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人情

既是預想之中, 冉冉仍然感到意外,陳杰苦跟了大半個月的客戶,只谷裕在咖啡店裡二十分鐘的閒聊就搞定了, 陳杰自然喜出望外, 一個勁拉着然然, 說他要請客感謝, 叫上谷裕, 地方隨她們挑。

冉冉自問沒出什麼力,當不起這個謝,至於谷裕, 周鼎不找她的時候,她是閒人一個, 周鼎要是找她, 她滿世界都只有周鼎一個人, 所以還得提前打電話約她。

兩人就這樣和着下班的人潮,從二樓走下, 陳杰的盛情讓冉冉難以回絕,只得答應他,“我幫你約她。”

李沛然坐在車裡已經等了她一個鐘頭,只爲突然冒出來給個驚喜,沒想到看到笑嘻嘻的兩人, 到了門口還要再說上兩句, 他不知道冉冉是在推讓, 只看到她雙頰泛出淡淡的紅暈, 和陳杰笑着說什麼, 再也坐不下去,開了車門, “冉冉!”

下週回去找你吃飯,這種寬泛的邀約,冉冉努力讓自己沒放在心上,沒成想他居然準時赴約,倒讓自己措手不及。

陳杰面上帶着點尷尬,“李總!”見冉冉是迎上去走了兩步而不是後退的,大致瞭然於心了,有幾分不甘、對這段戀情也有好幾分的不看好,卻也迎了上來。

李沛然心裡隱着點惱意,她在考慮陳杰,他表白的時候她居然拿陳杰來擋,太不把他放在眼裡了,冷哼了一下,揶揄道:“看什麼好電影去?帶上我?”

陳杰沒想到一直高高在上的李沛然還有這樣小心眼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只笑着搪塞過去。

冉冉一驚,怎麼這他也知道,夾在二人之間分外尷尬,心裡稍稍糾結半分,就對陳杰說:“我幫你約谷裕就是了。”

說出口後三人都微微驚詫了,陳杰聽在耳中是拒絕,李沛然聽在耳中是解釋,至於,冉冉,她只思量到自己還是想把陳杰打發走的,生出點歉疚的意味。

李沛然洋洋得意地看着陳杰走開了,暢快難以言表。走到冉冉跟前。

冉冉被他看得直髮窘,低頭只琢磨他的車,“我還以爲你會買輛跟上回一樣的呢。”她一手摸了摸那洗得光亮的引擎蓋,沒想到兩個禮拜過去。他還開着這輛臨時過渡的A6。

“爲人要低調,我都老大不小了。”李沛然替她開了車門。

冉冉覺得好笑,這和他年紀大小有什麼關係,要是沒有那場車禍,他還開着Escalade四處招搖,這哪兒是他自覺自願的事情啊。扭頭看正在系安全帶的他,總覺得身上的精神氣確實有那麼點不同,也不知道不同在哪兒了。

“想吃什麼?我在紅公館訂了……。”

“日料。”李沛然的話還沒說完,冉冉已經脫口而出了,“啊?訂好了那就紅公館。”

“取消下就得了唄。”很少看到她這樣斬釘截鐵,難得地自覺自願地同他一起,別說是另定個餐廳,就是讓他現在開到別的城市去,他也是願意的。

菜系冉冉選好,餐館就由着李沛然做主。他沒開出去多遠,重又開回湖邊,有一處隱蔽的地庫入口。妥妥停好車以後,兩人從地面一條小徑裡沿着湖走了約莫五分鐘。正是柳樹抽枝發芽的時候,柳葉細嫩繾綣,不像夏天般大片大片遮得嚴嚴實實,現在的柳條垂在岸邊,如煙如霧,像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只朦朦朧朧很好看的東西。

臨湖一座小磚樓,庭院裡是木頭的棧道,着和服的女人踏着木屐踩着小碎步,滿面笑容地領他們去了二樓,在落地窗對着湖面的小包間坐下,竹簾緩緩地放下,半輪月在天上,又恰恰投在湖裡。

李沛然拿過桌上的菜單放到冉冉跟前,“想吃什麼?”

冉冉歪着頭想了想,“海膽和蔬菜天婦羅,其他的你挑。”

於是菜單也沒翻,李沛然就對着那一臉溫婉的女人報了一串菜名,冉冉連說,“差不多了。”

“這兒的食材特別新鮮,想讓你都嚐嚐”一臉笑意盎然。

“可我們倆,哪兒吃得下,要嘗也以後多來幾次唄。”雙腿在榻榻米上舒展開來,想着什麼說什麼,說出來覺得哪兒不對又收不回來了,一怔之後隨它吧。

以後……兩人都微微發了愣。

“你工作幾年,年假攢了不少吧?”李沛然在兩人前的碟子裡倒上醬油。

點點頭,“去年帶過來十幾天呢。”冉冉家近,兩三個禮拜回去一次都用週末就夠,逢年過節的也不需要提前多少天避春運,她的年假數總能引起旁的同事一陣欽羨,更別提從前谷裕這種過年過節還得上班的了。這麼看來,畢業後留在這兒,真的挺好。

正中李沛然下懷,“下個禮拜,請個五天假來,和我去旅行。”

正啜着手中一杯茶,冉冉瞪大了眼,“你開什麼玩笑。”

他纔不管那驚詫,“週六上午出發,下週五晚上回來,週末還能休整兩天,不影響之後上班,是不是計劃得很好?”

曠野、雪原,成羣結隊的鹿自眼前過,冉冉腦中的全是那世界盡頭的壯闊,像一場夢,然而是夢終有醒的時候。

看着她臉上一陣黯淡,李沛然接着逼道:“你自己說的,欠我個人情,總是要還的,不圖你錢財,也不讓你累着,陪我旅行一趟,再也找不出比這更輕鬆的還人情的法子了。”

早知道他這樣大言不慚,當初也不謝他了,再說,那天冉冉爲了救他也不管不顧了,這人情冉冉可不好意思和他這樣算。

爲了他不管不顧……那個夜晚後來在冉冉的夢境裡出現過好幾次,玉蘭花的香味濃郁得充塞了整場夢,雙眼裡只有即將被碎石掩埋的李沛然,是如此絕望,抓住他,是當時唯一的想法。

竹簾掀開,一小碟碧綠的中華海藻端了上來,“我去洗個手來吃。”冉冉起身,想給自己獨自思考的時間。

碰個頭破血流是爲了今後展翅高飛做準備啊,知道分寸之後更能張弛有度,你要是畏手畏腳,對得起自己嗎。冉冉對鏡子裡的自己說。

回到包廂時,李沛然手上拿着冉冉的手機,饒有興致地再看她手機殼上那幅貓魚之吻,嘴角上揚的弧度很是溫柔,叫人看在眼裡很是心軟。擡頭見她來,將手機放回她跟前,“上一次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很有意思。”

冉冉點點頭,當初也不知爲什麼,也許這隻貓毛茸茸的很可愛,也許魚緊閉的雙眼微彎讓人陶醉,那點甜蜜的意味打動了她,當機立斷就買下來,不過十幾塊錢的事情,買得自己好幾天的好心情,何其划算。

“怎麼樣,這個人情還是不還?”李沛然將剛上的刺身拼盤往她跟前推了點。

夾起一塊海膽,帶着一點海腥味,放在嘴裡感到有點兒甜,冰冰涼涼,順着喉嚨滑下去,很順滑的感覺,笑道:“這個人情我還了!機票鏈接發我。”

李沛然“噗嗤”一聲,“身份證號告訴我一聲就行。”

行程不需自己操心,這哪兒是還人情,根本是佔他便宜。如此糖衣炮彈,怎麼會看不出來,可也是一場享受。

夾起炸得金黃的一片香菇,放進醬料裡的時候是如此滿足。驀地想到谷裕答應周鼎的那一刻,不知她是什麼感受?畏手畏腳不是上策,能進能退張弛有度的纔是成熟的人。

餘光瞥了一眼他放在桌面上的胳膊,袖口挽在小臂上,冉冉突然笑了,“你挺壞的。”

“怎麼?”冷不丁的,以爲又是自己哪裡言行失當,自覺不會啊,見她柔柔地笑,疑心她今天改了心性,這會兒撩撥起來,一時心跳加速。

食指示意他的手腕,“你去處理事故了吧?知道先把手錶摘了。”突然意識到什麼,“你今天剛回來的?”得到的是點頭,心頭泛起的不知是驚訝還是竊喜,或者有點感動。

沒成想她一個畢業沒多久又是個外企的工程師,人情世故倒是很懂,但見她撇了撇的嘴角,不知對他是褒是貶,“本來也不是塊多好的表,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風波而已。”

見過他私生活裡的張狂,在他辦公室裡也只見得旁人對他點頭哈腰,這回纔是頭一次見他工作上的爲人處世,如此中庸沉穩,有點讓人想托腮看着的衝動。

“你沒遇上什麼事兒吧?”冉冉想到他中規中矩的車,以及小心謹慎的言行,有點不祥的感覺,然而坐在對面,言語裡仍舊輕快。

李沛然搖搖頭,“沒有啊,事情辦得還是挺順的,該賠償賠償,負責人倒是處理了幾個,有幾個人有刑事責任,哎,好好的那麼幾個家,全都散了,瀆職的人確實該受懲戒……”嘆一口氣。只道他這樣的人不知生活艱辛、人間疾苦,他那嘆息倒是很發自肺腑的,冉冉心裡有點波動。“現在的生活真該好好珍惜。”他的感慨居然如此。

冉冉又笑了,“我以爲你會說活在當下、人生得意須盡歡、今宵有酒今宵醉,那可是個放肆的好藉口,沒想到……”她含笑沒有說下去。

意思他自然是懂,她對自己的誤解如此之深,又或者說是她對自己前些日子形象的判斷吧,“筵席會散、再醉的酒會醒,活得好纔是正經的吧。”

然而,活得好,怎麼纔算好,誰又說得清呢?

李沛然送然冉冉到小區樓下,“給你帶了點禮物。”從後座上拿來個紙盒。“都是些土特產。”然而那包裝倒非常不土氣,頗費心思。

揭開一看,原來是一些海產品,一瓶蝦醬、一瓶醉蟹、一袋海蜇以及一袋鰻魚。

“看你這樣子,像是個早飯常忘了吃的人,這些都是下飯的。”口吻淡淡的,卻很細緻。冉冉接在手上,他還看着她,“我還頭一次送人這些東西。”

兩人都笑了,沒有再細究,細究那些又有什麼意趣,難得冉冉如此豁達,不等他眼巴巴地看她,“請我吃晚飯,送我回家,還有禮物,怎麼也該請你上去喝點東西。”

李沛然原有些期盼,卻又不打算強求,卻終究被人請上去,心裡很受用。

第二次坐在她家的沙發上,是堂而皇之的,和上次被人一推老遠的狼狽不同。他極愜意地靠在軟軟的靠背上,看冉冉從櫃子裡取出他送的那一黑一白兩個馬克杯,熱水衝進去騰起一點暖洋洋的熱氣。

一手一個,端到茶几上,“這會兒都晚上了,沒泡咖啡,泡的可可粉,味道香,不那麼甜,你應該喝得慣。”

這樣尋常的場景,對李沛然已是極稀罕的瞬間了,前幾年夜夜笙歌,各路女人在他身邊鶯鶯燕燕,能讓他靜下的卻沒有,僅有的安寧,要麼是獨自一人的孤寂,還有就是和冉冉在motel的時候了,這久違的踏實感讓他鼻尖微酸。

兩人坐了會兒,沒有說話,也不尷尬。

“最近都挺好的?”他還是開口了。

點點頭,重歸了平靜。

車禍那一晚,李沛然有意疏遠鄭其雍,冉冉是看在眼裡的,然而她就由着李沛然抱着走進屋子裡,將他一個人留在漫天的雨幕裡。冉冉在他們跟前實在沒什麼話語權,其雍也只是站在那兒看他倆遠去,那麼冉冉能做什麼呢?

那之後,兩人沒有再聯繫過,鄭其雍的沉默讓冉冉心寒,縱是要和他撇清關係的,然而他主動撇清了,效果相同,心理感受卻大相徑庭。這便是舊愛吧,隔了幾年再見,他彷彿是完美的,身上每一個優點都再次閃光。可時間長了,當初痛徹心扉的時光又捲土重來。

他和當年一樣,那麼容易放棄她,即使眼裡泛着淚光、即使目光深情,他終究是選擇了放棄。但凡想起來,就彷彿墮入沒有盡頭的循環,只能強制自己不去想,才能跳出這無解的難題。

除了被這些糾纏,冉冉真的都挺好的。

躊躇了一下,身邊人裡,他是通人情世故的人當中最接近當事人的,又是接近當事人當中最通人情世故的,有些憂慮還是該問他,“你覺得,谷裕,會有什麼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