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白日。
遙遠的天際泛着一抹晦暗。
忽然,半空亮起了一點星光,灰色氣旋緊接着爆開,一道人影從中墜落,在一處荒野土坡上,滾出了老遠。
商葉單手撐地,剛想起身,卻喉嚨一甜,嘴角溢出了一條血線,之後,他側臥着,喘息了會兒,便舉起了手中的羅盤。
白光一閃而逝。
商葉的視野剛恢復清明,卻聽耳邊呼呼作響,眯眼一看,只見身下是一處高低落差極大的湍急溪澗,而他正在自由落體……
即將撞上水中苔石時,那清濁氣旋爆開收縮,人影再度消失。
茂密的樹林裡,樹冠晃動,一陣嘩啦聲傳出,沒過多久,一道人影伴隨着斷枝,落在地面厚實的枯葉上。
臉色慘白的商葉眼生重影,一頭金星,不由地呻吟出聲,他渾身疼痛不說,燥熱的胸口更是憋悶異常。
終於,他再也按捺不住,“哇”地一口血噴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安全了嗎……
商葉眼神渙散,即將失去意識。
連續三段空間挪移,理應脫離了險地,千里遁空符的“千里”只是虛指,意在下限,若運氣好,挪移出四五千裡,也是有可能的,即使往少處說,他也該在荒原邊境那些哨所城關之後……
即使那尊妖王追來,他也不是首當其衝的。
他已經做到極限了,能做的事都做了,即使比想象中,更爲兇險,而餘下的,只能由局勢自行發展,但願……
前輩……
商葉想到什麼,瞳孔深處亮起一絲光芒,他咬緊牙關,坐起了傷痛的身子,然後顫巍巍地取出玲瓏如意居。
小木屋憑空顯現。
商葉推開前門後,身子一軟,倒在了走道上。
“師傅!”小千雪聽見響動,裹着牀單,從臥室裡探出了腦袋,見狀驚呼一聲,連忙撲了過來。
商葉努力睜開眼,低聲道:“乖,扶我,去客廳……”
千雪咬着嘴脣,鑽進商葉懷裡,費力地撐起了師傅的身體。
一會兒後,商葉癱倒在小客廳的座椅上,他先是慘笑着摸了摸眼眶通紅的千雪,然後探手入懷,取出了神猴塑像,並從客廳貨架上拿來紫靈香,點燃後,放於神像前,之後,又讓丫頭去廚房取療傷的丹藥。
小千雪急忙忙地跑進廚房,一陣翻箱倒櫃。
神態彌留的商葉凝視着神猴塑像,終於,那口強撐着的心氣耗盡了,他眼前一黑,徹底昏死了過去。
……
崖壁洞窟內,白茫茫一片。
商葉紋絲不動,僵在原地。
他識海意象之境內,一隻雪色巨鷹高高在上,揮灑着刺目的銀光,商葉的魂靈正被拘禁在這片光芒之下。
他的臉色陰沉至極。
一尊妖王!
還是此番南下的衆多妖王裡,最爲難纏的雪地蒼鷹——白王,這廝有目視千里的神通,還尤其精通神魂之道,這在妖族修士裡,可是極爲罕見的。
想來,自己是剛好出現在白王鎮守的區域之內,一有動作,便引來窺視,所幸,來得是神魂投影,本體距此應該尚有極遠的距離。
但是……
終究是一尊妖王,縱使遙隔千百里,單是一道目光,便讓他生死兩難,這也就是此行的風險了。
他考慮過,卻還是來了。
此刻,收到神通萬玄鏡傳訊的人族修士們,便是再遲緩,也該行動起來了,大戰即將拉開序幕……
而他,也該搏命了。
商葉仰視着白王,目光冷冽。後者靜靜俯視着他,似乎是在打量這名冒然闖入其領地的人族。
契約武神乃神魂之屬,護身守靈亦是本職,自然可以降臨神魂識海。
所以,虛空神降……
忽然,商葉懷裡的神猴塑像微亮,夏侯的神念傳了過來。
——我來吧。
——……有把握嗎?
商葉有些過意不去,此番是他頭鐵,撞上了硬茬,卻要山神老爺和他一起擔風險,夏侯雪樹雖是結丹多年的妖修,但和一尊妖王比,卻差了一個,甚至是一個半的境界,哪怕對方只是一縷神識,也是極度兇險的……
——你當初決定此行時,又有幾分把握?
夏侯反問。
商葉漠然不語。
——商葉,你是一個獨特的人,記得東澤鄉初見時,你爲了幾個素不相識的孩子,以身犯險,縱使瀕臨絕境,仍試圖把握着一線生機。可見,你心中有火,要好好照顧這團火,使之如初,像溶洞鬼草深處那般,熊熊燃燒……
身披白袍的夏侯雪樹顯現出高大的身形。
高高在上的白王略有異動,淡漠之聲響徹周遭,“妖族之靈,不自量力。”
“若我有差池……”
夏侯雪樹言盡於此,回頭看了眼商葉,顯然是在交託身後事。
隨後,他目生玄光,體表驟亮,銀色甲冑憑空浮現,一如當日契約初成,他全力以赴,搏殺那隻雙頭妖熊。
“前輩……”
商葉剛要說話,卻見夏侯雪樹身化流光,冉冉升起。
傳說中的荒原妖王啊,記得父親還在時,常說要北上荒原,找幾位妖王試刀,每每有此言論,母親就會生氣吵鬧,似乎真怕他去了,父親也耳根子軟,一聽母親唸叨,就會訕笑着求饒,只是私下裡對他說些威風話……
夏侯凝視着銀色巨鷹,一邊回憶,一邊低聲念道:“當我出刀時,當遍照諸方,日月不可奪其輝,而你……太亮了!”
崖壁巖洞內,兩團炫目的魂光糾纏在一起,撞倒了神通萬玄鏡,然後衝出洞口,飛向了高空。
商葉猛得後退兩步,身上的禁制也隨之打破。
他第一反應是抓着胸前的衣襟,那是一股血肉撕裂般的痛楚,縱使夏侯有意護持,兩團外力的爭鬥,尤其是那妖王的魂識,仍讓他神魂受創,還留下了不輕的內傷。
巖洞外閃爍着強光,且不斷傳來轟鳴之聲。
商葉心知情況緊急,也顧不得喘息,迅速收了神通萬玄鏡,然後取出天引羅盤,又將一道千里遁空符拍在羅盤正中。
之後,羅盤內外圈層上,那些象徵着方位術數的文字隨之轉動起來,但顯然是受附近能量激盪所影響,盤心的指針不斷晃動着,遲遲未能穩穩指向南方。
這時,一名妖族修士飛臨洞口,正要入內時,卻見一片光明的碎塊四散開來,提槍而至的紅衣武神凌空飛出,與其戰成一團。
商葉施展完神降術後,也來到了洞口處,擡頭目見高空大放光明,難以視物,也無法判斷夏侯的情形。
快點啊……
商葉看了眼羅盤的方位指針,恨不得拍它幾巴掌,這件奇門法器極易受外界影響,否則,他也不會等神通萬玄鏡中斷效用後,纔拿出來。
數息之後,那指針終於有了穩定的跡象,千里遁空符也亮起微光。
商葉見狀可謂萬分激動,正要告知夏侯,卻聽身後傳來了急促的破風聲……
毫不猶豫地回身!舉劍!
金鐵碰撞之聲響起。
商葉受力倒飛,身形被撞出了懸崖,於空中墜落時,卻見燕子切架着的利爪後,竟然是一頭通體黝黑的披甲獸。
此妖形似穿山甲,只是大如牛馬,爪利似劍,一身鱗甲凡鐵不入。
什麼時候潛行過來的……商葉心中驚怒。
這妖獸目光兇殘,死死纏着墜落中的商葉不說,還口吐人言,以極爲生硬低沉的聲音說道:“人族……吃……你……”
“飛涯!”
劍身兩側,清濁二氣升騰而起。
商葉毫不猶豫,直接以最強招式,揮劍一抹,在這妖獸的慘嚎聲中,切斷了它的爪子,隨後劍勢不停,逆劍反撩……
“燕歸來!”
鮮血自空中灑落。
商葉一劍斷爪,又反手一撩,從那滿口利齒處落劍,直接削飛了這隻披甲獸的腦袋,緊接着又全力刺出,將劍插進一旁的巖壁裡,試圖止住墜落之勢,不過,仍是拖出了長長的距離,才摔在一處懸空的巖突上。
商葉面容扭曲,不管經歷多少次,百分百痛覺依舊讓人……
仰面朝天的商葉眼眸一睜。
空中有衆多流光匯聚而來,這些盡皆象徵着妖族修士,見他從崖壁洞口墜落,旋即飛了過來。
該走了,但是……
商葉一手握着羅盤,死死盯着高空,原本昏暗的天色此刻亮如白晝。
忽然,一個黑點飛來,其後拖着一條長長的匹練,幾個試圖向商葉靠近的妖修受其威勢所迫,被逼地遠遠退開了。
商葉看得真切,心中狂喜,那黑點是常黯,刀後的魂影也就是……
驀地,又是一道懾人心魄的鷹啼之聲。
那由玄光組成的銀白巨鷹隨着時間推移,遠在天邊的本體將更多的神魂力量投射過來,身軀越發強大,羽翅展開後,竟成遮天蔽日之勢。
其緊隨常黯和夏侯,猶如雷霆一般墜落。
叫叫叫,哪怕你是本尊當面,小爺也不虛你,別說還隔着千八百里,你以爲你是帝君麒麟啊,區區一道神魂投影,叫尼瑪呢……
商葉緊握燕子切,掙扎着站起了身子。
他打算和自家靈鬼一起承受這妖王之怒,逃跑開溜,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萬一傳出去了,他玉京山秋神和驚蟄真人的名號往哪兒擱啊,曾幾何時,歸墟海眼,他和一衆好友,可是跟一羣龍屬妖王開過團呢,這才哪跟哪啊……
“來啊!”商葉臉色猙獰,舉劍喊道。
這時,遠處的安蘿月突然掙脫了對手,合身飛來,並舉起銀槍,徑直向白鷹擲出,其勢如神龍出水,浩浩蕩蕩,直入天際。
——月落河傾!
下一刻,商葉便見他的契約武神和那光芒璀璨的銀槍一起,被巨鷹所吞沒,自身氣海內的真元儲備迅速降了一截,卻又很快止住了,因爲神降術的真元供給通道中斷了。
但那白鷹來勢,卻猛得地停頓了一下。
夏侯雪樹藉此時機,迴轉身形,將蓄滿了最後力量的一刀斬了出去。
——日月重光!
天地閃白。
商葉在一陣恍惚中,感受到空中那股震懾人心的妖王威勢突然散去了,還有一道熟悉,且羸弱不堪的神魂來到了他的身邊……