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潼聽出他聲音異樣,沉聲喝令:“擡起頭來!”
蕭然不敢違逆,只能擡起頭。臉上仍有淚痕,一雙漆黑的眼睛裡隱隱閃動着淚光。蕭潼看得大怒,不管蕭然的臉已經飽經□□,擡手就是一巴掌抽過去:“現在知道流淚了?現在知道來不及了?當初你犯錯的時候在想什麼?有沒有半點考慮到你的妻兒?男子漢大丈夫這麼沒有擔當,沒有責任心,朕爲水兒不值、爲煙兒不值!早知如此,朕當初就該狠了心,斬斷你和水兒的這段姻緣!”
蕭然被打得一陣暈眩,視線有些模糊,耳邊好象炸開了一般嗡嗡作響,臉頰滾燙,可是忽然間,他心裡綻開一點亮光。大哥此刻所說的話,分明是大哥的語氣啊。他還是當自己兄弟,還是在維護、憐惜自己,不是麼?若只是帝王,哪個臣子的妻兒會在他眼裡?
“大哥……”他低低喚了一聲,見蕭潼並無發怒的徵兆,才大膽地看着他,聲音中染滿悲傷,“就算不念小弟的戰功,也請大哥念在兄弟情份,饒過水兒與煙兒。煙兒纔剛滿一週歲,她什麼也不懂。大哥是聖明君主,怎忍心奪走她的小生命?還有水兒,她那樣深明大義、溫柔賢淑的女子,只因爲跟了小弟,纔會遭受這無妄之災。大哥以前總是爲水兒說話,可見大哥是懂水兒的。求大哥開恩,所有罪責,讓小弟一人承擔吧……”
蕭潼看着他,目光深邃得如同無底的海洋,大理石雕塑般深刻的五官看不出喜怒:“你若死了,你有沒有考慮她們母女二人該如何生存下去?”
蕭然好象被一鞭子抽在身上,渾身一陣顫慄。左胸劇痛,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水兒,煙兒,沒有我,你們在這世上豈非太孤單?水兒,你如花美眷,神仙般的女子,嫁給我,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卻總是爲我操心、爲我牽掛、爲我擔憂。煙兒,你是那樣可愛的小精靈,誤闖入我家,爹還沒有疼夠你,不,爹根本還沒有開始疼你,可是卻要離開你了。爹怎忍心?爹怎忍心?
喉嚨裡涌起血腥味,蕭然拼命將它嚥下去。大哥,你這麼問,是答應放過水兒與煙兒了麼?可是你依然在責備我沒有顧及她們母女,是不是?是我的錯,是我總將仁慈、大義放在首位,而將自己的親人忽略在後。可是,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蕭然,爲了水兒與煙兒,你還要什麼男子漢大丈夫的尊嚴?眼前是自己的大哥,就算求他也不是恥辱……
他狠狠咬了咬牙,彷彿要積蓄全身力量,將自己心裡的最後一條防線打破。然後仰起臉,看着大哥英俊而冷酷的面容,努力平息胸中翻涌的氣血,顫聲道:“大哥深知,小弟對大哥忠心耿耿,絕無叛國之舉。小弟只是不忍,因爲……因爲葉星月是個可憐之人,而且又錯愛了小弟……小弟對她抱愧,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成全她與莫衍……小弟該死,小弟已經知錯了,求大哥饒恕……求大哥開恩,將國法改爲家法……小弟永世不忘大哥恩情……”
蕭潼怔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隻驕傲的小豹子竟會說出求饒的話來?正想沉下臉來,門外響起宇文方的聲音:“啓稟皇上,樑王有急事求見。”
蕭潼一愣,好啊,宇文方,看來你又去搬救兵了。對朕這位三弟,你還真象個好哥哥的樣子。
“宣他進來。”
蕭翔推門而入,疾步走到蕭潼面前,跪在蕭然身旁:“小弟拜見大哥。”偷偷瞥了一眼蕭然,見他的俊臉已經腫得面目全非,身前的地上凝着血跡,雪白的前襟上也有斑斑點點的血漬,不禁心中大痛。
“二弟,不必多禮,起來吧。”蕭潼藹然擺手,語氣親切。
蕭然聽得心中酸楚,大哥對自己與二哥的態度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真的對自己恨之入骨了。
蕭翔卻沒有起來,反而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道:“小弟見大哥下朝後召了三弟進宮,不知何故,小弟放心不下,所以…….”
“朕無數次召三弟進宮爲朕批閱奏摺、面議國事,爲何你今日放心不下?”蕭潼淡淡的,好象不經意地問道。
“這……”蕭翔連忙解釋,“是因爲葉星月被劫一事,小弟素知大哥嚴厲公正,雖然朝上羣臣求情,大哥赦免了三弟。可小弟依然害怕大哥會責罰三弟,所以斗膽進宮求見。”說到這兒,他轉向蕭然,心疼之色溢於言表,“大哥既已掌了三弟的嘴,不知可否饒過三弟,容小弟帶三弟回去療傷?”
蕭潼臉一沉:“你以爲他犯的罪是掌幾下嘴便能一筆勾銷的麼?他與葉星月的侍衛勾通,私放葉星月,又以疏忽大意欺瞞朕,你倒說說,他犯的是什麼罪!”
蕭翔嚇得魂飛魄散,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駭然回頭看着蕭然:“三弟,你……你果然……”
蕭然愴然低下頭去:“是,小弟身犯十惡不赦之罪,請二哥不必爲小弟求情了。”
蕭翔呆呆地看着他,冷汗從額頭上冒出來,蒼白的臉慢慢變成死灰。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回頭拉住蕭潼的衣襬,一迭聲地哀求道:“求大哥饒恕三弟,三弟不是故意的,他對大哥、對朝廷忠心耿耿,天下皆知。大哥,念在他立過無數汗馬功勞的份上,法外開恩吧!”
蕭潼無語,面容冷峻得猶如山嶽,看着蕭翔的目光充滿威壓。蕭翔渾身的肌肉驀然繃緊,心提到了嗓子眼裡。大哥毫不動容,難道這次是鐵了心了?不,不,三弟才十九歲,他聰明絕頂、驚才豔豔,這樣的人,老天怎忍心奪了他的性命?難道,難道果真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難道他是天上的謫仙,現在老天要收他回去?不,不……
一念至此,他拼命向蕭潼磕頭,額頭重重地砸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音:“求大哥開恩,求大哥開恩。”一連磕了五六下,額頭上滲出血來,他又擡起頭,不顧一切地跪爬兩步,抱住蕭潼的腿,“小弟犯了那麼多十惡不赦的罪過,大哥都只命小弟掌嘴、罰跪,爲何卻要三弟的命?大哥不能這樣冷酷無情啊……”
蕭潼猛地一腳踢出去,將蕭翔踢得滾出好幾步。好啊,一個兩個都來利用朕的心軟,是不是?!
“畜生,朕放過你,你還不知足?還要以此爲藉口幫這小畜生說話!”他厲聲狂吼。
蕭然想去扶蕭翔,卻被蕭潼喝住:“誰準你動的?”他嚇得一抖,只能重新跪直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蕭翔爬起來,膝行到蕭潼面前,眼淚已經流了出來:“大哥……朝堂上無人知道三弟私放朝廷欽犯一事,所有人都只知道天牢被劫,三弟有失防範,已經功過相抵。只要大哥不追究,此事便可一筆揭過。三弟欺君,可他欺的是大哥,大哥一向疼愛三弟,就不能再容忍他一次麼?求求大哥……求大哥私下責罰三弟,消了氣吧。”
蕭潼沉默,目光看着一個不知距離的地方,陷入了沉思。
蕭翔與蕭然一動不動地跪着,只覺得鳳清宮中的空氣稀薄得無法呼吸。周圍靜極了,連自己心跳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他們等待着,等待着蕭潼的裁決,一句話立判生死,而這種等待就變成了油煎火烹般的折磨。
蕭翔悄悄向蕭然身邊挪了挪,伸手握住他的一隻手。蕭然擡頭,迅速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額頭的血跡,心痛如絞。不能說什麼,只能用目光表達感激與愧疚之情。
好久,好久,蕭潼收回目光,轉向蕭然,淡淡地問道:“你果真知錯了麼?”
“是,小弟知錯了。”
“錯在哪裡?”
“小弟不該利用職權,與敵人勾結、私縱朝廷欽犯。不該欺君……”
蕭潼擡手製止他:“你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真正的錯誤。”頓一頓,又道,“朕給你最後的機會,你滾到曜月宮去跪着反省,若是在朕到來之前你想不出自己錯在哪裡,朕便用國法制裁你;若是想明白了錯誤,朕便用家法制裁你。”
蕭然眼睛一亮,頓覺臉上的疼痛減輕了不少,連忙叩頭謝恩。蕭翔扶着他站起來,兩人躬身退出。
“等一下。”蕭潼叫住他們,冷冷地看着蕭然,“不要抱着僥倖心理,就算朕用家法制裁你,你也休想朕輕易原諒你!”
蕭然的心猛地一沉,大哥,你我又要回到以前的君臣關係了麼?不敢說什麼,低頭應道:“是,小弟明白。”
看着兩人的身影走出鳳清宮,蕭潼脫力地靠進椅子裡,只覺得胸口憋悶得難受,喉嚨裡火燒火燎的痛,臉色暗下去,無限疲憊。
一杯水及時遞到眼前,蕭潼看到宇文方默默注視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充滿擔憂。
蕭潼輕笑:“宇文,又是你去將樑王請來的?”
宇文方立刻跪下請罪:“屬下該死,請皇上責罰。”
蕭潼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再次輕笑,聲音中滿是蒼涼、艱澀的味道:“你們一個個都這樣護着他、寵着他,真的以爲這是對他好麼?如果朕不是皇帝,他會如何?”
“皇上,正因爲皇上是皇帝,王爺纔會如此效忠於皇上,纔會如此坦然地流露出真性情啊。”宇文方第一次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蕭潼,“皇上自己豈非也在護着王爺、寵着王爺麼?大家都感動於王爺的仁義、率真,和他那種傻到極點的善良,所以纔會喜歡他、疼愛他。皇上,你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不是麼?王爺的一舉一動何曾逃脫皇上的掌握,既然如此,皇上何不在有限的空間內給他一點自由呢?”
“自由?”蕭潼低低迴味着這兩個字,喃喃自語,“也許,朕是該給他一點自由,也給自己一點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