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一個月了, 然兒杳無音訊,他還活着麼?若是活着,他爲什麼不設法給朕送個信?以他的聰明, 即使在最艱難的環境下, 他也能想到自救的辦法。難道, 他已寒了心, 再也不願意回來了?”低澀的語聲從一身明黃的人口中發出來, 帶着簫聲般的幽咽,令宇文方想起蕭然詐死那回皇上的樣子。
宇文方張了幾次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心中的酸澀早已逼得他眼眶潮熱,聲音堵在喉嚨裡。好久, 他才恢復常態, 沒了恭敬的態度, 卻象面對一位朋友似的,輕輕道:“皇上且莫如此自苦, 以王爺的心性,絕不會對皇上有半點不敬之心。縱然皇上賜他一死,他也只會覺得愧對皇上的教誨,而不會心存怨恨。何況長寧還有他心愛的妻女,還有未出生的孩子, 他怎會忍心不回來?所以, 以屬下之見, 劫持他的人必定採取了什麼卑鄙的手段, 令王爺無計脫身。”
蕭潼黯然地點點頭, 沉沉嘆息:“希望如此吧。只要他還活着,朕就有希望。只是, 各國密探皆沒有消息來,難道我們猜錯了,然兒並非被什麼國家劫了去,而是什麼江湖組織?”
宇文方神情一動,道:“江湖組織?皇上是懷疑什麼江湖組織有謀逆之心?”
“未嘗沒有可能。”
“既然如此,皇上可以請鳳老前輩幫忙,他在江湖中頗有威望,通過他的關係去打探,比我們官府的人強過百倍。”
“朕正有此意,所以朕打算馬上修書一封,送到鳳老爺子處。”蕭潼說着,坐到御案後,提筆開始寫信。可是握筆在手,卻覺得那枝筆重逾千鈞。該怎麼寫?告訴鳳離飛自己對然兒所做的一切麼?蕭潼,是你將然兒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才導致他毫無反抗之力,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人劫走,你如何向他師父交代?
然兒是鳳離飛的驕傲,他把然兒當成親生兒子一般對待,他若知道這件事,以他的火爆脾氣,恐怕要直接衝到皇宮來,指着朕的鼻子大罵一通了吧?
蕭潼苦笑,可是心中更多的是酸楚,若是被罵一通能讓然兒回來,縱然朕這九五之尊威嚴掃地又有何妨?然兒,你究竟怎麼樣了?你可知道,你離開朕,朕就沒了心,只剩下一具軀殼。朕依然日日上朝,日日面奏,日日批閱奏摺、處理國事,可朕只是在例行公事,朕已經失落了自我......
宇文方看着蕭潼灰暗的臉色,不禁憂心如焚。皇上啊皇上,王爺已經下落不明瞭,你千萬不能再有事。若是你病倒了,這朝廷該如何支撐下去?天下豈非要大亂?如果真有那個妄圖謀逆的江湖組織在,這樣豈非正中他們下懷?或者如果是一個國家,那結果就會更糟。
他走上一步,躬身道:“皇上,屬下瞧皇上氣色很差,不如繼續服用澤悅大王配的藥吧。皇上乃萬金之軀,千萬不可憂傷過度,有損龍體。請皇上念在滿朝文武與黎民百姓的份上,放寬心懷。否則,將來王爺回來,也會爲皇上心痛的啊。”
蕭潼擡起頭來,感動地看着這位忠誠的屬下,目光裡有了些柔和的笑意:“宇文,謝謝你關心。”
宇文方鼻子一酸,皇上他竟然親口對自己說謝謝?
“皇上折煞屬下了,侍奉皇上,是屬下份內之職。”
“宇文……”蕭潼帶了絲歉意地道,“你沒有怨朕吧?朕罰你、貶你到王府當侍衛,這些都是因爲朕……”有些自嘲地一笑,“朕在妒嫉然兒,朕覺得不甘……”
“皇上。”宇文方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眼睛裡已泛起淚光,“屬下從未怨恨過皇上,皇上是屬下的主人,屬下爲皇上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屬下理解皇上的心,就象理解王爺一樣……皇上願意赦免屬下之罪,重新將屬下召回身邊,屬下已經感激不盡了。”
“宇文,朕明白,朕明白你的忠心,快快起來吧。”蕭潼擺手,聲音裡透出從未有過的軟弱,“朕聽你的話,繼續服用澤悅配的藥。朕絕不會讓自己垮下去,朕不要讓然兒回來時見到一個頹廢不堪的大哥。”
宇文方大喜,連忙叩頭站起來:“是,是,屬下立刻去辦。”
靖王府,聽風館,花光樹影交迭,館後千竿修竹隨風搖曳,發出蕭蕭瑟瑟之聲。秋若水坐在窗下,密密地縫着一件小衣,蕭寒煙坐在她身邊的小椅子上,專注地看着母親的動作。
“娘,爹什麼時候回來啊?煙兒好久沒見到爹了,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秋若水一針紮在手指上,一粒血珠染上手中的小衣。她怔了怔,放下手中的針線,轉身抱起蕭寒煙,讓她坐在自己腿上,含笑親了她一口,柔聲道:“怎麼會?爹是這世上最愛我們的人,他怎會不要我們?只是,你大伯父有要緊的事讓他出門去辦了,他就會回來的。”
“那他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啊?”雪人兒似的女孩睜大烏黑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親。那種眼神,讓秋若水的心片片碎了。
“娘想,等你的弟弟或妹妹出生的時候,爹就會回來了。”
“哦,太好了。”蕭寒煙興奮地叫起來,拍着小手,腕上的鈴鐺發出一陣悅耳的聲音,“那娘快生吧,煙兒好想看到弟弟或妹妹。他一定可愛極了,煙兒會照顧他的。”
“嗯,娘會盡快生下他的,娘一定給煙兒帶來一個最可愛的弟弟或妹妹……”秋若水抱緊了蕭寒煙,在女兒看不見她的時候,她眼裡驀然盈滿了淚水。
蕭郎啊蕭郎,只要沒有見到你的屍體,我就會一直懷着希望。我在等着你,還有煙兒、還有我腹中的孩子,爲了我們,你一定要想法活下去,你一定要回來……別忘了我們的白首之約,沒有你,我的心將會枯寂,我的生命將會了無生趣……
澤國都城未央,若熙宮,一對兄弟正在對奕。可澤懌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哥哥魂不守舍。一向灑脫不羈的哥哥,一向笑得肆意張揚的哥哥,一向把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哥哥,自從穆國回來之後,就象丟了魂似的。
“王兄,你又在擔心靖王哥哥?”澤懌停了手,擔憂地看着澤悅。
“是啊,至今沒有他的消息,他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叫我怎能不擔心、不牽掛?”澤悅愴然地閉了閉眼睛,睜開時眼裡就蒙上了一層水霧。
澤懌心痛難忍,更多的卻是自責。他忽然站起來,走到澤悅面前跪了下去:“都是小弟的錯,都是小弟太過愚蠢,沒有及時想到靖王哥哥的處境。否則,我們就不該讓他單獨回去。若是有王兄陪他回去,他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是小弟該死,請王兄重重責罰。”
澤悅伸手拍拍他的臉,苦笑:“傻小子,你以爲你的自責有用麼?你以爲我打了你蕭然就會回來了麼?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默默爲他禱告了,祈求老天爺保佑。象蕭然那麼好的人,他絕不該遭受這樣不公平的命運……”
長寧,坤玉宮,皇后陸宛柔的宮殿,太監來報國舅陸楚良求見。
陸楚良是陸宛柔唯一的弟弟,官拜禮部侍郎,是個放浪形骸、生活作風敗壞的人,平時流連於煙花柳巷,而且經常把小倌帶回家玩。陸宛柔心性溫和,因爲母親早亡,她對這個弟弟特別疼惜,未免有些溺愛,所以明知道弟弟這些醜事,她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初趙凝兒進宮,便是趙昶與蕭翔兩人找了陸楚良,陸楚良再慫恿他姐姐撮合的。
“臣陸楚良拜見皇后娘娘。”陸楚良規規矩矩地跪下行禮,陸宛柔連忙阻止他:“自家姐弟,不必多禮。楚良,坐吧,好久沒來看望姐姐了,你在忙些什麼?”
陸楚良在姐姐面前總有三分撒嬌、三分乖巧、四分無賴,擺出一副討好的笑臉道:“還不是怕打擾了皇后姐姐?宮門似海,小弟哪敢隨便進來?”
“哦?”陸婉柔斜睨了他一眼,笑嗔道,“既然如此,你今日又幹嘛來了?”
陸楚良上前一步,恭順地垂着手,面有憂色:“靖王千歲遭劫,樑王在朝中整日長吁短嘆,惹得大家都爲之唏噓。小弟在想,皇上姐夫肯定難過極了,小弟瞧他的氣色一日不如一日。姐夫不開心,姐姐必定也沒好日子過。所以,小弟擔心姐姐,便過來看看。”
一句話勾起陸宛柔滿腹心事,心中悽楚,幽幽嘆道:“可憐的三弟,不知道究竟流落在何方。皇上傷心,吃不好、睡不好,我既擔心三弟,又擔心皇上,一顆心都要操碎了。連丹兒都念着他三叔,經常追着我問,三叔何時回來。”
“皇上就一點法子都沒有了麼?”
“該想的法子都想過了,可是連我們派在各國的密探都沒有查到任何蛛絲螞跡,三弟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
陸楚良神情一怔,目光中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快得不易捉摸。然後他又安慰了姐姐一番,便告辭出來了。回到國舅府,陸楚良迅速寫好一封信,交給府中一名侍衛,跟他耳語一番,侍衛領命而去。
千疊城王宮,宮殿深深,懷瑾打開一道暗室的門,吱軋軋的機關聲中,一道雕花門緩緩升起,頓時一股寒氣撲面而來,饒是懷瑾已事先穿上厚厚的大氅,也不禁輕輕打了個寒噤。他緩緩走進去,隨手將暗室門關上。
室內潔淨無塵,玉石雕砌的四壁泛着光潔瑩潤的光澤,偌大的暗室空空蕩蕩,一覽無餘,除了中間放着一個棺材,什麼也沒有。那棺材是用上好的香木製成,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懷瑾慢慢走過去,蹲下身,用力將棺材蓋推開,露出一張少年人俊美白皙的臉。那少年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面目栩栩如生,完全沒有腐爛。他就那樣安安靜靜地躺在棺材裡,不象死人,倒象睡着了一般。
他的面目、身材都與蕭然有幾分相像,連膚色都一樣白皙。
懷瑾看着他,臉上的表情溫柔到極點,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動作輕柔,帶着小心翼翼的味道,好像指下碰觸的是一件易碎的珍寶。
“璧兒,哥又來看你了。這冰靈神珠果然有非凡的功效,都半年了,你的身體還能保存得這麼好。璧兒,你好好睡吧,哥已經找到了另外一個你,他會代替你陪着哥哥,哥看到他,就象看到你一樣,他和你一樣俊美、善良、乖巧、懂事。他叫我哥哥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了你在我面前。
璧兒,雖然你不在了,可哥不會再寂寞。而且,他的武功天下無敵,他可以幫助哥稱霸天下。哥知道你有這個心,可你做不到,你的武功在他面前不堪一擊……可哥不怪你,你一直在盡力幫哥,哥知道,爲了哥,你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所以,那次我們在穆國遇刺,你纔會奮不顧身地爲哥擋了那一劍……璧兒,哥還沒有疼夠你,你卻永遠地走了。哥對不起你,哥欠你的……穆國,穆英帝,寡人在你的國土上遇刺,還陪上璧兒的性命,寡人一定要掃平穆國,讓你給璧兒陪葬……
哈哈,當有一天,你自己的弟弟親手把劍插_入你胸口,你會有什麼感覺?那種感覺是不是特別奇妙?哈哈,哈哈哈……”
懷瑾仰天狂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