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然緊緊抱着蕭潼因爲哭泣而不停顫抖的身軀, 無限酸楚、喜悅在心底氾濫,化作淚水滂沱而下。他已徹底恢復記憶,卻又陷入了另一種夢幻般的狀態。眼前的一切太讓他震驚,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記憶中的大哥從來沒有這樣淋漓盡致地渲泄自己的感情, 即使是他詐死後兄弟倆在豐裕關重逢的那次, 大哥也只是抱着他默默流淚, 沒有象現在這樣哭得嗚嗚咽咽。
那麼強勢的大哥, 那麼霸氣的大哥,怎麼會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如此軟弱的一面?怎麼會對自己說出“你告訴朕,把所有心裡話都說出來。如果你覺得朕做得不對、不好, 你說出來,朕會改……”這樣溫柔的話語?蕭然不敢相信, 他暗暗掐着自己的大腿, 感覺到疼, 才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夢,是真的。
蕭潼的衣襟仍然暢開着, 胸前被扯裂的劍傷仍然猙獰地張着口子,蕭然被他摟在懷裡,貼着他的胸膛,甚至能夠聞到他傷口上散發的血腥味。那個傷口不斷提醒他在呦呦谷中刺出的那一劍,強烈的負罪感如魔爪般撕扯着他的心。然後又想起天牢中的情形, 那些昏迷後將醒未醒時回憶起來的情形鐵錚錚地逼到眼前, 令他呼吸凝滯, 心痛得幾欲裂開。
他不敢動, 不敢去打破這片刻的溫馨, 他只是任由自己的眼淚一泄到底,任由蕭潼抱着他痛哭。
好久, 好久,蕭潼漸漸止住哭聲,調整自己的呼吸,擦乾眼淚。一雙眼睛已經紅透,低頭看着懷中的弟弟,卻又忍不住露出笑容:“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居然逃避自己,不敢面對現實,你慚愧不慚愧?”
蕭然消瘦的身軀在蕭潼臂彎裡震動了一下,緩緩擡起頭來,臉上淚痕斑駁,雙眸中溢滿痛苦,跪着往後移動了兩步,重重叩下頭去:“大哥,小弟知罪了,對不起,對不起……”額頭抵在堅硬的地上,身軀恨不得縮進地裡去,那種惶恐自責的樣子令蕭潼心痛如絞。他伸手去扶他,輕聲道:“然兒,你起來。朕沒有怪罪於你,你起來坐着。”
蕭然直起身子,卻不敢起身,目光觸及蕭潼胸前的傷口,臉色又白了幾分:“大哥,可否容小弟爲大哥重新包紮傷口?”
蕭潼溫和地微笑:“好。”
蕭然好像得了大赦一般,連忙爬起來,爲蕭潼包紮好傷口,到此時纔有機會細細打量大哥。心頭又好像被重物碾過,疼得一陣抽搐。才兩個多月時間,大哥已消瘦了很多,顯得下巴更加堅硬,臉上的線條更加冷峻,只是那雙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睛裡卻盛着濃濃的憐惜與溫柔。
“大哥,小弟做了不忠、不孝之徒,辜負大哥的教導與厚望,小弟該死……”他重新跪下去,以最恭敬的臣子之禮,深深叩拜,淚水吞沒在胸中,聲音哽在喉嚨裡,“小弟如今已經清醒過來,願隨大哥回去,受千刀萬剮之刑,絕無怨言……”
蕭潼想笑,淚水卻再次涌進眼睛裡,伸手摸着蕭然的頭,感覺還是年少時的模樣:“你已經死過一回了,朕怎麼還忍心再罰你?事實上……朕將你關入天牢,只是想懲罰你當初違抗聖旨,不顧自己的安危,獨自跑到澤國去,朕並沒有真的想殺你……”
“大哥?”蕭然驚喜交集地擡起頭,淚水滑落,猶如明月中滴下的清露,而那雙朦朧的眼睛裡,卻泛起月華般的光澤。
“朕無能,朕再一次敗給自己的心,敗給了你。然兒,朕爲你一次次丟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到最後只能做一位護短的大哥。”蕭潼看着他,語聲充滿無奈、卻又充滿寵溺,“以你的所作所爲,朕就是殺你十次都不夠。可是……朕最終沒有狠下心腸。”
“大哥……”蕭然低下頭,閉上眼睛,無限愧疚在心裡燃燒成幽幽的火焰,把所有的眼淚都燒乾了,喉嚨又幹又痛,嘴脣發白。呆了半晌,才囁嚅道:“那宇文大哥……”
“傻小子!”蕭潼拍了拍他的頭,“朕連你都不追究,還會追究他?朕已經收回成命,他仍然是朕的侍衛統領。剛纔你看到他了,還記得麼?”
蕭然仔細想了想,依稀記起剛纔見到了四名影衛,還有李雲亭,還有宇文方。他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瓦解、分散了,就象一池被風攪亂的渾水,漸漸沉澱下去,漸漸變得澄澈,心豁然開朗。
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自責纏繞在心底。大哥這樣維護自己、包容自己,而自己卻象個懦夫一般,自怨自艾、痛苦糾結,甚至逃避現實。蕭然啊蕭然,你愧對大哥的栽培,愧對大哥的恩寵,你枉爲男子漢,枉爲大哥的兄弟!
“想明白了麼?”蕭潼輕輕問,脣邊掠過一縷笑容,溫和得宛如春風。
蕭然無言以對,大哥越是這樣寬容,他越是覺得自己不堪。在廉國發生的一幕幕又涌上心來,想起那個自己叫了兩個多月“哥哥”的人,他真想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大哥在穆國苦苦牽掛、思念着自己,而自己卻在敵國喚他人爲兄。不僅如此,還親手把劍刺入大哥的胸膛。弒君、殺兄,任何一條罪過都足以將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可大哥卻一點都沒有責怪自己……
蕭潼見他眼底陰影交疊,猜想他又想到了什麼,連忙伸手去拉他:“起來,不許再多想、再自責了。你的記憶剛剛恢復過來,此刻必定已經心力交瘁了,趕緊上牀去休息。什麼事都留到明天再說。”
蕭然不敢違逆,順從地應了聲“是”,輕輕站起來。
“我們兄弟已經很久沒有抵足而眠,你也很久沒爲朕疏通筋絡了。朕老了,精神越來越不濟,所以,今晚又得靠你了。”蕭潼躺到牀上,心安理得地把腳伸到弟弟面前。蕭然心頭一熱,分明知道大哥故意這樣說,好緩解自己的自責、不安。大哥哪裡老了?二十七歲的他,真是越來越有成熟的魅力了。
蕭然報以感激的、溫潤的笑容,爬到牀上,按着蕭潼的足底,爲他輸送起真氣來。心漸漸變得寧靜,想起湘王府中與自己成親的衛琳蘭,憶起她是自己派到廉國的風雲特使,唯一的一位女密探,本名凌蘭。
顯然,是她向大哥傳遞了信息,大哥纔會趕到廉國來。而她答應與自己成親,分明是爲了保護自己,呦呦谷之行也是她安排的。蕭然暗暗驕傲,自己當初沒有看錯人,訓練的這些密探個個都是十分能幹、有用的人才。
彷彿心有靈犀,當蕭然想起凌蘭,把前後經過串聯起來時,蕭潼也提起了他:“然兒,凌蘭姑娘爲了救你,假意與你成親,促成你我相見,才使朕重又有了信心,知道你並沒有完全迷失心智。所以朕纔會派風雨雷電去找歐陽神醫,纔會遇到你。說到底,是凌蘭姑娘立了大功。只是,她一個姑娘家,與你成了親、拜了堂,若是你不娶她,叫她的面子往哪兒擱?依朕之意,你便娶她做個側妃吧。”
蕭然含笑搖頭:“大哥,你明知我心中只有水兒,此生都不會辜負她的。”
“然兒!”蕭潼有些生氣,“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何況你堂堂王爺?你一向待人至誠,又富有同情心,怎麼可以對凌姑娘這樣無情?你再好好想想,朕不逼你,但你也要問問自己的良心。”
蕭然愣住,大哥什麼時候關心起這種兒女私情來了?怎麼兩個多月沒見,大哥完全轉性了?剛剛跟自己說了那麼多溫和的話,此刻又語出驚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他恨不得抱住大哥,說聲:“大哥,你真好”,可他還是不敢放肆,只是偷笑着看了一眼蕭潼,故意道:“小弟此生只娶水兒一個,大哥後宮佳麗三千,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不如大哥娶了凌姑娘吧。”
一句話換來蕭潼一個暴慄:“臭小子,朕不治你的罪,你就尾巴翹起來了!膽敢這樣調侃朕!”臉一板,眼裡又露出危險的氣息,“朕決定給你賜婚,你必須娶她!”
蕭然暗暗叫苦,大哥翻臉真比翻書還快。連忙換了笑臉,討好地道:“小弟跟大哥開玩笑的,大哥就饒了我吧。其實凌姑娘早就有心上人了,她纔看不上小弟呢。”
“哦?”蕭潼勾起脣,十分有興致,“是誰?”
“是小弟府上侍衛統領李雲亭。他和凌蘭是青梅竹馬的朋友,早已訂了白首之約。只是凌蘭年紀比李雲亭小得多,所以他倆至今未婚。他倆都對小弟忠心耿耿,凌姑娘如今也已過了婚嫁的年齡,小弟是該爲他們成婚了。”
“很好。待你回穆國之日,將凌姑娘也一同帶回去,成就他們一對美好姻緣。”
“大哥,你現在……怎麼一點都不象皇上?”蕭然困惑地看着蕭潼。
“不象皇上象什麼?”
“象月老。”蕭然一本正經地道。
蕭潼一巴掌拍過來,蕭然連忙捂住頭:“大哥,我剛恢復記憶,腦子還不好,再打要打笨了。”
蕭潼忍不住笑出來。這死小子,給他三分顏色,他就開染坊了。
“只是……”蕭然慢慢收起笑容,帶着些小心翼翼的味道看着蕭潼,輕輕問道,“大哥要如何對待懷瑾?請給小弟一個示下吧。”
蕭潼臉色微微一變,盯着他,緩緩道:“這纔是你最關心的問題,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