的直視着熊周,腦海中卻自主替熊周穿上了一襲白衣,敢在唐門人眼前卸下刀劍,敢喝唐門人倒的酒,往前推個二三十年,也就只有穿白衣那個人敢如此做了。
“真像呢..不公平啊...老天爺是不是也姓熊呢?否則怎麼會如此青睞天下熊姓之人...”唐守禮無奈的苦笑,充滿了悲涼。
熊周是殺手,在殺人之前,從不會跟目標交談,這是逍遙子傳給他的規矩,但今天,他破例開了口。
“能跟我說說麼?”
唐守禮看着熊周眼中的誠懇,竟然有些詫異,不過很快也就醒悟過來,是啦,逍遙子這個人,又怎麼會跟他說這樁真相?
唐守禮喉頭聳動了一下,熊周掃了一眼,抓過酒壺給他滿上一杯酒,他一口飲盡,這才緩緩開口說:“他是一個能讓整個武林心悅誠服之人,那個時候,我們都不敢對他下手,甚至連直視他的雙眼都做不到,所以...我們只有對其他人下手...”
熊周面無表情,就好像這一切都跟他無關一般,不過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悶,酒氣一上來,眼裡溼潤潤的泛起一層水霧。
“爲了保住他唯一的兒子,大管家將八個小孩一起送了出去,其中有一個,是逍遙子的親生兒子,他這些年踏遍四海,據說找到了兩個小孩,但最終留在他身邊的,是你。”
熊周心頭莫名涌起一股悲痛,抓着酒杯的手鬆了鬆,下意識就要去摸那柄大龍雀,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低沉着聲音問:“既然整座武林都服他,爲何又要聯合起來,殺他全家上下一十六口,圍剿教衆五千六百九十一?”
唐守禮微微一怔,顯然,熊周知道的,比他唐守禮想象之中的要多一些,他微微仰頭,看着房頂,似乎透過屋頂的瓦,看到了黯淡無光的天,而後冷哼一聲道:“因爲能讓所有人心服的,只能是一個,哪怕他可以佩劍站在那個人身邊一丈,也不能遮擋那個人的太陽。”
“喀嚓!”
熊周手中酒杯碎裂開來,酒水混着猩紅,從指縫間流淌而出。
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熊周眉頭頓時舒展開來,鬆開拳頭裡的碎屑,甩掉酒水和鮮血,又重新取了一個杯子,順便也替唐守禮斟滿了酒杯。
“哼,年輕人吶,就該輕狂任俠,怒則出劍,笑則狂飲,盡學逍遙子壓抑性情,到頭來還不是...”
唐守禮揶揄了幾句,但似乎想起了自己這些年的境遇,臉色又變得陰沉起來。
熊周喝光酒水,感覺就像白水一般無滋無味,他身子微微前傾,盯着唐守禮渾濁的雙眼,追問了一句:“難道就這麼簡單?”
唐守禮直視着熊周,過了許久才放鬆了身子,靠在椅背上,盯着屋頂,口中喃喃着:“也真是奇怪,在井底看着天,就像看看外面的凡俗,到了市井,又羨慕豪宅大院,有了美僕妻妾,又想着登高望遠,上了山頂之後呢?難道要摘星撈月?若是換做你,天地之間無所求了,你還想要什麼?”
唐守禮一口氣說完,回過頭來,直勾勾的盯着熊周,反問了出來。
熊周不想揣摩那個人的心理,但他還是閉上雙眼,將自己想象成那個人,就好像自己站在了世界的巔峰之上,看着大好河山,想着自己想要什麼。
燭火噼噼啪啪的燒着,也不知過了多久,熊周終於睜開了雙眼,他想起了零零碎碎的地圖,想起了關於白神宗的傳說,他的腦海之中,突然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唐守禮從熊周的目光之中,已經感受得到,這個少年,算是踏入真正的江湖了。
熊周將手中杯子遞了過去,與唐守禮碰了碰杯,而後一飲而盡,緩緩站起身來,俯視着唐守禮,平靜的淡然道:“你,準備好了麼?”
唐守禮長長的呼出一口氣,就好像壓在身上的大山終於被移走,好像耗盡一生終於還清了債。
他仰起頭來,極爲嚴肅的朝熊周請求道:“帶上依依吧,她不該承受這些...”
熊周動了動嘴脣,最終還是抓起了夜雨。
唐守禮似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滿意答案,顫巍巍站了起來,輕輕撫摸着熊周臉上的疤,輕柔得像他最後一次撫摸唐鍥,而後語重心長的告誡熊周說:“孩子,千萬不要相信沒有卵蛋的人...”
熊周沒有點頭,他等到唐守禮喝光最後一杯酒,而後房間之中響起落地聲,人頭,手掌,和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